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一年春夏,我无数次经过南澳大桥,在山海之间游走,落脚在青澳湾边上,筑建一个茶空间——角茶轩。
此刻,要到达青澳湾,一条是环岛公路,一条是穿山而过的路,相对而言,我更喜欢僻静的山路。
一驶进山路,树木的生长显得无序而自在,较之环岛路明显葳蕤,多一些野气。两旁的树木放开手脚舒长,芭蕉树饱水般茂盛,一串串绿翠的香蕉翡翠似的饱满,松柏一味挺拔。
可是,当牵牛花大片大片地出现在山路旁,我还是有些惊艳:绿地毯上蓝紫色的喇叭随处点缀,神气地仰头,带着傲娇的表情。每朵花瓣的边缘是淡淡的紫,颜色热烈,由浅紫到深紫向花芯伸展,花芯处深的紫渲浸出一种神秘,渐化于浓紫,仿若收于深渊,心里不禁浮出一个词“紫渊色”。
一个星期前也路过此处,却从没见过如此撒野的牵牛花,唯有秋意到来的此刻,它仿佛是秋的种子,肆意地狂欢,自由的惬意和欢欣带着绽放的张力。
眼前大片蜿蜒着生生不止的紫,在秋的暗夜里,植物的内部,它不断深入,藤蔓一定做过无数次温柔的试探,也可能遇过无数次坚硬阻力的拒绝。在植物王国中,我不知道多少个没有月光的夜晚,大地深处的黑暗中,活跃着怎样孤独的战争:潜伏、交战,舒展,叶细枝柔,它怎样将细圈状的藤蔓变成无穷的触角,以微弱而持久的耐心,在柔软的力量中暗藏旗帜,终成了渊紫色秋意的佼佼者。
二
牵牛花的“紫渊”色,渐变中有探索的无限幽深和悠远,我想起在一衣带水的彼岸,另一个茶界的鼻祖——千利休。
日本的茶事,从中国唐代引入之后,饮茶之风渐渐风靡,到了十六世纪,出现茶界的重要人物——千利休。千利休生活在织田信长和丰田秀吉掌权的时代,他成了他们的茶头(茶道师范)。
知道千利休,最初源于传说中的“朝颜茶会”,牵牛花在日本被称为“朝颜”,名字比中国给它的俗称要雅致得多。“朝颜”一名,倒准确地说出它的花时,日出而开,日暮而闭,“颜”字,又将它的花容显凸出来。“朝颜”在日本与在中国的地位有着天壤之别,日本还有“朝颜花节”,在每年七月七夕前后三天。
据说是千利休的庭院中朝颜开得繁茂,丰田秀吉想一睹朝颜盛况,美的事物总是让人特别期待,千利休设了“朝颜茶会”招待他。
那天清晨,丰田秀吉到来千利休家,庭院夷为一片空地,朝颜被连根拔起。愤怒让丰田秀吉气冲脑门,火气十足奔向茶室。
可是,打开门的瞬间,晨光熹微,光影之间,案龛上一朵朝颜含露而开,仿若梨花带泪,丰田秀吉的怒气冷却下来。
一场“朝颜茶会”,千利休以一敌百,营造出茶室的侘寂之美,美不以多取胜,仿佛战场上以一敌千,却所向披靡。
花系人语,温柔地试探审美的腹地。
在《无言的前卫》一书中再一次遇到他,书名恰到好处,前卫无言,却在身教。
美回归到本质,一如他的名句:“须知茶道之本,不过是烧水点茶。”
导演田中光敏镜头下的《寻访千利休》,是了解千利休的另一个洞口。一个深夜,独自观看电影,橄榄绿的暗色调,将千利休的茶道精神表现出来,节制、冷峻的人物情感表现,导演拿捏着千利休的气息,仿佛工笔画一样,细细地描出一个人的神韵。
丰田秀吉热衷于茶会,千利休是第一茶匠,俩人掀起了日本茶道的风潮。权力与审美齐驱并驾未必不是坏事,一如北宋的宋徽宗,他将自己茶中的讲究和体悟,写成薄薄的一本《大观茶论》,宋徽宗的品位在饮茶的细节中纷呈,将宋代茶事的审美推向最高峰,同时也将涟漪扩到文化的各个领域。插花、挂画、焚香、点茶,成了北宋的文人四件雅事。
手握大权的丰田秀吉不是完全不懂茶道,只是他与千利休在茶道上走向不同的审美意识。时代发展的节点,也是茶道精神发展的节点。在他们两人之前,日本的茶界,崇尚自中国唐代以来光鲜亮丽的唐物,丰田秀吉只是继承了前人茶事的奢华靡丽之风,黄金茶屋的打造,是丰田秀吉茶道上价值观的体现。
而千利休走的是回归到质朴的审美上,凝视一朵朝颜的美,把玩与天地更密切联系的粗糙茶碗,带着泥土气息,温润动人的器物。他在茶道上追求回归日常,质朴,又足以抵达人心。
丰田秀吉和千利休,走向审美的两个极端。
当丰田秀吉的黄金茶屋建成之后,千利休决定要造一座自己的茶室,这是一次温柔的试探,他将茶室作为触角,舒展着自身对美的认识,也重建另一种审美的意识。
千利休造了一座朴质的茶室,茶室只容得下五人,壁龛挂画、插花,偏于一角,主次分明。低矮的门,进入需要底下头颅,去利器,一切都需要对自然界的茶、对美充满敬意。千利休的茶室,让我想起元代画家倪瓒的《容膝斋图》——天地山水之间,茅屋简洁,只有四根柱子,小到只能放下自己的膝盖。这种建筑意识是相似的,他们各自建造的世界,是个人对世界的态度。
三
在漫山遍野的紫渊色中,车轮一点点接近青澳湾,我的心思不只是这些惹人的牵牛花,不只是千利休。
穿过后兰村,海风的湿气渐渐袭来,下坡路的右侧不时露出海的一角,青澳湾的海是活的,海面上翠中带蓝,仿佛在海的内部有一枚游走的翡翠,生长着带着暖色的翠。在地理上,若说南澳岛是一只葫芦,青澳湾便是葫芦的底部,也是最贴近外海的地方。周围的矮山卧龙般将它围起来,仿佛睡在安详中。海浪微微,沙细浪白。
它在北纬23度,北回归线穿过的地方。
年长的合伙人决定:不能辜负这一片好山好水,我们造一个潮式的茶空间吧。
耗尽心思造一处茶空间,其间阻力重重,矛盾一直存在。不仅因为地域因素,还有价值观。
我们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在一个傍晚,两个合伙人在青澳湾的沙滩的栈道上散步,牵牛花紫渊色的身影不时在三角梅的枝蔓边探头。远山上积云如棉,霞光印在银白的涟漪上,足下沙软浪青,低低回旋。
茶空间,在常人眼里,小众而难以维持,在商言商,耗时久、景区淡旺季明显无不成了它的瓶颈。
这一片海滩,我极其熟悉,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我一遍遍地丈量,测量员一样对它进行测量和定夺,来辨认它可容纳的宽度。
我们散步路过,北回归线边上一座荒废的五星级酒店,建造中途,用现代商业的方式核算,不及鸡肋,只能作罢。
在商业价值与文化价值之间,我想起了千利休。
千利休和丰田秀吉仅仅是两个不同审美流派的代表人物,还能各走各的路。可是,丰田秀吉是一个政治家,贪婪的野心,让他不允许另一个人在审美领域凌驾于他之上;另一方面,原生家庭的贫困与自卑无时无刻环绕着他,他需要除掉千利休,以确保一个人的地位,无论是权力上,还是审美的导向上。丰田秀吉在人性的深处是复杂而狂妄的。
生命的高度不断被人性所挑战,当丰田秀吉用权力逼他,在屈从于权力还是一个人生命的审美上做选择,千利休无疑是选择了后者。切腹之前,千利休说了一句话:“唯有美的事物,能让我低头”。
美是世间最高的准则,比头颅还高贵,这是最让人动容的一刻。
在千利休之后,茶室、器具,回归到自然之物的接壤,而这种审美理念也影响了日本整体的审美,他确立日本的茶道精神,也奠定了一个民族往后的审美风格。
千利休仿若一朵对美无限渴羡的朝颜,以柔弱的茶作为他的道场,做了一场动魄惊心的无声之战。
我所面临的难题,并没有涉及生命,更多的是不理解、反对的声音,这只是价值观的抉择。
我想起去年在云南茶山的生活:那些日子,我常常站在几十米高的乔木古茶树下发呆,有时坐在枯叶上,鸟鸣四野,清风穿过树缝分割而来,那些上千年、几百年的古茶树,根韧牢固挺拔,只是那样安详、稳固。所有落在它身上的,都是一棵茶树的养分。人易几十世,茶树仍在。世间万物,很多比个人生命更长。
那场合伙人的谈话,在北回归线的自然之门停下来,我回望角茶轩,在自然之门左侧200米处。
抬头仰望,南澳,青澳湾,穿过球体只窥见一点天空。
但在地球仪上,它是重要的地标:北回归线,一条地球的腰线,在地图的虚线上,夏至与冬至,日光“立竿不见影”,很多东西,未必能立竿见影。
合伙人说:“易事不做,取其难。”
我们决定将潮汕建筑的老材料重新设计,在重返的潮汕建筑中安放一个个老灵魂。哑光螭龙小花窗重构成花巷尽头的隔断、传统凹斗门琉璃砖设计成收银台、天井庭院,在无景处造景……这种考虑,不仅是出于节约的需要,时间在重建中被挪移、重叠,它满足了返回的需要。一砖一瓦,所有经手的老器物,都有物性,流经时间河流的釉质,来自植物的体胚,让它们重活在工匠手上,恢复尊严。
对美的理解回到质朴的本质,节约、简洁、雅致成了角茶轩的审美。
角茶轩呈现的时候,我在一个角落里,朝阳的方向,移植了一株小小的牵牛花,任其蔓延。
移居室中,我不知它的命运如何,只是心里有一个声音:牵牛花会和茶的生命一样,柔弱无骨,却有对美的无限渴羡,有其生命的伸展,它可以伏在土地上,也能于向阳的室中,与万物同在,在天地间呼吸,一次次地温柔试探。
(《韩江》2022年第1期,作者:余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