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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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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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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江春水向东流

我十三岁那年离开了我生活的小山村,去了离家十五公里的镇上读中学。在那之前,我几乎没有离开过生活了十几年的山村,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模糊而新奇。哪怕只是一个小小的乡镇,在我眼中已经显得足够繁华了。校园里有小镇上唯一的一栋三层小楼,还有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平房,以及一个硕大的操场和各种体育器材。更何况还有那么多的同学和老师,这岂是我那个只有五十多人的村学所能比拟的?当我带着懵懂和新奇步入那个陌生的环境,迎接我的是一次次新奇的冲击。尤其是那一堂让我终生铭记的音乐课……

在我的小学阶段,一个老师往往既教语文又教数学,而音乐美术体育之类的课程几乎就是自由活动时间。在那个小小的村学里只有几个本村的名办教师,他们也确实没有足够的专业素养。所以当我第一次看到那个身材挺拔,留着中长发,穿着长风衣,背着手风琴的英俊潇洒的音乐老师站在讲台上缓缓拉动琴箱奏出美妙的音乐时,我简直被惊呆了。他是一个对艺术无限执着的人,对我们这些连音乐课都没上过的山里娃讲解起了乐理知识,并且要求我们背诵曲谱,同时会给我们讲解怎样去赏析一首歌曲。记忆犹新的一节音乐课是在一个深秋的午后,天空布满了灰蒙蒙的雾霭,校园里的一排排杨树的枯叶的也在在秋风中四处翻飞,那天他给我们教唱的歌曲是《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当那低沉苍凉的旋律从老师的琴键上流出时,我看到了老师那白净的面庞变得绯红,他一边拉琴一边吟唱,当唱到“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时,眼里甚至泛起了点点泪花。在我们这些年幼无知的孩子的眼中,觉得这老师真可笑,唱一首歌竟然能流出眼泪来,而这也成了我们回到宿舍后的一个谈笑的话题。先生给我们教唱歌曲前,先领着我们读了一遍歌词,然后讲解了词作者李煜的生平。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了“煜”这个汉字,从此也便记住了那个名叫李煜的人。当他说到李煜被俘而有多么悲惨凄凉的时候,显得异常激动。可是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十多岁的山里孩子来说,这样的情怀是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理解的。所以,先生显得格外的落寞。

在那个学校呆的久了,便听到了很多关于先生的风言风语。重点大学的高材生,一表人才,因为对艺术的痴迷而显得与那个时代的其他人有点格格不入,比如他的长发就招致了太多的诟病,比如他那拉风的风衣,让那些终日中山装的男人在他面前黯然失色。他还会在闲暇时背着猎枪去山上打兔子或者野鸡之类的野味,在那个其他人连蔬菜都吃不上的年代,他的这一举动无疑给自己招致了更多的非议。后来听说他曾和我们另一个代课老师发生过冲突,我们也亲耳听到那个老师在课堂上给我们说他是个“疯子”,让我们离他远一点。后来,我离开了那个中学,听说他也离开了,去了一个更为偏僻的学校了,被贬的原因是不尊重领导!

在那个小镇上读书的经历已经模糊了,好多人好多事已经遗忘在过往的烟云中。但是那首叫《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歌曲和那个叫李煜的人则一次次的浮现在脑海里。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文学和艺术的兴趣越来越浓。终于知道了那个被称作“好声色,不恤政事”的南唐后主风流而悲惨的一生。在我年轻的时候,李煜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善赋淫词艳曲流连于香艳宫闱的声色犬马之徒。那时候,即使读他大量的后期作品,也没觉得有多少触动灵魂的共鸣,还被我冠以矫情的“为赋新词强说愁”。一个帝王,因贪恋美色乐舞而终至于亡国,这是何等的可悲?一个男人,因懦弱无能而委曲求全于他人屋檐之下,这是何等的可怜?

直到我已成家立业后的某一天,因为在家乡的单位不能忍受那种拍马逢迎的环境而和领导发生了小小的摩擦,年轻气盛的我抛妻别子只身来到了两千公里外的江南水乡。在那个求职失败的黄昏时分,窗外的瘦西湖在滴沥的秋雨中显得落寞而清瘦,此时李煜的那首《浪淘沙-帘外雨潺潺》蓦然涌上心头: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当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被一遍遍咀嚼时,想着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我一时竟然情难自抑以至于泪流满面。而我以前一直信奉的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也从不曾体会过思乡之愁以及羁旅天涯的落寞无奈。因为不堪忍受那蚀骨般的孤独,我在江南溜达了一圈后又灰头土脸的回到了当初的单位。只是从那以后,对待世事多了几分宽容,对人的评论也更加的成熟理性,因为我们不是当事人,也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所以一定不要随意的去评论他人。就如我对李煜的成见,我不是他,怎么能深切的理解他的无限愁思呢?

此后开始下意识的去了解李煜。作为君王,他确实显得碌碌无为,苟且性命于一隅,沉溺于奢靡豪华的宫廷生活,无心处理朝政,终日在笙歌燕舞中醉生梦死,创作了大量柔靡绮丽的诗词,在温柔乡里躲避残酷的现实。其实此时的南唐政权以及岌岌可危了,面对强大的北宋,他能做的只有俯首臣称,可是即使这样,他也没有躲得过被俘的命运,在那首《破阵子-四十年来家国》中他这样写道: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作为曾经高高在上的君王,如今沦为阶下囚,这其中的屈辱和愁绪该是何等的刻骨铭心。一次次的月落星起,一载载的春夏秋冬,而他只能在那一方被囚禁的小院中看尽人情淡漠,世态炎凉。往昔的繁华着锦,烈火烹油的生活已经变成如今的蓬门柴屋,粗茶淡饭。和生活的巨大落差比起来,更加让人愁闷的是国破家亡的仇恨以及寄人篱下的屈辱。在那首被后人频频引述的《相见欢》中他这样抒写自己的愁苦: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此时他的词风和以往有了明显的转变他远远地抛开了以往香艳的宫闱床阁之作,开始书写对故土的思念和人生无常的感慨。而这些词的共性是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此时的生活已经毫无乐趣可言,也许唯一能带来少许快乐的就是做梦了: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还似旧时游上苑,
车如流水马如龙。

花月正春风。

而梦醒之后,只能面对寂寞梧桐和深秋冷雨而暗自垂泪到天明,就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惆怅中,他的处境也越来越糟糕。对北宋朝廷来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眠,于是他受尽了百般羞辱。他被宋太祖封为“违命侯”,单听这名字,就知道这该是怎样的羞辱,违抗圣意的侯爷还是侯爷吗?而更难堪的羞辱还在后头,作为贪恋美色,视情如命的一个文艺青年,宋太宗当着他的面掳走了他最宠爱的小周后,并且让画工描摹他们淫乱的场面,对一个男人来说,这该是何等的奇耻大辱。但是对一个身陷囹吾的阶下囚来说,破国夺妻之仇只能幻化为浓浓的哀愁,而排解愁闷的唯一途径就是赋诗填词。只有在艺术的幻境里,他才可以找到一丝活下去的勇气。可是即使这样装聋作哑,忍辱负重还是没能摆脱被杀的命运。在那首《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中他写道: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而当这首词传入宋太宗耳中之后,他以李煜有谋反之心为由在七夕佳节同时也是李煜生日的那一天以一杯“牵机药”让这个阅尽人间悲欢离合的多情的男子悲惨的离开了这个给了他无限愁绪的世界。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名叫李煜的君王,但是却诞生了一个名垂千古的词坛霸主。。

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应验在李煜身上显得如此贴切。从最初的远离政治,沉溺于诗词歌赋到被造化捉弄将皇权加于他身,尽管表面上看起来他是威仪万方的君王,但是骨子里他还是那个少不更事的文艺青年。这个性格特点为他后半生的种种不幸遭遇埋下了深深的隐患,可是谁人又能轻易改变得了自己的本性呢?尽管他一生大起大落,阅尽了人世的悲欢离合,也给后人留下了太多的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他的词作,在中国词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是他将词这种文学体裁从供人消遣娱乐的花间小调中升华开来,赋予了它更广阔的表现领域,因而被后世称为词中帝王。

历史的烟云已化为一江春水滚滚东去,多少权力,多少美色,多少财富都在这历史的长河中烟消云散。而唯有那历经千年而不衰的文学作品依然傲然屹立于时间的洪流中,给后人无限的遐想和启迪,同时在滋养着一代代有趣的灵魂。让人们对美有了深切的感悟,对情有了执着的追求,也让人们面对幸福懂得加倍的珍惜。如此说来,李煜的一生才是最辉煌而又绚烂的那一阙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欣赏,去品味,去研究,去发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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