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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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学期给国学班开了一个讲座，取了一个时髦的题目——《孤勇者鲁迅》，后来一个学生问我是不是陈奕迅的粉丝，我说不是，我是许巍和李健的粉丝。
一个人，即或无趣寡淡如我，于工作之余还是会有所喜欢的。除了喜欢许巍和李健，我还喜欢宏远。宏远不是歌星或是明星，宏远是一支球队。我看的第一场宏远球赛是2005年和江苏总决赛的那一场对决，在此之前双方打成2:2，最后一场定胜负。第四节只剩下6分钟的时候，宏远还落后16分，差不多要关掉电视了，结果朱芳雨横空出世，两记三分逆转场上气势，最终宏远在江苏主场捧起至尊鼎。自此我成了宏远的球迷，球迷喜欢一支球队总会同时喜欢其中一、二位球星，我喜欢的是朱芳雨，他三分准，投篮姿势优美，球一出手划出的是一道美丽的弧线。广东队现在的克星辽宁队也有一些不错的三分投手，但说实话投篮姿势都不怎么样。张镇麟投三分时似乎需要手脚并用，姿势太笨拙；付豪投篮时身体前倾，像推铅球一样把球推出，姿势有点滑稽；郭艾伦投篮倒不难看，但是太张扬，常常球进筐了手势还在那扬着——这是比赛呢还是表演？
当然，我喜欢朱芳雨还有一个原因，他长得有点像我弟。
现在回想起来我那时对宏远的执迷还有一个因素，就是我已经到学校教务处工作，很忙，尤其是教学评估那二年，压力很大，看篮球成了解压和透气的唯一时间。总之后来宏远的比赛我几乎一场不落，我说几乎，是近年年纪大了，碰到半决赛或者总决赛生死战，害怕心脏受不了，多半不敢看。常常是比赛开始时我会挑一部剧或者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看，熬到21时40分左右再忐忑着上网查一下结果，输了也就算了，赢了那就心满意足地去倒看整场比赛。
我听许巍和李健的歌，也有十多年的时间了。先说许巍。大约是20年前，那时我上当代文学课，有一次看到一篇文章提到崔健的《一无所有》和许巍的《两天》被收录到一部当代诗歌选集。《一无所有》我自然听过，便特意找《两天》来听，是一个有点忧郁有点颓废的声音，有几句歌词记下来了：“我只有两天”，“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后来偶然的机会还听过他的《青鸟》。那时候，我要养家养孩子，要行政教学还要学术，没有时间颓废，也就没有引发共鸣。
若干年后的一个晚上，我看电视剧时听到《蓝莲花》，“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一开腔就觉得声音有点熟悉，仔细听是许巍的，独特的节奏感，沙哑而干净的声线，只是声音已经没有过去的绝望和颓废，反而有了一种力量感，尤其那一声从生命深处迸发出来的“蓝莲花”，你会觉得混沌的天地豁然开朗，会觉得布满阴霾的人生霎忽间阳光灿烂。
之后买了《时光·漫步》和《许巍作品合集》（怀疑是盗版的）。上下班开车会放他的歌。许巍最核心的词语是自由，他的自由就是坚持自己的梦想。有人说他反叛，准确来说他是反抗，他反抗是因为不甘，不甘庸常侵蚀自己的梦想，不甘在日常中沉沦。高中毕业他不按父母的意愿考大学，而是怀揣音乐梦想在外流浪。后来参军并好不容易考上军校，他又放弃在常人看来非常难得的上军校的机会，和朋友组建自己的乐队。这种对自由的执着注定在现实中是孤独的、四处碰壁的：“我曾是孤单的飞鸟，飘荡在远方的天空”（《方向》）、“这么多年你还在不停奔跑，眼看着明天依然虚无缥缈。”（《那一年》）。
在现实中遭遇挫折的许巍只能构筑一个自然的时空安放自己的梦想。他的歌曲，经常出现的意象是梦幻、希望、流浪、飞鸟、蝴蝶、蓝天、彩虹、星空、旷野、草原、山巅、大海等等。他的歌每一首我都很熟悉，但其实许多歌我叫不出名字，因为歌词常常重复或者高度类似，配器也无非就是吉他、贝斯、架子鼓等等，节奏又多是四四拍节奏型，有时你很难辨认是哪一首。按说这些歌听多了会觉得单调，但每次前奏一响，你就陷入这种单调的循环之中，陷入他或焦灼或平缓的吟唱和诉说，你并不需要知道这是哪一首歌。
他的歌属于摇滚，他会呐喊，但不声嘶力竭、不撕心裂肺，更多的时候，他略带沧桑的声音从容、平缓，其中却蕴含着动人心魄的力量，这是他的魅力所在。
当然，也有辨识度很高的曲目，除了《蓝莲花》，还有《故乡》《旅行》《星空》等。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中我的女人。在异乡的路上每一个寒冷的夜晚，这思念它如刀让我伤痛。”这是《故乡》，你以为许巍在表达对故乡的思念，其实他表达的是对妻子的爱。有一段时间，在经历了生活的多次打击之后，他患上严重的抑郁症，不想做任何事情，不想与任何人交往。他整天在家里独坐，阳光照在哪里就挪动到哪里，有一天妻子回家看到他坐在阳台斜着身子去接阳光，吓得魂飞魄散。那一段时间幸得妻子的照料，许巍才能熬过来。对于许巍来说，妻子就是唯一能够包容他一切、能够给他温暖的故乡。
《旅行》是许巍为纪念一位在车祸中去世的朋友而作的。“阵阵晚风吹动着松涛\吹响这风铃声如天籁”，“只有青山藏在白云间\蝴蝶自由穿行在清涧” “谁画出这天地又画下我和你\让我们的世界绚丽多彩\谁让我们哭泣又给我们惊喜\让我们就这样相爱相遇”。整首歌意境寂静悠远、辽阔深邃，旋律舒缓而奔放，副歌配上据说是孩童时期的窦靖童的声音，许的烟嗓和窦的稚气声音完美和合。有一次我一个人开车回老家，蓝天白云，神清气爽，上高速时忍不住将《旅行》单曲循环。代价是回家后不久收到超速罚单，这是我唯一一张高速超速罚单。
《星空》描述一对恋人相拥分手的故事：“秋天的风吹过原野\无尽的星空多灿烂”，“仰望着蓝色的星空\ 只是将你轻轻拥在我怀里\ 倾听着风的声音\只是将你轻轻拥在我怀里”。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这声音是另外一个世界传过来的，空灵、渺远。许巍又似乎有意过滤掉他声音中沙哑，这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比往常更加干净、清亮。
我觉得，《故乡》《星空》和《旅行》在许巍的歌中比较特别，不是以节奏而是以旋律取胜，那种悠扬的旋律和苍凉的韵味会许久萦绕着你。
近年的许巍，人生境遇好了，加上佛学的影响，他已经和生活和解了。在后期《此时此刻》《无尽光芒》这些专辑中，频繁出现的是“归家”、“夕阳”、“简单”、“平静”、“温暖”、“喜悦”等词汇，歌曲的旋律也变得舒缓和平稳。有些人批评许巍不再摇滚了，不再摇滚的许巍因此失去一些听众。但是这类作品我仍然喜欢。我觉得一个创作型的歌手要忠实自己的内心，不用刻意去迎合听众。比如郑钧和朴树，他们也是不错的歌手，但是刻意地停留在过去难免有点矫情。比如汪峰，年纪大了还唱得那么声嘶力竭，看着难受。人总是会成长的。
李健和许巍完全是两种不同类型的，许巍的歌教人超脱生活，李健的歌教人沉入生活。
乐坛有一种流行的说法：许巍是自由诗人，李健是理想诗人，朴树是孤独诗人，郑钧是摇滚诗人。这肯定是对李健的误解，李健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有一次接受《三联生活周刊》采访时他说过这样一段话：“梦想可以有，但大部分梦想是实现不了的。即使实现不了那也没关系，我们依然可以活得很好，或者说，有些梦想实现不了更好，这意味着没有付出有可能是很沉重的代价。”
与其说李健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不如说他是一个唯美主义者。理想主义者和唯美主义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执着未来和目标，后者专注于现在和过程；前者以乐观的想象对待生活，后者看穿了人生的残缺和无常，只是，在唯美主义者看来，这无常的灰色的人生长河也会跳跃朵朵美的浪花。人生的意义不在于到达彼岸（彼岸存在吗？），而在于过程中美的绽放。营造瞬间绽放的光和美去照耀和温暖苍凉的人生，这大概是唯美主义者的生活真谛。
所以，李健的歌的关键词是“眷恋”与“绽放”。眷恋是对逝去的美好事物（爱情、亲情、乡情等）的追怀，绽放是对此在美的事物的咏叹。
李健的歌，最先打动我的是《一辈子的十分钟》。这首歌取材于前苏联的一部电影《士兵的歌》，战斗英雄阿廖沙从前线请假回家看望母亲，途中遇到敌人炸弹的袭击，为了救人耽搁了行程，当她站在母亲面前的时候只剩下十分钟，这也是属于母子最后的十分钟，阿廖沙重返前线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了。“拥抱那一刻答应我\在我离去后好好生活\ 这幸福的每一秒钟多残忍\短暂的十分钟存放一生\ 拥抱那一刻微笑吧\我会珍藏着温暖笑容\ 这幸福的每一秒钟匆匆溜走\ 短暂的十分钟存放一生”。用这幸福的十分钟去慰藉此后漫长的一生，李健用喃喃细语诉说一个忧伤的故事，弦乐的演奏轻柔舒缓，丝丝绵绵，整首歌基调忧伤、苍凉而又温暖。
李健的不少歌曲和《一辈子的十分钟》一样是有原型的。《八月照相馆》取材于韩国的一部电影，讲述一个患了绝症的男青年和一个美丽女交警的恋爱故事。《今生今世遥不可及》和《传奇》的灵感来自茨威格创作的中篇小说《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小说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写信向自己爱慕一生的著名作家袒露绝望的爱情的故事，“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没能忘掉你容颜\梦想着偶然能有一天再相见\从此我开始孤单思念”。这些人物的命运是悲怆的，但是，李健表达的不是人生的无常和残缺，而是以温柔缱绻的腔调唱出这无常与残缺中的温暖。网友说他是治愈系歌手是有道理的。
这些歌曲，传唱度最高的是《传奇》，但是，其实我更喜欢其他几首。有不少歌手翻唱李健的这些歌曲，都唱得不好。原因很简单，李健是代入了原型中的人物在诉说，感情深切，声音中蕴含着命运的沧桑感。其他歌手可能连这些电影或者小说都没有看过，也就很难唱出真切的感情。王菲版《传奇》当然也不错，但是她的声音太空灵、飘忽，没有那种命运感。这也不奇怪，以王菲的率性，是很难理解和表达一个可以用一生去等待爱情的女人的心声的。
谈李健，就不能不提《贝加尔湖畔》。这是非常有画面感的一首歌：“在我的怀里\在你的眼里\ 那里春风沉醉\ 那里绿草如茵\月光把爱恋\洒满了湖面\两个人的篝火\照亮整个夜晚”一开始，跳跃的钢琴、悠扬的手风琴和李健的深情款款的咏唱营造了爱情的甜美、浪漫的氛围。只是，这美好的事物都容易消逝，就像天上的云朵，包括人世间的爱情，“这一生一世\有多少你我\被吞没在月光如水的夜里”，钢琴声的深沉曲调里，一股莫名的忧伤如同如水月光洒满了湖面。而就在你还沉溺在人生如梦、不知情为何物的无边的伤感的时候，李健的温柔的声音又勾引起你对这人世间希望和眷恋：“就在某一天\ 你忽然出现\你清澈又神秘\在贝加尔湖畔”。整首歌一咏三叹，韵味悠长。
这就是李健式的情感表达，哀而不伤，忧而不怨。他明白人生本质的无常，但是他不绝望、不冰冷。他的声音忧伤中夹杂着温暖，他的歌声永远是抚慰人心的。
周深和李健合唱过这首歌，许多人说周的声音盖过李健。他们不懂，周的声音清亮空灵，但是单薄。李的音质醇厚，有张力，能够表达丰富的多层次的情感。
有人说李健的歌是质朴的，我不认同这种看法。一个唯美主义者，会用心去雕琢他的每一部作品。李健的每一次演出，乐队是奢华的，往往是大提琴、手风琴、钢琴等西洋乐器和萧、笛等中国古典乐器混编。他的歌曲的旋律悠扬婉转，余音缭绕。他唱腔华丽，常常是真假音、高低音切换自如。他的每一首歌词就是一首诗，意境优美——音乐诗人的外号于他是恰当的。这当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心生明月》。这首词分三小节，下面是词的第一、二节：
飞鸟归山林\落日入东海\ 我心上的人\你从哪里来\青山随云走\ 大地沿河流\ 这深情一片\ 等待谁收留\ 这广阔的天地\如何安放我\我如何安放\ 这广阔天地
我心深似海\ 你宛如明月\这般美如画\却遥不可及\为何要可及\ 彼此共天地\海上升明月\ 已尽收眼底\ 这美丽的世界\ 已经拥有你\我已经拥有\这美丽世界
这是一首充满古典意象的现代词。词的灵魂就是“你从哪里来”、“等待谁收留”（你往哪里去）？这是现代人对灵魂归宿的追问。但是，词作通篇化用不少古典的意象：“飞鸟归山林\落日入东海”化用了“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只是展现的意境更为壮阔。“青山随云走\ 大地沿河流”让你想起“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虽然前者的气势和境界不如后者，但是，“青山”和“云”，“大地”和“河流”的错位让词作生发出时空的动感。“彼此共天地\海上升明月”化用的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但李健表达的已经不是相思，而是现代人对存在的思考和感悟：现代人往往忙碌于占有自我而忘掉这个世界，当你忽略这个世界的时候，这个世界也会忽略你，“等待谁收留”就会成为一个问题。所以，必须从自我中超越出来，敞开胸怀拥抱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会敞开胸怀拥抱你。整首词构筑的是天、地、人共在的时空，在这样的开阔时空中，作者思考着个体人如何与他人、社会、自然相处——我相信，很难有一首歌词，能够超越这首词的境界。
这是需要你用心品味的一首歌，它旋律简单平和，节奏从容平缓——曲不会抢词的风头，你可以用心品味其中的每一句歌词。高潮部分是每一节之间的哼唱，此时旋律由平和转入悠扬婉转，李健的哼唱如山间清流跌宕起伏。顺便说一句，我很喜欢李健这如流水般婉转的哼唱，像《沧海轻舟》《风吹麦浪》等，这无字的哼唱夹杂着李健挽歌式的人生感叹。
几年前我到清华学习，刚好是深秋时节，路边的银杏树，金黄色的树叶纷纷扬扬飘落，在阳光下，落叶金黄透亮，没有半点生命即将逝去的枯萎，反而闪烁着光芒。这让我联想起清华人李健的歌，忧伤、唯美、深情、温暖。
就如上面所说，李健和许巍是两种不同类型的音乐人。李健告诉你要热爱这人世间，这尘世有诸多的缺陷，有诸多的磨难，唯其如此，我们需要用爱，用美好的事物去慰藉这磨难的人生，没有比生活更重要的。而当你在尘世沉溺太久，当生活的鸡毛蒜皮困扰、压抑着你，你需要从生活探出头来透透气，这个时候你会想起许巍，许巍的歌有一种力量让你暂时从生活中超越出来。
我年轻的时候曾喜欢齐秦的歌，之后一代代的歌星轮番出场，我都不喜欢，一直等到李健和许巍的出现。我觉得，李健和许巍和其他哪怕是天皇巨星不一样，他们唱的不是由别人，而是由自己创作的歌曲，这些歌曲有他们的精神和灵魂在里面。
谢谢许巍和李健。
（《韩江》2022年第6期，作者：黄景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