数日前,朋友自老家回郑,相约聚饮。赶至他家时,菜已备齐。清炖排骨、葱炒鸡蛋、凉调皮冻、蒜蓉菠菜……十多个精美菜肴,荤素搭配、凉热俱全。交错的盘碟,挤挤挨挨摆满了餐桌。
“这些菜蔬可都是我从老家带回来的,绝对的绿色有机纯天然”,朋友颇为自豪。席间,他又故弄玄虚地指着一盘菜,请我先尝一箸,看能否猜出名字。经他提醒,我才注意到躲在排骨汤盆边的这盘菜。细看,菜色玉白、光洁细滑,似土豆似山药又似青芥;细嚼,鲜脆爽嫩,满口清甜中却裹着一丝土腥气,非土豆非山药又非青芥。
我一时猜不上来。朋友实告:“这是洋姜。”
洋姜!原来是它。
屈指算来,与洋姜是近40年的“旧相识”。年少时曾在外婆家吃过。那些年农村日子清苦,家家都靠着白菜、萝卜过冬,少油缺肉,直吃得胃酸口苦。到外婆家走亲戚,虽然吃到的也是清淡素菜,却多会有十里八乡鲜有人种、鲜有人食的稀罕之物。如宝塔菜、如银条菜,又如这多年之后再次谋面的洋姜……
“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据传,因其引种自欧洲,又形似生姜,故得名“洋姜”,学名“菊芋”。就字表而言,洋姜自带着与生俱来的“洋气”;菊芋,飘逸着清雅爽致的“文气”,但其实它生在土里、长在土里,一身拙朴厚道的乡土气。洋姜是植株根下生长的块状茎,表皮土黄,形状与常见的生姜相近,多为不规则的瘤状或纺锤状。不同的是,生姜表里均为浅黄,味道辛辣;而洋姜切开内部却是白色,味甘微苦。
传统意识里,洋姜是做不得大菜、上不得席面的,故而多用于腌制开胃小菜。每年秋冬外婆也会腌上一缸洋姜。洗净切片的洋姜,与大蒜、小米椒一起混堆在一个黑色的粗瓷缸中,均匀地撒几把粗盐,最后倒入用花椒、八角、桂皮等煮出的香料水。六七日后,便可开缸食用。捞出几块腌至暗红的洋姜,切成细条,佐以白糖、陈醋、小磨香油等凉拌。即便还未吃到嘴里,仅是想一想,便立时让人口齿生津、胃口大开,急吼吼要抽箸在手,大快朵颐。
当然,只用来腌制泡菜,着实是委屈了它。除腌制外,还有煲汤、炒食、油炸等诸多做法。至于外婆是否也炒食过洋姜,我已记不清。只记得粗通岐黄的外公说过,洋姜和中益胃,可增食欲、助消化。不唯如此,它还有“清热凉血、利水除湿、降糖化瘀、增强免疫等,适于疔疮肿毒、跌打损伤、水肿、脂肪肝诸症”的功效。
可能是因为洋姜可做菜,也可做药,外婆家就种了一大片的洋姜。外婆说,种洋姜省心也省力。春天种下,不用施肥、不用锄草,只需一两场透雨,几株细嫩的秧苗就抽枝分茎,凶悍地蔓延成一大片,直挺挺的茎秆,低者有一人多高,高者竟蹿至两三米。横柯竖枝,郁郁葱葱、葳葳蕤蕤。
到了秋天,提了篮子,带上挖土的铁锹,折断干枯的秆,沿着往根下掏挖,就必然有丰硕的收获。之后,无须再管它。秋冬经霜后,虽然洋姜枝枯叶萎,但根仍然顽强地活着,而且在地下四处乱窜,成片衍生。第二年那个地方又会噌噌地蹿出姜苗,而且年复一年越蹿越多。原来,洋姜与菊花、芍药等植物一样,都属于宿根植物,生命力强韧。正如苏轼有诗云:“新荑蔚已满,宿根寒不槁。”一年种植,连年繁衍。
外婆说,种洋姜有吃的,也有看的。外婆所指的“看”,不仅是春夏季洋姜葱葱郁郁的深绿,更是花开时的明艳。洋姜花晚,八月初秋方才现蕾绽放。然而一旦开放,便一朵接着一朵、一簇连着一簇。竞相绽放的洋姜花,小小的花盘、金黄的花瓣,外形虽与田地里的野菊花相仿,却更金黄更明媚。在秋阳下,朵朵俏立在茎秆顶端的洋姜花,一片鲜明亮丽的粲然、一派岁物丰成的喜庆。
倏忽之间,外公外婆已去世二十年整。他们逝后,我再未吃到过洋姜。而前日在朋友家吃到的那盘洋姜,其中那一丝丝的土腥味却唤回了过往的点滴记忆……
纷至沓来的往昔记忆中,有重拾童年时光的轻快,也有辗转心念思乡的轻愁。带着这份轻愁又入了梦。梦中,葱郁高挺的洋姜株秆,是一枚枚伫立的路标,指引着我回到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