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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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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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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孤独的鉎牛》

在潮州,大人小孩都会念“二只鉎牛一只溜”,说的正是湘子桥上的大铁牛。相传鉎牛本有两只,旧时韩江发大水冲走了一只,留下另一只形单影只,孤独度日。

“孤独”二字是老佘伯说的,他给过往的游人解释这句童谣的时候总要提这两个字。这两个字从他豁了洞的烟丝牙缝间挤出来,又被两片乌黑乌黑的脱皮嘴唇夹上一夹,早就没有什么可信度。游人果然不信,只当是笑料。这湘子桥上游客络绎不绝,看惯各种镜头的铁牛差点都会竖起蹄子摆出“耶”的手势了,孤独什么?

老佘伯直摇头,那是你们看的角度不对。

老佘伯是从水里仰头往上看的。

老佘伯习惯到韩江里游泳,且都是在日落之后。日落之后的韩江如同换上黑色绸缎华衣的女子,贪婪地捕捉天地间各种光源来点缀自己的衣衫,月亮,星星,沿江的路灯,偷偷垂钓者的手电筒……当然还有湘子桥上摇曳闪烁的装饰灯。老佘伯的泳姿并不好看,狗扒式,把江水砸得哇哇乱叫,到底是不太配这样的美景。但鉎牛并不看他,自顾把深邃的视线投向更为深邃的远方。老佘伯抹去脸上的水,仰头看着鉎牛下巴在头顶上如水波般晃动,鉎牛的孤独就这么被老佘伯一览无遗了。当然晃动的不会是鉎牛,而是蹬着腿的老佘伯,管它谁跟谁呢,反正这时候一人一牛晃动的频率是一致的,非要说他们心意相通,也没人能辩驳。

有其他夜泳者故意逗老佘伯,说你这么了解这铁牛,你倒是说说,两只鉎牛是什么关系?

围观者哈哈大笑,老佘伯却笃定地说他们是兄弟!手足情深的兄弟!

那人继续逗他:手足?那不见了的那只是手还是足?

老佘伯还是一脸认真地说都不见了,手不见了,足也就不见了。

脑子有病!——这是旁人对老佘伯古怪行为的盖棺定论。

游夜泳的人依旧游夜泳,只是渐渐都不跟老佘伯说话了,有时甚至故意躲开他。即便如此,老佘伯依旧在夜幕降临之际拎上一个装了凉白开的塑料壶,把毛巾往肩上一甩就往江边跑,游夜泳的习惯半点不受影响。

 

老佘伯游夜泳的习惯是从年轻时就有的。那时江边人只当韩江是夏日降温消暑的好去处,年轻的老佘伯带着更年轻的弟弟一头扎进水里凉快凉快,从脚指头凉快到头发丝。多年后有段时间政府禁止私自下江游泳,说是怕出溺水之类的意外,老佘伯依旧偷偷摸摸地去,老佘婶拦也拦不住。老佘伯与老佘婶争吵时振振有词,说江边偷偷游水的大有人在又不止他一个,又说那鉎牛孤零零的太可怜了他得去看看。这么一说老佘婶气更不打一处来:编!你就编!每次都拿那破鉎牛说事,别以为自己那点不要脸的心思没人知道!

老佘婶虽没跟着去游泳,多少是听过些闲言碎语的。就连市场卖鹅肉的后生也曾意味深长地在老佘婶面前“夸”阿佘伯,说你家佘伯真是老当益壮呀敢到江里去游,又说夜晚江边的漂亮姿娘实在多。言下之意很明显了:老佘伯去游夜泳动机不纯。

老佘婶哪能听不明白呢,说闲话的又不止他一个。此外老佘婶还听出了另一层的意思,重心落在“漂亮姿娘”四个字上。那后生仔话说得轻飘飘,眼神里满是轻蔑,分明是嘲笑自己丑!怎么着?男人看漂亮姿娘,得归咎于家里的不够漂亮?老佘婶把已经剁好装好的鹅肉重重往砧板上一扔转头就走:不买了!你这鹅肉不够漂亮!

当晚老佘婶按捺不住悄悄尾随老佘伯到江边看,夜逛江边的女子确实不少,穿得也确实清凉;老佘伯并不急着下水,穿着大裤衩在岸上有一搭没一搭做着准备运动,眼珠子咕噜噜直追着倚栏望江的女子看。遇到有逗留时间长的,老佘伯就凑过去搭讪,说得眉飞色舞口水乱溅,不用凑近听也知道,八成又是讲那只孤独的鉎牛的事。听得人反应不一,有被他唬得一愣愣,有兴致勃勃追问鉎牛的事的,也有人面露惊慌仓皇逃开,甚至有骂骂咧咧扬言要找人揍老佘伯。老佘婶没有现身,对着江边那棵歪脖子大叶榕吐了口唾沫嘀咕一声“丢人现眼”就转身回家了。无辜的大叶榕瑟瑟发抖,在夜色里轻轻抖落叶子上洒落的月光,沙沙沙,老佘婶离去的身影因而也被衬托得更为凄凉无助。

阿佘伯游夜泳这事老佘婶也曾强烈反对过,软硬兼施不让老佘伯出门。老佘伯劝烦了,争腻了,那段时间的确没再去游,天天就躺在家里看电视,或是听书,无精打采呵欠连连。饭量也见少,半碗米饭在碗底被筷子拨拉来拨拉去地翻滚,就是滚不去老佘伯的嘴。没胃口啊,头晕脑胀啊,腿脚酸痛啊,都成了老佘伯嘴里常挂在嘴边的话。老佘婶只当他矫情,直至体检时老佘伯拿回来高血脂高血糖的报告,这才慌了神。老佘婶赶老佘伯出去散步,老佘伯说腿疼走不动,老佘婶又叫他做操,没做两下就气喘吁吁躺床上去了。老佘婶嘲笑说就你这体力就是让你去游说你也游不动,老佘伯把脖子一横说我怎么可能游不动?告诉你,我就是属鱼的!你见过哪条鱼老了游不动?最后老佘婶无奈妥协了,同意老佘伯继续去游夜泳,再怎么着,也比要提前照顾一个半残废的强。

老佘婶没法跟老阿佘伯置气,回到家便只好拿家里的锅碗瓢盆撒气。扫地时一脚踢开老佘伯生泥炉时坐的小矮凳,又把老佘伯喝中药的口壶“哐当”扔进洗碗槽里,不洗,就那么泡着。洗蚬子的时候,老佘婶想起这些蚬子八成是从韩江里捞的,便使了吃奶的气力拼命搓洗,恨不得把壳给搓薄三分好看清到底藏没藏沙子。受了“连坐”的蚬子紧接着又被扔进滚烫的油锅,滋啦啦,炒!狠狠地翻炒!老佘婶越炒越生气,这些该死的东西!受了酷刑,竟还一个个争相裂开嘴笑,不要脸!全都是不要脸的东西!

 

老佘伯到底摊上事了。

事还挺大,把派出所都惊动了。

那天,一年轻女子攀爬过护栏,面朝韩江坐到了护栏上,从背后看头是低着的,像是在抽泣。老佘伯刚在不远处把水壶放下,心想这个后生的姿娘仔,该不会是受了什么打击想跳江吧?老佘伯并不贸然上前去,只远远盯着。这女子的脚悬空在外,弓着的身体随着荡来荡去的脚一颤一颤,搞不好重心一歪就掉下去了,掉水里还好,万一命不好砸到石墩上,惨状可想而知。

老佘伯试探着唤了声“妹仔”,不动声色地问她是不是来旅游的?又说来旅游的都爱听鉎牛的故事。那年轻女人果然被唬得发愣,转过头来迷惘地看着老佘伯。老佘伯说自己在这里给很多人讲过鉎牛的故事了,又说没听过鉎牛得故事都不算来过潮州。那女子便问他是什么故事,老佘伯哪晓得什么故事,随口胡诌几句,说那溜走的鉎牛是到上游去的,那里有一个百花盛开的世外桃源……女人打断他说,那么重的铁牛掉落江怎么可能反而去了上游?老佘伯就给她解释,说是铁牛太重江水冲不走,但能冲走牛上游方向的泥,因为重力的缘故铁牛就渐渐往上游翻滚……说着话老佘伯已经凑到了女子的身旁,趁女子不注意伸手拦腰抱住,把她从护栏上一把抱了下来,两人双双滚落地。路人见状哗啦就围了上来。

阿佘伯忍着女子的拳打脚踢死活不松手,嘴里说着妹仔啊,有什么事可千万别想不开,你还年轻啊,跳下去就什么都没有了。

放开我!你个不要脸的老色狼!谁要跳下去了?那女子气呼呼地又骂又踢,几个围观的后生仔见状,也不嫌事大凑过来帮踢上两脚,叫老不要脸的把手松开。公安赶来时,老佘伯已经躺在地上只能喘气不能言语。

鉴定书上写:轻伤。

老佘婶愤愤不平把鉴定书撕个稀巴烂,都这样了还轻伤?!重伤那不得直接盖上棺材板?

不管是轻是重,照顾阿佘伯的活,必定是落在阿佘婶头上。老佘婶苦哇,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命真苦,不给他去游吧,他能躺成半个残废,给他去游吧,被人打成半个残废,横竖就是要自己来照顾。

老佘婶当着公安的面就嚎啕大哭起来,哭自己当年真是鬼遮眼了啊,怎么就非要到你老佘家做牛做马!

当年老佘婶嫁给老佘伯,老佘伯是不乐意的,但碍于老佘婶他爸的面子和父母悲切的眼神,不得已答应下这门婚事来。那年老佘伯带着十来岁的弟弟到江里游水,老佘伯一时大意没看紧转眼阿弟竟不知去向,也不知是被水冲走还是自己溜走,凭空就在老佘伯眼皮底下消失了。老佘婶她爸是管这片的民警,没少花力气去找,还上门安慰老佘伯的双亲,一来二往,最终虽没能把老佘伯他弟找回来,父母也没能拒绝他想嫁女儿的“美意”。老佘婶知道自己长得不好看,配不上当时玉树临风的老佘伯,便在贤惠二字下足了工夫,把二老,还有老佘伯都伺候成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儿。即便这样,老佘婶还是一辈子都没能得到老佘伯的心。二人的相处的模式很微妙,每次争吵老佘伯都会先让步,他说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绝不与恩人的女儿置气。但同时老佘伯也从不与老佘婶说半句贴心窝子的话,按他的比喻,自己的心是铁做的,她的心是塑料做的,就是掏一块出来也贴不上去。要说“相敬如宾”这个词,在老佘伯身上算是有了个独特的演绎:家里客厅是戏台,卧房也是戏台,一个电筒厂的对一个做珠绣的,天天上演接待贵宾的戏码,就连二人并排躺在那张祖传的雕花木床上,老佘伯扯错个被子也要客套上两句。这种状态持续了二十几年,儿子都上大学了,老佘婶也就不再奢望要什么心了,唯一想不通的是老佘伯怎对那些外人,尤其是过路的漂亮姿娘怎就不通礼节了?主被当成宾,宾倒成了主,乱套!这世界真是乱了套!

劳碌了一辈子的老佘婶余生唯一的愿望就是可以松快点,不用再为这个家操劳。就这点愿望,而今看来也是浮云。

 

这一躺,老佘伯从夏天躺到了秋天。

漫长的两个多月,老佘伯的视线大部分都放在湘子桥鉎牛身上。老佘伯是透过窗户看的,他家就在江边城墙内的一栋楼上,与湘子桥隔着一道旧城墙和一条马路。具体到那只鉎牛,那还得再隔着几漾江水和好几个连接桥的楼台。老佘婶没好气地说他:被人打一顿还能长出千里眼?铁牛隔那么远,就是给你个望远镜也未必看得清!

老佘伯循例不与一个照顾自己吃喝拉撒的人顶嘴,只在心里说我就是能看到!那铁牛的表情一日比一日落寞,身影一日比一日萧条,江面来回穿梭捞垃圾的小舟都被它衬托成了“孤舟”。老佘伯猜想,必定是自己太久没去看它的缘故。老佘伯关了正播到高潮的收音机,说书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钻入老佘婶耳中的是老佘伯字正腔圆的声音:潮州八景好风流,十八梭船廿四洲;廿四楼台廿四样,二只鉎牛一只溜……这童谣老佘婶也会,应该说潮州人就没有不会的,老佘婶不自觉也跟着念,她也学电台女主持人的腔调,念着念着,竟与老佘伯相视一笑。

这二人,总算是有了一处“共同语言”。

你说那溜走的铁牛到底去哪里了?老佘婶问。

老生常谈。老佘伯想都不用想就说肯定是往上游去了。

你怎么就肯定牛是往上游去了?

人往高处走嘛,牛也一样,得往上流溜。

老佘婶不敢接话了。她知道,年轻时的老佘伯志在千里呢,是自己和当时肚子里的小儿把他困在这小城。

老佘伯忽然调转话头说天凉了,虫子该出来了,“请”老佘婶去“帮”他买些樟脑丸放到那口大木箱子里去。箱子是老佘伯的母亲留下来的,堆在房间一角,老佘婶嫌晦气能不碰就不碰,扫地拖地都绕着走。

不就几件破旧衫裤吗?蛀了就蛀了,那么宝贝做什么?老佘婶嘀咕着,还是去买来了樟脑丸。买樟脑丸并不费工夫,跟老佘伯理论太费工夫。潮州人之所以有工夫喝工夫茶,就是凡事不操心省下来的工夫。

虽说不操心,老佘伯放樟脑丸的时候,老佘婶还是偷偷斜眼角瞄了几眼,确认里头就是衫裤,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一只硕大的蟑螂惊慌钻出来逃窜,老佘伯一惊,赶紧把衫裤一件件拿出来抖,很卖力地抖,仿佛这样就能把不好的都抖掉,连同衣衫深深的折痕和褪色的斑点,都抖掉。衫裤都不大,像是半大的孩儿穿的。怪了,儿子可没穿过这样的衣裤。

谁人的衫裤?老佘婶问。

老佘伯头也不抬地答,我弟的。

老佘伯就一个弟,游水时失踪了的那个。老佘婶自然是没见过他,随口叹道,也不知阿叔仔是生是死,是好是坏。

从法律上讲,失踪超过4年就算是死亡了,老佘伯一家却拖着不去给他申请宣告自然死亡。这事是老佘伯坚持的,说是只要一天不宣告死亡,他弟就还活着。就像湘子桥那只被冲走的鉎牛,只要歌谣还有人念,它就不曾离开。

老佘伯是真的想念阿弟啊。谁能晓得呢,偌大个潮州城,老佘伯唯一能说上几句知心话的,竟是个才十岁出头的毛小子。人小鬼大,阿弟说的老佘伯就是爱听,当初自己想扔了厂里的工作跟人到省城去学手艺,全家就阿弟一个人支持。

阿弟说,兄啊,阿爸阿妈说什么你不用一定听的,他们也有糊涂的时候。

阿弟又说,兄啊,你免惊,我支持你!

阿弟还说,兄啊,这是我偷偷攒的一块二毛钱,你拿去凑路费。

那一块二毛钱如今还在阿弟衫裤里卷着,除了些许霉味外,完好如初。阿弟到底去哪里了呢?这么多年来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会不会像那只溜走的鉎牛一样往上游去了?老佘伯求神拜佛地祷告,是就太好了,阿弟往高处走,大可以出人头地。

 

老佘伯终于康复了。

康复了的老佘伯还会去游夜泳吗?

就连那盏正对着下江台阶处的路灯都以为老佘伯不敢再去了,连续罢工好几天懒得亮。可老佘伯就是不按常理出牌,腿脚刚自如些就迫不及待往江边跑。理由也没变,依旧是那只孤独等待他的鉎牛。看过叔仔衫裤的老佘婶这回不拦不劝也不骂了,换成哭,压低了声音哭的,嘤嘤嘤活像潮剧里死了相公的老花旦。

都起秋风了,我见晚上逛江边的人都穿长袖,你也披件长袖吧。老佘婶抽泣着拿来件长袖外套。

老佘伯接过外套时有些犹豫,象征性地宽慰几句,一咬牙还是把毛巾甩到肩膀上就往外走。老佘伯能感觉到背后幽幽的怨气和悲切的目光,顾不上了,走!

老佘伯之所以这么铁了心要去,床头那台老旧的收音机绝对是帮凶。收音机是老佘伯拿来听书的,一个洪亮的男声经常把书里的事说得抑扬顿挫声情并茂。按以往的经验,但凡书中人遇到什么挫折,受了什么伤,在不久后的下一段,必定就是讲他如何如何排除万难,从来就没有甘愿认命的。

老佘伯自然也不会认命。天冷算什么?往年冬天老佘伯不也照游?

一阵萧条的秋风从老佘伯脚边卷起几片枯叶,老佘伯眼睁睁看它们长了腿一样跑远,才明白原来“天凉”二字的含义远不止在气温上。江边就没什么人,零丁走过几个也是脚步匆匆的过路者,没人把视线投向江面,更没人会驻足看一下江面上微微荡漾着的灯火阑珊。

灯火是远处的灯火。老佘伯常去的那块地方,路灯还在罢工中。

黑灯瞎火的,别说漂亮姿娘,路过的人就剩个模糊的剪影,是男是女都难分辨。老佘伯在心里不甘心地叹息了几声,随便甩几下胳膊踢踢腿就下了水。没有了路灯的台阶阴森森,像韩江冷笑时露出的牙齿,老佘伯的光脚刚踩上去就打了个寒颤。老佘伯竟忽然学会骂了,以骂来给自己壮胆,他骂其他夜泳的人都是怂货,天刚凉就销声匿迹,又骂路灯偷懒不工作,骂维护的人眼瞎了吗怎么不来修。他并不知道,自从自己出事以后,这块地方已经被贴上个“案发现场”的标签了,就像犯了事的阶下囚一样突然遭人唾弃,谁还管你的路灯亮是不亮?

老佘伯一个猛扎游出去十来米远,停住了,露出头朝岸上看。能看到什么呢?乌漆嘛黑的,连个护栏都看不清。这回,夜泳的想头真的只剩下鉎牛了。老佘伯又一个猛扎入水,哗啦啦扒着水向鉎牛游去,游了一半又停下,仰面浮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如同死尸。这种悬浮的感觉十分奇妙,水托举着你,同时又想淹没你,力的抵消让置身其中的人感觉身体几乎是不存在的,包括脑子。老佘伯什么都不想了。没有漂亮姿娘看,也没有夜泳的人一起瞎聊,老佘伯竟连游过去跟那孤独的鉎牛惺惺相惜的心思都没有了。

仰头的老佘伯只好看月亮。今晚的月亮是个好月亮,被咬掉了一大块,依旧亮得能看清上面的纹路,山是山,树是树,吴刚是吴刚,嫦娥是嫦娥。月亮作为古诗词里最重要的角色自有道理,没有人能面对着它而不遐想连篇的,何况诗人。老佘伯对着如此诗情画意的月亮时心情还算稳定,再低头看水面凌波微漾的月亮时,就淡定不下来了。老佘伯的脑子开始复活,对着水面的月亮开始思考一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月有阴晴圆缺,当月亮只剩个细勾勾时,那躲在暗处的吴刚和嫦娥,真的只会砍砍柴逗逗兔子?老佘伯越想越激动,月亮真懂事,懂事得很!

“咚”!是有东西入水的声音。继而是扒拉水的哗哗声。

老佘伯从懂事的月亮里被强拉了回来,心砰砰跳。他茫然四顾,就在不远处,水上有团扭动的黑影,似乎是有人落水了?正在挣扎。水被搅得厉害,月亮早不成月亮。岸上没人呼救,不像是有人落水,老佘伯还是下意识往黑影那边游去。

竟真是有人落水,还是个孩子!个头不小,估摸得有十岁,气力也大,老佘伯抱不住,拖也托不动,搂着拼命蹬腿,边蹬边骂。孩子只晓得双手乱挥,后来又改成死死抱住老佘伯,全程没半声求救的话。

莫非是个哑巴?

老佘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孩子弄到岸边,已是精疲力尽。毕竟老了啊,蹬不动了,也拉不住了,但手臂还是紧紧把孩子箍在腋下。许是累了,孩子停止了挣扎,老佘伯又可以悬浮在水面,却没法再往前了。脚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扯他的脚,那东西比水要韧些,比绳子又滑溜些,力气还挺大。会是什么东西呢?游水这么多年了,老佘伯从不把头潜进水里看看底下都有啥。水底还能有啥呢?不就是沙子,沙子里还埋着蚬子。孩童时期的老佘伯就经常到干涸期的韩江里去摸蚬子,那时韩江还没治理好,汛期和干涸期很明显。时代不同了啊,江水稳定了,老佘伯以前的旧印象也早过时了。

老佘伯只好呼救,对着漆黑的岸呼救。所幸真有人在,黑漆漆中真有人探头来看,是对情侣。那二人把拴在岸边的救生圈扔了下去,把老佘伯与孩子拉到台阶处,又唤来更多的人,七手八脚把一老一小抬上岸来。

孩子还真是个哑巴。后来他爹妈赶到医院来时,孩子搂着他爸妈也只会吧嗒吧嗒掉眼泪。

英雄。孩子爸妈到处称赞老佘伯是英雄。

人生如戏呵。不久前才因为调戏妇女进过公安局的老佘伯,再次进公安局突然就成了救人英雄了。

 

“坏事”没把老佘伯击倒,“救人”却耗尽了老佘伯所有的气力。老佘伯回家后足足在床上躺了三天,吃喝拉撒几乎都在床上进行。人是没大碍的,有出院小结为证,但老佘伯突然就像被抽去脊梁骨了,成了软体动物。

就在老佘婶意识到自己接下来可能要长时间照顾一个行尸走肉时,老佘伯突然一把拉住她的手动情地说:“老啊,不游了,我再也不游泳了。”

这句话在别人听来重点在“不再游泳”,在老佘婶耳朵里却只剩下“老啊”这个称呼。这是潮州夫妻间常用的相互称谓,算不得太亲昵,老佘婶的手掌却剧烈颤抖起来。

以往,老佘伯都是正儿八经唤她名字的。

暖。老佘婶颤抖的手感觉到的不是老佘伯掌心黏黏的汗,是暖。

一股浓浓的樟脑丸味弥漫在空气中,老佘婶深深吸了几口,挺好,这才是生活的味道。不用想也知道味道来自那个木箱,老佘伯每次打开木箱子看,老忘了关紧。那只聪明的蟑螂就是这样进进出出的,像早出晚归的打工族。毕竟在里头安过家,樟脑丸味臭也是家。

此刻那只倔强的蟑螂正强忍着樟脑丸的气味凝视柜底的那几件旧衣裳。它就是聪明如诸葛亮,也想不通这压在柜底数十年的衫裤,怎还有隐隐的体温。


(《韩江》2022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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