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子家最灰暗的一天来了。
夏天,小麦丰收,家家地里铺着金灿灿沉甸甸的麦穗。麦粒一颗颗圆润饱满的时候,人们欢喜地抢收麦子,麦场的麦垛堆得高高的。劳力多的人家,已经在碾新麦了。突然,一个坏消息在村里传开:二子死了!
二子死了?怎么死的?怎么就死了?!
奶奶听到消息,身子直发抖,手里的拐杖使劲杵着地。
隔着窗玻璃,我仿佛又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初冬,天色灰暗,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闪着清冷的光。晚饭后不久,院门一响,二子骑着他的专用“小车”进院了。他把车支好,又回转身,两条粗实的小短腿迈着碎小的步子,去把院门关好,这才回来取下车上的棕色牛皮药箱,背着进屋。
二子有没有大名,连我母亲也不知道。村里人都叫他二子,小孩子背后还叫他“大头二子”,成年了,容貌还像个孩子,但智力丝毫不差。他是侏儒症患者,手臂短小,腿罗圈儿,头显得比正常人的大,两只眼眸黑而深,闪着纯净的光。
二子绝对是个聪明好学的好青年,这是村里公认的。所以,推荐二子去学习当赤脚医生的时候,没有人家不同意。当上赤脚医生的二子,红十字药箱里装满了针管、针头、酒精、棉球和各种常用药品。当然也不用光着脚丫下田种地。他性情温良,待人和善,看病特别有耐心。不管白天黑夜还是风霜雨雪,只要有人叫,二子马上出诊。我奶奶有高血压,他是奶奶家的常客。
推门而入,二子抬手拂去身上细碎的雪花。奶奶感冒好几天了,还没有好,他特意再来查看。
二子先洗手,然后上炕。身材矮小的他也就比大炕高出一头。奶奶专门给他备了小凳子,二子踩着小凳,一条腿先搭上炕沿边儿,两个胳膊再支撑着用力,上去了。我看着他有些吃力的背影,很想上去推一把,却总是心里替他使着劲儿,从没动过手。
炕头坐稳了,二子端起热水缸子暖了暖手,这才握住奶奶的手腕,安静地诊脉。二子给老人看病格外细心,怎么不舒服问得仔细,怎么治疗解答得仔细,怎么吃药安顿得仔细,一切都仔仔细细地做妥贴了,才收拾好药箱,腿脚麻利地下炕,动作像个淘气的孩子。
奶奶心疼二子,常说二子是可怜人,不许人欺负他,也不让娃娃们叫他“大头二子”。小孩子不懂事,有时会故意叫,奶奶就迈开小脚追过去,举起手里的扫炕条帚,装作生气要打,实际是大声喝斥:欢欢儿地闭嘴,小心奶奶打你!
二子号完脉,奶奶就和他拉家常,说些体恤、夸赞的话。二子腼腆地听着,眼睛里有柔和的笑意,头发软软的,往一边顺去。奶奶说天冷,留二子多坐一会儿,二子就和奶奶说些村里的闲事。
“大脚是咋疯的?”二子忽然问奶奶,表情有点怪。
“唉!”奶奶重重地叹了口气,问二子:“你看大脚可怜?”
“大脚长冻疮了,我去给他送药,他奇怪地问我:什么时候挖大渠?我出工。一句话连说了三遍。”
大脚是村里的疯子,二十来岁时长相英俊,个子高大,气饱力壮。三年困难时期,青壮年都出外工挖大渠,表现出众的大脚在工地上结识了一位中意的姑娘,偷偷好上了。有一天,工地上安排大脚去拉粮食,姑娘也跟着去了。路上出了事故,车翻了,姑娘不幸遇了难。大脚只是脚受了伤,后来好了,可人不正常了。他不再穿鞋,一年四季光着两只大脚,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走固定的路线去往村外一个地方,风雨无阻。那地方有条淌水用的大渠。只要有人问他去哪儿,他就把身体绷得紧紧的,大步直直向前,哪怕脚底下踩上了沙枣刺或是撞上了大石头,也决不管,嘴里不停地重复一句话:大渠——公粮——大渠——姑娘……人们说,他是被那场突然而来的意外吓疯了!那个时候的粮食,工地的粮食,国家的粮食,多金贵呀!何况,还有他心爱的姑娘!天长日久,渐渐地,人们不再听大脚反复念叨的话了,也听不清大脚说的是“公粮”还是“姑娘”。他的亲人也当他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任他每日一遍一遍地暴走,像个幽灵。二子却常惦记大脚的“脚”,主动帮他治脚伤,从不嫌脏。
奶奶和二子讲大脚的故事,二子听着听着,明亮的眸子阴郁起来。
“奶奶,村里人都说大脚是疯子,可他从不打人,不吓唬孩子,我想,大脚不是疯子。那天,我悄悄地跟着他去了,我看见他站在大渠边,满腿是泥,还抹眼泪。这是为什么?”二子说着,语气掏心掏肺地。
“为什么?奶奶也说不清楚了……”
二子也没再问,低头理着药箱的背带。他的大头垂下来,细软的头发也垂下来一缕,遮住了半只眼睛。整个人好像又矮了些。
临走,奶奶让我送二子到院门外。天空中清凉的雪花凝结在一起,柳絮一般飞舞,仿佛把天地连接起来。二子踩着莹亮的薄薄的雪走着,突然仰头高吼一声,身上的雪花簌簌地往下落,如孤单碎裂的声音。村庄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他的身影在天地之间渐渐地低矮下去,像风中飘忽的草木。
听奶奶说,二子是从亲戚家抱养回来的。他的养父姓李,老实本分,是个教书先生,一心盼着有儿有后却未能如愿,就抱养了二子。养母是普通的乡下女人,脸黄黄的,常挂着灶火里的黑灰。二子四五岁时,养父母发现他生长迟缓,但不知道是患有矮小症,更不知道可以治疗。养父母都是温厚的人,还是把二子当命根根一样养大。
灾祸说来就来,有时甚至毫无征兆。那一年,村里突然多了些奇怪的大字报。有一天,二子的养父被怀疑有历史问题,叫去调查情况,训问了一通放回了家。第二天,整个村庄弥漫着阴沉的雾气。有人发现教书先生上吊自杀了。谁也不知道他内心经历过怎样的挣扎,才选择走向另一个世界。
一个卑微的生命从村庄消失了。
那个疯狂的年代,死个人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更何况是二子他爹这样的草木之人。可是村里人都无法理解他的死。有人议论,好死不如赖活着,二子他爹承受力太差,这么死了,太窝囊了点儿。我奶奶说:谁能想得到,苦苦挣着活下去,又会是个咋样?
无论如何,因为有二子这个生命,养母是必须挣扎着活下去的。她淌着悲伤的泪,养育着二子,母子俩相依为命。村里人同情这母子俩,左邻右舍能帮上忙时也都搭把手。二子十八九岁当上赤脚医生,不用参加集体劳动,一样能分口粮,母子俩得以平安度日。
“赤脚医生”是“土”医生,没有受过正规系统的医疗训练,大病重病是治不了的,通常治些头痛脑热、劳动外伤等小病。但全村男女老幼有个病痛都要诊治,还要种天花痘,给猪羊看病,付出的辛苦是很多的,村民也比较敬重赤脚医生。村里特殊照顾二子,专门给他买了一辆“小车”骑,减轻他行走的负担。二子的两条小腿儿迈得更欢实了,整天背着药箱,走东家串西家,一心一意为村民服务。
我小时候特别怕打针,看到二子用一个小东西在注射液的瓶颈上璇一圈,再用铁夹“叭”地一声敲打,就赶紧闭上眼转过头去,紧蹙眉头,嘴里忍不住倒抽凉气,慌恐不安地想着,会不会那个针头也锥心一般剌到我身上……一听说二子要给全村的孩子打防疫针,我吓得“逃”到了姥姥家,晚上还被二子那举着的针头折磨得做了恶梦。就因为这个,我暗暗恨过二子,当他是为了多挣钱,才想出给全村孩子打针这个“坏招”。
可二子还是到我家打针来了,猪病了,怎么哄都不肯吃食。母亲急得跟火上房似的。这头猪可是个“宝”,猪仔儿是特意从邻村抓回来的优良品种,每日喂食准时、充足、营养,指望它来年的油肉,再装满我家那两个大黑坛子。这是庄户人家一年的好油水。
猪“哼哼唧唧”地叫着,懒洋洋地不肯起来,我拿根棍子用力抽它,冷不防被二子一把夺下,目光有点凶神恶煞样。他轻轻挠挠猪肚皮,和母亲把猪扶起来,又嘱咐在窝里铺上干草,把配的药拌在细料猪食里。接着给猪打针,我吓得跑开了。
二子一直守在猪圈旁,看着猪开始吃食。母亲吩咐我给二子拿毛巾擦汗,二子腼腆地笑了。“猪也是生命,得病会难受。它有功,打不得。”他说,话语里有脉脉温味,像我母亲跟我家的牛说着心事。
村里“包产到户”后,二子家的日子反倒不如从前好过了。土地都分给了各家各户,有了余粮还能卖现钱,村民的生产积极性高涨,家家忙得脚不沾地。二子家就困难了。二子没参加过生产劳动,农活基本不会干。他那个身体,也没多大力气。养母又是个柔弱的女人。可是地必须得种,不种吃什么呢?二子没办法,常到各家求人帮忙。
二子人性情好,又叫人怜惜,人们自然是愿意帮的。再者,村里就他一个赤脚医生,吃五谷杂粮,谁能保证没个病痛?就算人不生病,猪还会有毛病呢,人们终究还是要用到二子的。可是农事不等人,农活正忙的时候,家家都要早出晚归先忙自己的,得空才能帮。
二子和我母亲一样,在地堰子上种了大豆。大豆成熟后,他连杆带豆角割倒了,想背回家去。打好一捆背上去,大豆又湿又重,刚一迈步,人就跌倒了。
母亲赶紧过去扶他起来,扶左边人往右倒,扶右边人又向左倒,二子又急又气,双唇紧闭,脸色苍白,坐在地上捶打自己的腿。半晌,他幽幽地吐出几个字,说自己是草木之人,没用。然后,他慢慢弹掉鞋帮上的泥块,仰头望着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那口气青烟似地,笼住了他紧锁的眉头。那里,分明隐藏着年少的我读不懂的东西。但我确信,那一刻,我不恨他了。
我母亲安慰他说,二子种的大豆长得好,豆角又大又多。可这苗杆子你背回去也没用,先在地里摘豆角,光把豆角背回去就行了。二子这才明白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默默地摘豆角。饱满的他摘,那种被虫子吃得不完整的,或是长得小而干瘪的,他都摘。会不会面对那些不入眼的豆角,他想到了自己呢?
小麦开镰的时候,村庄滋润起来。日头火辣辣地烤人,格外毒。麦地里聚集了好多光着膀子汗流浃背的身影,个个黑里透红的脸。
丰收的麦田闪着细碎的光芒,真是喜人。可欢喜归欢喜,麦收的苦却是人必须要受的。“龙口夺食”,谁误得起呢?天不亮母亲就催我们起来了,说要趁凉快多干一会儿。
二子家有一块地和我家的挨着。他手里拿的镰刀,和我母亲的那把相比,缩小了不少。但显然他不太会使镰刀,虽然也像我母亲一样弓背弯腰,抓住一把麦子挥动镰刀,速度却不及我母亲那样几秒钟就完成。才一个上午,二子手心就起了水疱。后来水疱磨破了,每动一下镰刀,疼得他直呲牙。我母亲是三垄麦子割到地头才直起腰展展身,再看二子,不时地站起来“展腰”,用嘴吹吹破了皮的手心,减小一丝疼痛。远望去,他的大脑袋被这金黄的事物包围着,不时地一浮一沉,一浮一沉,像是在浪里飘着的一个球。
到中午时,热气蒸上来,把人身体里的水都要蒸干了。我跟在母亲后面打小捆的麦子,隔一会儿就停下来喝水,后来,干脆挪不动步子了,坐在地头。二子也有些丧气地坐下,表情呆呆地,手背上是被麦芒划的血印子,脸上冲出歪歪扭扭的几道,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
突然,二子张了张嘴,似乎是想大声喊,却又没喊出声来。“哐”地一声闷响,养母手里端着的饭盆摔在了地上。一瞬间,人声像是在热浪里凝固了,养母手足无措。二子苦笑了一下,慢慢蹲下来,把扣在地面上的一只大碗翻过来,又一片一片,捡地上那些尖利的残片,僵硬的手指哆嗦了一下。我看见,眼泪被他拼命忍着,忍着,忍得都要掉下来了。
夏收得“抢”,“抢收”要有把锋快的镰刀,一手搂过麦子,“嚓嚓嚓”,应声倒地。二子离这样的好把式差得远,他只能下“笨苦”,直干到天黑得再不敢下镰刀。割倒的麦子还得收拢捆扎起来,再挑上板车拉运到麦场。这个活儿又把二子难住了。沉重的麦捆子要叉起来放车上,一层层垛起,堆得越高,体力消耗越大。二子只好挨家求人,哪个来帮忙了,他和养母就紧跟在后面捡撒落的麦子。
他家的麦捆子大小不规整,有的方向横七竖八,装车时撒的麦子也多。不知是哪个没心没肺的随口提起:要是二子他爹在就好了。这话二子听到了,日头那么毒,他无处躲藏,影子在他的短腿下缩成了一个点。养母递过来酸米汤,二子一口喝下,伸手抓起一把麦穗放嘴里嚼,慢慢地嚼着,嚼着,仿佛要把所有的往事嚼碎……
二子的死我听过两种说法。一种是我母亲说的。本来我家的麦子和二子家的准备同一天碾打,头天就请好了打场的人,还把一些麦子摊开,让日头晒。可是老天下雨了,摊开的麦子全泡了水。
那天上午,二子和养母说:麦子打不成了,我想好好睡一觉,不要叫醒我。养母也想让二子好好歇着,有人来请他去给猪打针,养母也给推脱了。等到下午,那家人又来叫二子,说猪病得不轻,让赶紧去看看。养母说,那我快去叫醒他。
被子掀起来,只见二子的嘴里吐出了好多血……他,喝药死了!
他是赤脚医生,他知道怎么配那样的药。
养母的生命支柱,顷刻间坍塌。村里也是一片震惊。人们想不明白,二子怎么了?他为什么要死?难道是他觉得自己活着的全部愿望只能是虚幻?
我听到的另一种说法是;雨下个不停,新麦碾不成了,二子只能歇着。偏巧养母养的鸡丢了,就叫二子冒雨去找。二子寻了一圈没找到,不想找了。养母急了,骂了他,大概也骂了他没用的话。那个时候,家里的油盐酱醋都能用鸡蛋换,丢了下蛋鸡可不是很着急么?养母出了气,也就没事了,却万万没想到,二子出大事了……
人们议论说,二子肯定是一时太伤心想不开,难道他的命还不如几只鸡?我奶奶眼含泪,是这样说的:也罢,也罢,切断了牵挂,他就再不用受这尘世的难了。
乡野里,草木葳蕤的土坡上多了一座坟茔。二子留在这世间的念想,就让青草去诉说吧。二子,乡村最小单位中的一分子。有谁的心和他真正相通过呢?
多年以后,母亲和我说起二子,有些悲凉地问:种子还一粒和一粒不一样,人没了,去哪还能找个一模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