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盛开在村头的杏花,一如活在村里的女子。
唐人罗隐有诗句:“暖气潜催次第春,梅花已谢杏花新。”其实,未待红梅凋尽,杏花在春风的催促下,便早早地绽放开来。
论花开时序,杏花早于桃花、早于梨花,初春便花放满枝。至今记得早年在乡间听到的顺口溜:“桃花开,杏花谢,谁跟梨花叫姐姐。”早开的杏花,就如同时时事事都讲究个“早”的女人,勤劳勤谨。黎明即起,早早打开院门、早早洒水扫地、早早准备粥食……
乡间女子,家里家外都是风风火火、忙忙碌碌,总怕哪个活计做得慢了,落下左邻右舍的闲话。“性急”的杏花,也是如此啊!不惟花时领先一步,开花亦是“迅急猛骤”。前一天下午,暗红的花苞还不动声色地趴在细嫩的枝间,一夜春风,便开出一树白灿灿、明艳艳的杏花。绽放开来的杏花,噼噼啪啪,不管不顾,沿干顺枝打开一团团、一朵朵的粉粉白白,近看似落雪、远看如飞霞,数重轻叠,煞是壮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如果用来形容早春的杏花,也一样的妥贴。
乡间女子,身上虽然看不到优优雅雅、文文静静的“淑女范儿”,但内心里并不缺少温柔和温婉。在豫北家乡,世世代代的村民被黄河上的罡风吹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如同河滩上的树木,受得苦耐得劳,性子直、脾气梗。尤其是一口乡音,调重音沉,粗粝、生硬,每个字“落到地下能砸出个坑”。然唯有把一个“花”字,读得软绵甜腻、活色生香。武陟人口中,花不读“hua”,而读“huan”(轻声),与普通话的“欢”字音调相同,细听还要更软柔几分。从俊俏的大姑娘小媳妇的口中唤出的“杏欢、桃欢、梨欢”,有着说不尽的亲近、亲热,甜似蜜、酥入骨。发成“欢”音的“花”字中,蕴含着春天的生机、生意、生动,展示着春景的欢腾、欢闹、欢欣。
“杏欢—— ”一声轻唤,一村子的杏花便齐声答应、回眸含笑,明艳灿烂的花活泼泼地开满了一树、开满了一坡,千树万树、千朵万朵……
开满了一树、开满了一坡的杏花,没有梅花的高冷孤傲、没有桃花的娇姿艳态,美而不艳、艳而不俗。五片花瓣尽情舒展,鲜润妩媚。
洁白的花瓣,围绕着丝丝条条的花柱,柱端又顶着一粒金黄的柱头,玲珑精巧。其实杏花并非生来便是白如冰雪,含苞待放时也是朵朵嫣红。绽开后,艳阳一晒、东风一吹,花色渐渐由浓转淡,残红褪尽,方才现出洁白淡雅的本色。杨万里应是近距离观察过杏花的,不然如何能写出“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的佳句。杏花由粉而白的花色变化,也只能解读为大自然的巧夺天工、鬼斧神工。
这哪里只是一朵花的花色之变,不也是乡间女子的一生?豆蔻女娃,面庞娇红,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时时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青春少女,终于做了出阁的新娘,靓丽娇俏,一个眼神便撩得男人心旌荡漾。随着时光流逝,朱颜辞镜,风风雨雨洗尽一身铅华,内心和容貌都如水洗般的朴素,不施粉黛、素面朝天,纯而无杂、白而无瑕,倒也是大大方方、清清亮亮。
杏花,经受了阳光的洗礼,于是有了光的莹澈;经受了春风的拂拨,自然有了风的轻盈。盛开的杏花,开出了生命的极致与精彩,也开出了生命的随性与淡然。在乡间,有成百上千亩的苹果园、梨园、桃园,却鲜见连片的杏园。杏树多伴着垂柳、细竹杂植,或山峁半坡、或坳凹湾处,不择水土,村前屋后,田间埂畔,不经意间都可能撞见一棵百态千姿的杏树。我们村头的塘边,也有几棵劲干遒枝的老杏树。年年初春,如雪堆冰砌的杏花,缀着枝头新抽出的嫩黄薄叶,倒映在一池碧水里,岸上花枝颤颤,水中花影澹澹,相互映照,各显芳姿。正如王安石在诗中所写的那般:“一陂春水绕花身,花影妖娆各占春。”
“屋上春鸠鸣,村边杏花白”。今年,杏花又开了。盛开的杏花依然灿如霞、白似雪,轻风吹过,落英缤纷。树下,立着一位素衣青衫的女子,如雪的花瓣落在肩上、发间,仿若开出了一身洁白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