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宅已近三十年无人居住,风雨摧残,青瓦泥墙的老屋渐次坍塌。离离黄草,在断壁残垣中漫延。绿苔稀落落点缀于藏青色的青砖之上。荒芜、陈旧、苍老、破败之中,又凝结着一份幽远的清寒。
除夕下午,随长辈再次走进老宅祭祖。沿老屋外墙绕行几匝,终未寻见旧忆中房前屋后繁茂生长的那些树。
它们是在哪一年被砍掉的呢?朔风无语,老屋无语,杂草无语。物不是,人亦非,空叹往事如云烟。
我的故乡武陟县大封镇驾部村,在黄河北岸,相去不过十里。
村子位于黄河大堤北侧,大堤南侧是一片连着一片的防洪林带,多是植柳、杨、桐等速生落叶乔木。
堤坡及林下草木扶疏,有紫苏、苍耳、麻叶、雏菊,还有许多无名的花花草草。融融春日,野草丛生、野花漫烂,芳草地、碧云天,轻风吹拂,如画如诗如曲。
炎炎夏日,林深草茂,浓荫悠长,为我等垂髫始龀小儿嬉戏流连之福地,比赛爬树、逮蚂蚱、捉幼蝉、采野花,天天与小伙伴们玩的不亦乐乎。
广袤乡野,既能活人,更能活树。乡土观念中,对树的感情尤为深厚。古时,因了屋旁的桑树和梓树,对故乡便称之为“桑梓”。而在我的桑梓,各家宅院多栽树木,又取“福泽荫及子孙”之意。
我家堂屋面北朝南,前后亦植树若干。屋东南角有高大刺槐,粗五拃,高丈余;西北向木窗前,有石榴树一株;屋后,另有粗壮枣树一棵。
三棵老树均年长于我,自我记事起便枝繁叶茂、蓊郁苍翠。春花秋实,年年如是。
老槐经年,饱经风霜,树干挺拔,蓬大的树冠遮蔽着半个屋脊。蜿蜒遒劲的枝条,粗若成人手臂,青筋爆突。树皮灰黑,满身的皴裂。
《长物志》有云,槐树“宜植门庭,板扉緑映,真如翠幄”。春阳既浮,春风已动,“嘉树吐翠叶”,春天的槐,绿叶纷披、葳蕤如盖。
草木向荣,人面欢欣。每看到槐树变绿,我也知道春天又归,终于可以甩下厚重的棉衣棉裤,到野地去撒欢、放风筝了。
每年四月初,槐花满枝,花白如雪,团团簇簇堆堆串串。经过树下,花香四溢,忍不住让人口水直冒。
然祖父数次严斥,不可轻易攀树偷摘槐花。一来为满足口腹,摘槐花时不知轻重,极易折损了枝杈,影响来年树木的生长。二来他认为,这棵槐树过于高大,孩童攀树终有跌落摔伤之虞。
好在黄河滩地生有成片野槐,树不甚高。祖父常在耕作路过之便,摘回许多槐花。母亲将槐花洗净,裹了面粉蒸食。蒸熟,拌上新蒜汁水。槐花香甜、蒜汁香辣,甚是美味。
自家屋后的一树槐花,终是“便宜”了采花的蜜蜂。成群结队,嘤嗡往返,从花开到花谢不辍辛劳。夏风日炽,花落纷然,年逾九旬的曾祖母虽手不停箒,仍是残英盈地。
一生不曾念过书的曾祖母肯定也没有听过“槐花满地无人扫,半在墙根印紫苔”的诗句,也无心感受这般美好的意境。可能也是觉得反复地清扫,甚是麻烦,耽误了其他的活计。于是也就懒得再扫,一任花落纷纷。
洁白的槐花一年复一年地落在地上,也一年复一年地落在曾祖母如雪洁白的发梢上。早年听祖父偶然一次讲过,曾祖父与本家的四弟原本搭帮在外地做生意。兵荒马乱的年景,一次外出路上遭遇了土匪,双双丢了性命。曾祖母与本家的四曾祖母便也双双成了寡妇。
在那个兵慌马乱的年月,人如草芥。
男人死于非命,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年幼的孩子讨生活,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祖父兄弟三人,二爷爷也因此早早地过继给了本家叔伯。虽韩氏本家几户宅院相邻,但终究是骨肉易人,自己的儿子要易人,为他人养老送终。曾祖母内心承受的折磨,可想而知。
在农村,拖儿带女的寡妇要想生活下去是极为困难的,许多人为改善生活条件和未来命运,便选择了改嫁。在邻居和亲戚家不乏这样的例子。我的太姥姥便是。
十四岁的一天,突然得知姥爷家要办丧事,大愕。之后才得知,是多年前改嫁他乡的太姥姥过世了。在姥爷几个兄弟的一再坚持下,才得以与太姥爷同葬。
什么样的生活道路,都是自己的选择。那些年无论如何困苦,但她孀居六十余寒暑,坚韧地生活着,守护着这个家、成全着这个家。
也可能是这个原因,作为长子的祖父,在我的印象中极为孝顺。前些年,在父母的一次闲聊中,我听到过关于祖父的一件事。
祖母四十二岁因病而竐后,祖父骤为鳏夫,父亲一辈姊妹四人,一姐两妹。子幼女弱,祖父有意再娶邻村一寡妇。
然而因曾祖母看不上其针线手艺,恐父亲姑母几人之后受了委屈,对这门亲事颇不满意。祖父也担忧日后家庭不睦,便断了续弦之念。
父亲及三个姑母便皆由曾祖母一手拉扯成人,张罗嫁娶。
父一辈惟父亲为男丁,祖母逝时,他尚不足十岁。对曾祖母抚育之恩犹记。知道曾祖母喜吃石榴,便也格外上心。“五月榴花红似火”,西窗下的石榴花红胜火时,正是麦收大忙。
石榴树不甚高,植于两屋逼仄的过道之中。得益于过道南北通风,树长的旺,每年农历五月都开得一树火红的花。
饭余,父亲常站在树下,望着满树红花,左瞅右看,喃喃自语。
曾祖母说,父亲是在查数着、估算着秋天可能会结出多少个石榴。花分雄雌,石榴的雄花呈筒状,两头粗细相近,虽花艳而不结果,也称为“旷花”;雌花如钟状,尾粗头细,花柄处有凸起。
忙完夏收夏种,“旷花”也已落尽。雌花孕果,渐显腰身。但不能大意,若染虫害,不日便烂腐坠落。为防虫患,父亲会将“六六六粉”农药,用棉花团蘸了,塞进花口中。
这棵石榴树年年都能挂果三四十之多。为石榴花塞药粉时,父亲脚踏在一个高凳上,昂头抬臂,天气炎热,不一时汗水便沿着脸颊,流到了古铜色的胸膛上……
那时的父亲正值“而立”,是多么的壮实、多么的能干。流年无情,迈入古稀之年的他,因脑疾、腿病、外伤,轮番摧折,行走也已不甚便利,显出几分与实际年纪不相符之老态。
他真的是老了!但在他石榴树绿叶红花间忙碌的身影,却深镌在我脑和我心,常忆、常叹!
仲秋时节, 石榴成熟了。累累硕果压弯了枝头,摇摇欲坠。我曾幼稚地问过父亲,如果石榴再长几天,会不会压断枝条?
父亲答我,石榴从小到大,都长在枝上,枝条已适应果实的重量。尤其是连年都能结出大个石榴的枝条,柔韧性更好,即使垂落触地,也不会折断。
原来,这细长的枝条和我们人也一样,有多么大的收获,就要有多么大的承受力。
中秋佳节那天,摘下的第一个石榴,父亲掰开,先将大半个恭敬地递到曾祖母手中。
我出生那年,曾祖母已七十九岁。自打我记事起,她便是一个缠着小脚、银发稀疏、身形枯瘦,常常听着饭、说着话也能睡着的老妪。虽老迈但牙齿却并未全脱,也未装假牙,但仍嚼得动花生。
此时,我只能眼馋地看着曾祖母手中的石榴。石榴仔红如玛瑙、白若水晶,她把一粒放入口中,用仅存的几颗牙齿与舌头配合,在口腔里搅动。
脸上绽开的皱纹告诉我,她已经用牙齿与舌头驯服了那颗石榴籽,尝到了它的甘甜。
每年盼着石榴成熟,但她也只能象征性地吃上几粒。之后又把大半个石榴掰开,分别递给了身旁的我和弟弟。
同在仲秋,结出火红硕果的,不仅有石榴树,还有种在堂屋后茅厕里的那棵老枣树。
乡村茅厕,四周围墙,不装门不盖顶,日常还堆积着不少的杂物。约在三岁时,我曾在一次上厕所时,看到过一条粗长的花蛇,爬进了树根下的洞中,吓的哇哇大哭,撒腿跑回了屋里……
我问过父亲几次,他也不知道当初为何会在这个地方种了一棵枣树。然而,树却不因身处秽地而不爽,反而格外地繁茂。
初夏,枣树该开花时,也是满枝的金黄色小花,犹如一串串高悬的小金铃,于绿叶间时隐时现。远远的都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枣花清香,吸引着成群的蜜蜂,在花间飞来又飞去。
秋风徐来,枣子在枝头也已成熟。椭圆饱实的果实,红的像紫玉,未红的也黄澄澄的。在成熟变红之前,我和弟弟就迫不及待地想要尝鲜。今天你摘一颗、明天我摘一颗,从酸涩一直吃到绵甜。
与杨树、柳树、桐树相比,枣树是生长极缓的树种,而且树干多虬曲,难成柱梁之大用。但贵在木质坚硬,多是打造上好家俱、器具的首选。
曾记读小学时,在街边见邻家一老妪所持拐杖,通体黄亮,尤其是手握的拐头,光洁如玉。她向同坐的老人夸赞,这支手杖是儿子使老旧枣枝做成的,拄了十多年,竟毫无磨损。
我看了眼热,回家后便钻进茅厕,在树上砍下一根粗壮的枝条,削去分杈,给曾祖母也做了一根拐杖。但这支枣木拐杖始终未派上用场。曾祖母晚年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二十米高的黄河大堤一天不知要上上下下多少次,大家都格外地羡慕。直到一九九零年冬天,寿高九十又三而去世。
晚年她对拐杖,一直有强烈的拒绝心理。“拄上了,就离不了它了,我不拄这个玩意!”
终其一生,她未拄过一天的拐。这是她的骨气,也是子孙的福气。
风行草上,风行木上,时间的罡风吹过草木,也吹过人间。树木不言,树下的人亦无言,静寂而坚韧地向阳而生。
祖辈父辈已在这处老宅居住了近百年。屈指算来,自一九九三年夏天全家搬离老宅,也已将近三十年。无情的时光,早已磨灭或模糊了与老宅的许多记忆。但随着岁月的增长,与这些槐树、石榴和枣树有关的记忆,反而日渐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