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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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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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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无处安放的抚恤金》


儿子的抚恤金下来了,陈兰芳的心却也空下来了。

这事儿已经尘埃落定,儿子火中救人,27岁英勇牺牲,该报道的报道,该称颂的称颂,该补偿的补偿,一件没落下,一件也没有不圆满。可是陈兰芳就是痛彻心扉,自己的骨肉自己才知道,没了儿子,这人生就缺了一大块,再也补不回来了。

拿到抚恤金,陈兰芳又痛哭了一场。不为别的,这钱是她儿子用命换来的,这么大一笔,却又显得那么渺小,与她儿子的生命比起来,再多的钱又有什么用呢?换句话说,这笔钱是她儿子用命换来的,难道她一个母亲,能花得出手吗?

旁人都说陈兰芳命苦。以前嫁了个丈夫不争气,家里穷,又生了三个儿女,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大儿子当了消防员,二儿子也到了大企业上班,小女儿还在上大学,日子算是熬出头了,偏偏天意弄人,大儿子就在火灾中为了救一个孕妇没了命,真是可悲!虽说还有一男一女,可是这大儿子是跟她苦过来的,负起了不少家庭的重担,还特别孝顺,她心里难免偏疼了些。如今没了,这后半生是怎么也不能安生了!

陈兰芳日日以泪洗面,眼睛都要哭坏了。她无数次在梦里梦见儿子,就那么远远地站着,身后满是烈焰,火光把他照得通红,他也不会跑,就在那站着。陈兰芳每次几乎都把嗓子喊破了,喊儿子快跑!可是她分毫都动不了,眼睁睁看着儿子被烈焰吞噬,消失在她眼前……

陈兰芳每次从梦中惊醒的时候都要大哭一场,她不能想象儿子死前多么痛苦,更不能想象儿子为什么舍得离开她。长久的痛苦折磨得她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怨念,怨儿子为什么要舍生忘死地去救人,竟一点都没有想到自己的老母亲?她甚至怀疑儿子不爱她,不然怎么可能让她承受这样的折磨?

老伴看出她的不对劲,试了各种方法宽慰她,可是效果都不明显。其实老父亲自己也难受,但是一个家总不能两个人都倒下,所以只能强忍悲痛硬撑着。他不断安慰陈兰芳,儿子这是见义勇为,是个英雄,你这样想是给儿子抹黑,让他不得安宁呢!可陈兰芳听不进去,一晃一年多过去,她依旧沉浸在无边的痛苦里。

 

一年多了,儿子的抚恤金静静地躺在银行里,谁也没有动。

老伴逐渐从悲伤中走出来,也想帮着陈兰芳走出来,于是想带她换个生活环境,就跟她商量:芳啊,我们把银行那笔钱拿去买个房子吧,咱们这楼,楼龄几十年了,老旧了,而且二楼也潮湿,咱们换个宽敞明亮的,好好过日子!

陈兰芳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你让我拿着儿子的命换来的钱去买房子?你怎么说得出口?

老伴苦笑着:人总得往前看,再说,咱儿子也希望你过得好不是?

好劝歹劝,足足劝了几个星期,陈兰芳总算松动了些,答应去看看房子。她已经好久不踏出家门了,每天就在家里做做饭,看看相片什么的,沉浸在过去的世界里。乍一出门,觉得阳光刺眼,一时间倒有些恍惚,感觉像回到了乡下的岁月。那时候儿子还是少年,放假经常陪她去卖东西,回家的路上,就是这么好的太阳。想着想着眼睛又发胀,连忙低下头,上了车。

房子是二手房,也不大,但是格局好,方正明亮,通风也不错,交通便利,是个好地方。屋主在阳台上种了许多花,藤蔓缠着栏杆一直往上,绿油油生机勃勃的,特别有生气。

陈兰芳左看右看,实在挑不出毛病,可是心里就是拧得慌,总觉得特别难受。尤其站在朝南边的窗口往外一望,远远地能看到一处红红的消防站,更让她心中大恸。老伴见她没说话,以为她满意,就想定下来。没想到和屋主还没商量好,陈兰芳忽然跪在地上痛哭起来。

屋主吓了一跳:这是干什么?

陈兰芳只觉得撕心裂肺,锤打着过来扶她的老伴:你个没心肝的!你拿儿子用命换来的钱买房子,我每天像站在儿子的尸体上!这房子到处流着儿子的血!他用命换来我过好生活,他都没了我还能好吗?你这不是要我早点死吗?

不用说,两人当场被不明所以的屋主扫地出门,还被人家呸了一句:说什么晦气话!不买就不买!有这么咒人家房子的吗?

老伴也觉得心累,看她这个结是解不了了,再不敢提买房子的事儿。只是这笔抚恤金却成了陈兰芳另一个心结,花也不是,看着又心痛。

又过了几个月,二儿子那边传来喜讯,说是之前谈的那个姑娘同意结婚了,年末就要办婚礼。陈兰芳脸上总算有点喜色,开始张罗起来,打算好好为二儿子操持一场。

可是没过多久,姑娘家里就说原来的房子不合适,不能做婚房,得重新买个电梯房。这可愁坏了二老,毕竟二儿子刚工作不久,现在要买下一套电梯房确实有难度,还得靠二老补贴。可是陈兰芳和老伴一直是苦出身的,也没多少积蓄,又能补贴多少呢?

那天二儿子专门回家来,提鸭带鹅的,还专门带了两瓶好酒,说是来看望二老。陈兰芳高兴,做了一桌子菜,打算一家子好好聚聚。席间二儿子多次吞吞吐吐,最终又什么都没说,只顾着喝闷酒。陈兰芳心疼,就主动问: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妈,我钱不够,买不起房子,莉莉不肯嫁我,我该怎么办呀?二儿子喝得满脸通红,脸上都是忧愁。

陈兰芳转身回房间拿了存折:儿子,爸妈这里还有十万,就是爸妈的养老钱了,你先拿去用,以后再还也行!

没想到二儿子苦笑一声:妈,你是不知道房价有多贵,十万块钱对于电梯房来说,哪够啊?

那怎么办?陈兰芳也没辙了:要不你跟莉莉说缓一缓,等你再挣几年钱?

莉莉是城里姑娘,长得漂亮又能干,再等几年就跑了!” 二儿子满眼不甘,又偷偷凑过来,贴在陈兰芳耳边说:妈,你不是还有哥的抚恤金吗?先借我用一下呗!

耳边吹着热气,陈兰芳却觉得如坠冰窟。她一下子推开二儿子,手都有点抖,指着他的鼻子:你你你……那是你哥用命换来的钱!你也敢用?

钱不就是用来用的吗?二儿子不解:您存着这笔钱要干吗?我会给您养老的!

这跟养老没关系!陈兰芳怒了,却一下子流出了眼泪:这是你哥用命换来的,你用着能心安吗?

您这话说得!又不是我害死他的!我为什么心不安?二儿子一拍桌子,更是脸红脖子粗:我看您就是个守财奴!大哥没娶妻没生子,您这笔钱留给谁呀?还不是留给您自己!

怎么跟你妈说话的?老伴看不下去了,三两下把二儿子轰出了门:你妈没了儿子,还不许留笔钱养老了?你要娶媳妇自己挣去!啃老还啃出理来了?

二儿子愤然离去,留下家里一片杯盘狼藉。陈兰芳捂着脸大哭,跌坐在地上,死死攥着那本存折,好像是她仅剩的勇气。

 

陈兰芳觉得自己病了,而且病得不轻。那笔抚恤金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她自己不敢动,也不让别人动。

那天二儿子走后,陈兰芳去银行把那笔抚恤金全都支了出来放在家里,非要亲眼看着才安心。

她好像疯魔了一样,睡觉之前总要把那笔钱数一遍,一张一张点清,每一张的纹理磨过她的拇指,带起一阵粗糙的触感,她才觉得安心,仿佛触碰的是儿子的肌肤。那笔钱,好像就是儿子的命。

她常常数着数着就泪流满面,有时候就大哭特哭一场,哭累了,就在一堆散乱的钱中昏睡过去。

她还是常常梦见儿子,那个品学兼优每年都拿奖状的孩子,却为了弟妹的读书费用没有上好的大学,放弃了自己安逸的前程。那个总是会在灯下为她穿针的少年,那双神采奕奕的眼,最终长眠在那场火焰……

陈兰芳瘦了,瘦得有些脱相,大家都说她这是心病,可她没有办法医治自己。二儿子不和她来往了,小女儿在外地上大学,除了身边的老伴,她没有什么宽慰了。有人让她去看心理医生,她也去了。可是在摆沙盘的时候,她摆了一个家,又一次不能自控,哭得一塌糊涂。医生温柔地劝说她、开导她,可她偏偏钻了牛角尖,怎么也走不出来。医生开的药她也吃了,一夜睡到天明,可是梦里,还是会和儿子相遇,却说不上一句话。

儿子死去已经两年了,陈兰芳彻底成了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婆子,眼里没有光,腰背早也佝偻了。她整整想了两年,也没有想明白儿子怎么这么狠心,竟然舍得这么折磨她,在生死存亡之际抛弃自己的生命,去救另一个人,而让自己的母亲生不如死。

荣耀、光环和钱是给别人看的,妈只要你啊!陈兰芳擦拭着儿子的相片,抹了抹自己昏花的眼睛。

 

小女儿大学毕业了,陈兰芳觉得自己的生命总算是自由了。反正已经把子女养大了,如今也找到了工作,不需要她操心了,她所遭受的经年的折磨,也该有个尽头了。

她想死,已经想了很久了。在儿子死的时候她就想死,给儿子办丧事的时候她也想死,拿到儿子抚恤金的时候她还想死。她每时每刻都想着随儿子而去,不要让儿子太孤单。可是肩上总有责任和牵挂,让她一直羁留在这个世界上。如今一切都可以抛开了,她的任务完成了。这么久了,她到底走不出自己的心魔,与其这样日夜痛苦,不如早做了断!

她挑了一个圆月的夜晚,趁着老伴出门,把自己收拾齐整,穿戴漂亮些,一个人涌入人潮中。她在街上慢慢地走,细细地看,回忆着自己和家人一起走过的足迹,一直往城市东边的一条大桥走去。

她走得慢,等她到达大桥的一处桥墩时,大桥上的车辆已经稀疏了许多。她安静地靠在桥墩边,仰头看天上为数不多的星星,感受着江风拂面,带来沿岸边淡淡的芦苇香,忽然就长出了一口气,好像把心中多年的郁结都疏散了。她眺望着看似平静的江水,能够感觉到底下的暗流汹涌,心中却没有任何惧怕,只觉得安宁,似乎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忽然她感觉眼角的余光中好像有什么晃了一下,不禁扭头去看,却差点心脏骤停:隔着两个桥墩,似乎有一个女子在攀爬围栏,正要纵身入江!

不要!陈兰芳瞬间忘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本能地嘶吼一声,却因为惊恐,有些破音,声音嘶哑淹没在浩大的江风声与过往的汽车和路面的摩擦声中。

不过那个女子似乎听到了,侧头看了一眼,却更用力地翻越围栏。陈兰芳什么都顾不得了,迈开脚奔跑起来,纵使她早已有些骨质疏松,双腿根本跑不快,但是她使尽了所有的力气,飞奔向那个女子。她眼前一片朦胧,全都被泪水笼罩,因为这个场景多么相似,就像她在梦中无数次见到的那样:她无力救助她的孩子,声音也消散在风中,就那样看着他死去,她绝不愿意再经历这样一次绝望!

一个飞扑,她紧紧抓住女子的一条腿,那个女子半个身子已经在围栏之外,陈兰芳满是汗水的手几乎无法承受这么大的拉力,她拼命嘶喊起来:来人啊——救命啊——救命啊!

那女子挣扎得厉害,甚至踢在陈兰芳身上。可陈兰芳就是死死抱住她的腿,牙都咬进了嘴唇里,半分都不肯松手!这么大的动静吸引了过往车辆的注意,人行道上稀疏的行人也聚集起来,大家慌忙搭把手,一起把那女子从围栏外面救了回来。

那个女子落地时还有些呆愣,陈兰芳却像虚脱一样松了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大声,那么悲伤,好像要把心里所有的痛苦都哭出来,要把对儿子所有的思念都哭出来。泪水沿着她脸上的褶子沟壑纵横流下,她忽然就明白了儿子当初的想法。原来救人时根本不需要思考,所做的决定也无关对母亲的爱之深浅。英雄并非敢于舍弃所爱,而只是一种本能,只是想留住世上一条生命,哪怕不惜一切代价……

那天夜里,陈兰芳做了一个梦。

儿子还是远远地站在那里,只是带着微笑,向她招了招手。身后不是漫天的烈焰,而是一辆消防车,就那样停靠着。她想走向儿子,儿子却向她摆摆手,边回头笑着边往消防车跑去。

梦境戛然而止。

陈兰芳就那样睁着眼睛睡在床上,初夏夜里的风还有点微凉,老伴的鼾声在耳边回响,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她的心总算在人世间安家。

梦里的场景是有一次她去看儿子的时候,那时候儿子急着出任务,匆匆跟她摆摆手就走了。其实她知道的,儿子有自己的担当和责任,有自己的胸怀和气度,是她狭小了。但是看在她是一个母亲的份上,儿子应该会原谅她吧!

大家都说陈兰芳变了,回到了以前的样子,爱说爱笑,还会去跳广场舞,有活力多了!陈兰芳现在觉得人总要往前看,毕竟儿子希望大家都能活得好,她不能拖儿子后腿。

那笔抚恤金陈兰芳留了一部分养老,其余大部分都捐给了红十字会和福利院。她依然没有走过这个坎,依然花不了儿子用命换来的钱。但是如果这笔钱能做更有意义的事,想来儿子也是会开心的。

 

 (《韩江》2022年第6期,作者:林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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