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那个春天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3月15日。惊蛰节气已过，万物复苏。然而，坐落在太行山处深处的这个人口刚过200人的小山村一如既往地看不到一顶点春天的影子。杏树的花苞若隐若现，像眼前遮了一层纱，柳树的枝条俨然没有苏醒，松松垮垮地堆积在树干上，看不到一点绿意。

十八岁的我，结束了第一次打工生涯，开始思谋下一步的人生旅途。

半年前初中毕业，因家庭条件所限，考取了高中的我没有再继续迈进学校的大门。而是选择了“打工”这一农村孩子普遍选择的道路。

亲戚家在几十公里外一家废弃的工厂内开了一个小型的纸烟囱加工厂，生产家用炉灶上用的烟囱，只不过不是平时常用的用洋铁皮卷成的烟囱，而是用一种刷过防火漆的特殊的纸张卷制而成的纸烟囱。

说是工厂，其实也就几个人而已。而我自己所做的，就是和另外一个伙伴，将纸张放入滚动的模具中，一边滚动一边刷上胶，等待压实晾干后将纸烟囱从钢制的模具上褪下来。

初看这一根根油亮的纸烟囱（其实是防火漆的亮色）被整整齐齐地码在车间的空处，像极了正在训练的士兵。而我，此时就是排兵布阵的将军，想让那条纸烟囱离我近些，想让哪条离我远些，想排成方形、棱形、三角形、六边形，哪怕是毫无章法地胡乱排布，也不会有一条纸烟囱站出来反对。这样的日子虽然枯燥，但也从另一方面满足了我的虚荣心。

要过年了，虽说是私人开的工厂，春节这样的大节日还是要休息的。也就是那个春节，我遇到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贵人”。

“贵人”其实是我的一个远方亲戚。一米七五的个子，身穿绿军装，上衣是“两个兜”还是“四个兜”我记不清了（那可是判断干部还是士兵的标志，当时的士兵，上衣只有胸前两个口袋，而干部则在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口袋。俗称“四个兜”），只记得那军装平直板正，像刚刚用烙铁（我们家乡对熨斗的称呼）烫过一样，不用开口，站在那儿就能透出一股让人为之一振的精气神。

这位“贵人”在东北中俄边境一个叫“黑河”的地方当兵,听说个班长。这次回老家探亲，主要是为了解决“个人问题”。恰巧我们村里有一位姑娘待嫁，父母就做了这两位单身男女的“红娘”。

得知我刚初中毕业，又不打算继续读书，“贵人”给我讲了“当兵”这一条人生之路。也就是那一次无意的谈话，我从他口中得知农村孩子当兵后的多种“出路”。

一曰考军校，一旦考中，毕业之后便是军官，至少是个排长，跳出“农门”不说，更是一下成了国家干部。即便将来不在部队工作，回到地方安置也是干部身份。

二曰考“士官”。考中之后，一样可以“农转非”，一样回到地方安置工作，只是不是干部，而是工人身份。

三曰转专业军士，也就是平时说的志愿兵。当时的兵役制度是义务兵三年，如果表现不错，可以留在部队，等到服役满五年时，转为志愿兵。虽然没有文凭，也不是军官，但一样脱离了农村户口，回到地方安置工作。

哦！听到这些，我惊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还有这样的好事！以前读书时只想，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考上个中专，跳出农门。没想到部队还有这么多的机会。

机会虽然有，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看我眼睛发绿。“贵人”马上给我泼凉水。

当然，这几种留在部队的情况都是有条件，并且有严格的名额限制的。考军校当然是最好的“出路”，但必须是高中毕业生方能参与，这一下子，就断了我的军官梦。看来，即便是当上了兵，军官也当不成了；考士官呢，倒是初中毕业生就可以参与，但和考军校一样，是需要单位选拔推荐。既然是选拔推荐，那就不可能是人人都有机会，也不仅仅是你学习成绩好就就行。机会能给谁，肯定是有说法的；再说转志愿兵，要在部队工作满五年，义务兵是三年服役期，三年之后就不是义务兵了，需要尽力表现，让部队觉得你有留下来的价值。否则，全部都白废，即便到了最后一刻，由于名额所限等多方面的原因，也不见得能成功。

唉呀，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曲折就曲折，只要有一个光明的前途，就值得一试。

当兵去！

凭着我在初中时还不算太差的成绩，可以不自谦地说，只要给机会，考取一个“士官”应该是很有希望的。

春节过后，很快到了征兵的季节（当年是春季征兵），于是报名、体检、政审、家访……好一番操作之后，于3月14日，乘着四面漏风的公共汽车到县武装部领回了一张盖有县武装部印章的入伍通知书，十六年的军旅生涯从此开始……

之后，我在部队一步步成长……战士、班长、士官、排长、连长、营长……

很多年之后，说起当年入伍之事，知情人告诉我，当时，由于我又黑又瘦，好几位带兵的干部都无意带我，于是错过了首都北京，错过了后来成为直辖市的重庆，来到了地处黄土高原的第二故乡，用青春书写着自己生命的轨迹……

这一切，都缘于那个春天，缘于那一次不经意的谈话，缘于那一粒深埋在心底的绿色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