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已是入秋,阳光也多了一分柔顺和恬静,从层叠的枝梢间淌落,涓涓淙淙、潺潺湲湲。我坐在道旁的木椅上,一任阳光漫涌,将我和身旁的树木、草丛、青石,以及青石罅隙间深绿浅翠的青苔,共同浸融在一潭细碎斑驳的波光中。
荡漾,浮沉,流淌。迷离光影中,时间在流淌、阳光在流淌、空气在流淌、草木在流淌,苔藓也在静静流淌。
流淌的苔藓,淌过湿润的泥块、裸露的树根、堆积的枯枝,淌过青灰的砖瓦、土黄的颓墙、苍白的石阶,淌过蜿蜒的小径、崎岖的池岸、嶙峋的叠石……它悄无声息、慢条斯理,又势不可挡、风生水起。
我看不出它的源头,也看不见它的尽头。只见苔藓过处,荒芜着染了绿意、枯朽具有了生机,死亡重焕了生机、坚硬变作了柔软。苔藓在缝合和重构着这个世界,使得所有的空白和裂缝、寂寥和残破之处,重又泛出欣欣然的生机。
苔藓,仿佛天生就应与寂寥相伴。“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岁月深处的院子是寂寥的,久无人问,青苔盈径;“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远山幽谷是寂寥的,悠长的时光在枝干上堆叠起薄薄厚厚的青苔;“青苔古木萧萧,苍云秋水迢迢”,深树密林是寂寥的,虽然天青云白、红叶烂漫……
但是,苔藓并不以为意,与苔藓为友为师的诗人更不以为意。读过“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不妨去读一下唐朝诗人杨炯笔下的苔藓,也是如此的青翠欲滴,使人神往:“夫其为让也,每违燥而居湿;其为谦也,常背阳而即阴。重扃秘宇兮不以为显,幽山穷水兮不以为沉。有达人卷舒之意、君子行藏之心。”卷舒自由、生境自然,苔藓有君子之风,无需过多的阳光和土壤,也无需过分的关注和激励,越是人迹罕至,越是荫翳隐蔽,苔藓越是青翠可人、越是盎然繁茂。
同为“初唐四杰”的王勃也写过一篇《青苔赋》,其中有“耻桃李之暂芳,笑兰桂之非永。故顺时而不竞,每乘幽而自整”的名句。顺时而不竞、乘幽而自整,点化出苔藓的生命精神、苔藓的生存哲学。顺时不竞,是一种“隐忍不发”的智慧,也是一种“蓄势待发”的智慧。平素里不争不夺,一旦时机成熟,也要绽放自身的姿彩,“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苔藓是自然界中之至微者,非草非木、无果无根,但也莫轻视了它。它已在山川土石间隐生了数亿年,遍及热带、温带,甚至是寒带地区,远超人类的生存能力。它是大地的皮肤,它是自然的表情。一片苔藓就是一个精微的世界。
我曾俯下身子,与它平视,凑近它、再凑近它。我的眼前,呈现出一片微型森林。细细的绒毛,林林立立;旺盛的脉络,盘枝错节,千姿百态,妙趣横生,各具华彩。近在眼前的一团团绿莹莹、毛茸茸青苔,不由得令我想到汉字的“漫”,碧水轻流,烟云四散;想到汉字的“漶”,水汽涔涔,朦朦胧胧。
这个秋日的午后,我在椅子上足足坐了两个小时。这是独处的两个小时,也是与身边的阳光、树木、青草,以及苔藓共处的两个小时。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苔色漫漶,任由青翠的苍苔染绿我的衣衫,染绿我的心情,也染绿午后的光阴,使我也终化成秋阳里一汪老绿的苔痕藓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