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也是桐花季。
路旁遍植着高大银杏树的银屏路,是与丁香里平行的一条路。那天清晨,经银屏路向南,至玉兰街口西转,突然与一树树盛开的桐花迎面相逢。紫霞层堆、绯云漫天,满眼的灿然、满眼的锦绣。
粗壮的枝杈翻过了矮墙,遮挡着半幅人行道,如梦一样逶迤着。一朵朵桐花,沿着低垂的枝条,顽皮地站在我的面前。
天空是那么蓝、阳光是这样暖,桐花开时,风似乎也忘记了吹拂。
桐花呈喇叭状,花筒紫粉,设色新妍,簇新美丽,惹人怜爱。在花端裂分五瓣,渐变成乳黄色。花蕊纤细,蕊心深处点染一团浅红,似是留给蜜蜂采蜜而用的“靶标”。
不同于牡丹、玉兰的“一枝独放”,桐花簇生,十几朵、几十朵挤挤挨挨累叠成一个个精巧的花塔。一串串、一簇簇、一树树,便有了璀璨夺目的气象、繁花如锦的气势。难怪有诗句“桐花万里丹山路”,可见花开时的排山倒海、磅礴汹涌。
桐枝低、桐花近。出墙而来的桐花近在眼前,使我更加方便地嗅闻到一缕缕清甜的花香。缥缥缈缈、近近远远,尤其是那份清甜,让我忍不住一次再一次地深嗅,似与近旁“嗡嗡”飞舞的蜜蜂争抢着这份甜蜜……
桐花,顾名思义是“桐树之花”。然而“桐”在古代典籍中多是泛指,包括梧桐、泡桐、珙桐等诸多树种。尤其是梧桐与泡桐,诗文歌赋中常会“张冠李戴”。其实在现代植物学分类中,梧桐与泡桐既不同科亦不同属,前者为梧桐科梧桐属,后者则是玄参科泡桐属。
梧桐,夏季开花,花形小,花裂深长,色呈绿黄。泡桐,春天开花,花形为喇叭状,常是紫白两色。可见,不但是我眼前的这一行桐树,包括《礼记》所述“季春之月,桐始华,萍始生”,所讲的“桐”也是泡桐无疑了。
正因泡桐开花在“季春之月”,即清明前后,历代都将其奉为“物候计时之花”。刊行于唐朝的《周书》有载“清明之日桐始华”,宋朝《岁时杂记》总结的“二十四番花信风”中也有“清明,一候桐花,二候麦花,二候柳花”之说。清明时节,既值春和景明的高潮,又临春夏递嬗之流转,“三春归处繁华尽,桐花半落饯春行”。也因此盛开在古诗旧词中的桐花,尽是暮春的守候与怅望、离愁与思念。“上树摘桐花,何悟枝枯燥。迢迢空中落,遂为梧子道”,心仪的情郎即将奔赴远方“谋前程”,女子内心有深情的祝福,更有万般的不舍;“自叹清明在远乡,桐花覆水葛溪长”,江南风景好,但异乡羁旅,茂盛的桐花只会勾起诗人无限的思乡惆怅。
桐花,也盛放在唐朝诗人元稹的面前:“胧月上山馆,紫桐垂好阴。可惜暗澹色,无人知此心。”蔽日遮天的桐花虽然灿烂,但独放于山野,无人欣赏,不禁令诗人内心郁郁。
翌日,元稹将诗作寄给了好友白居易。二人心魂相照,白居易刚在梦中梦到了好友,醒来便收到了元诗,感慨万千,援笔立就二十四句长诗:
永寿寺中语,新昌坊北分。
归来数行泪,悲事不悲君。
悠悠蓝田路,自去无消息。
计君食宿程,已过商山北。
昨夜云四散,千里同月色。
晓来梦见君,应是君相忆。
梦中握君手,问君意何如。
君言苦相忆,无人可寄书。
觉来未及说,叩门声冬冬。
言是商州使,送君书一封。
枕上忽惊起,颠倒著衣裳。
开缄见手札,一纸十三行。
上论迁谪心,下说离别肠。
心肠都未尽,不暇叙炎凉。
云作此书夜,夜宿商州东。
独对孤灯坐,阳城山馆中。
夜深作书毕,山月向西斜。
月下何所有,一树紫桐花。
桐花半落时,复道正相思。
殷勤书背后,兼寄桐花诗。
桐花诗八韵,思绪一何深。
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
一章三遍读,一句十回吟。
珍重八十字,字字化为金。
其中“以我今朝意,忆君此夜心”一句,最为挚切,催人泪目。两个在命运的漩涡中不能自主、颠沛流离的人,却心有灵犀。原来,在白居易的梦中,元稹站在一棵参天的桐树之下,被壮丽而寂寞的桐花染得一身蓝紫……
成人的世界里,难免有波折坎坷、难免有失意落寞。人生的许多美好的念想,原本就是水月镜花,现实中无法真正实现,唯有幻想抵达。
这就是“长大”的烦恼。还是孩提时光,最是美好,。我童年的记忆中,春光里的桐花总是摇曳着鲜艳、甜蜜、欢乐。
在乡村的田间道旁、房前屋后,都能看到高大的泡桐。自前一年立秋便开始孕育萌生的花蕾,在清明前后,随着布谷鸟一声鸣叫,满树满树地轰然绽放。其时,田畴间的小麦正在拔节,为孕穗做着最后的准备。布谷鸟的叫声也渐渐稠密起来,仿若借着枝间喇叭状的桐花,鸟鸣更显得清脆、嘹亮。嘹亮的鸟鸣,又叫开了漫山遍野更繁更艳的桐花,浑天浑地盛开着,亮丽于阒寂的乡野。
种在房前的那几棵桐树,也开得满庭满院。站在厨房的平台向下看,淡紫色的花海几欲淹没了整个小院。恣意开放的桐花,不疾不徐,自信大方,芳香四溢。我与玩伴们爬上厨房平台,伸长手臂去摘近旁的花。拽下一朵,粗暴地拔掉尾部的花蒂,急不可待地将嫩白花茎含在口中,吸食茎口留存的花蜜。
虽然那蜜少得可怜,但依然令人满足、使人沉醉。待嘬得甜尽味寡,就鼓起腮帮,将花瓣当作喇叭吹。怎奈花瓣肥厚,噗噗作响声,惹得玩伴们哄然大笑。
泡桐是属于乡村的,桐花是属于乡村的。人与树,世代相守相偎。树下的乡民,也不免受了树的影响,活得如泡桐般坚韧自然、桐花般明艳敞亮。
而一树树桐花,也将敦厚朴简的乡情民性,以花的形态,高高挂在院口、街口、村口,犹如祠堂前那一面面鲜亮的“望旗”,在春风中招展着,光彩耀眼,远远便可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