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初春的早晨,太阳渐渐暖和起来,拂面而过的风,仍裹着仿佛从土里钻出来的寒气。村路上的积雪开始融化,自行车碾过杂乱的辄印,溅起的泥珠沾上了裤脚。我推着车,不得不小心地盯着脚下湿滑的路。
转过废弃的老井台,下意识地看向前方,老院在我的视线里出现、消失,出现、消失,像老电影里的闪回。荒草,残壁,枯叶,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痕迹散发出它的气味,老院无言伫立,憔悴而苍老。这是它留给我最后的形象。我知道,春来了,该生长的还会蓬勃生长,而老院走出去的孩子,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称它老院儿,不是它有多么久远的历史,是因它在老家,我就降生在它温暖的土炕上。土炕曾是北方农家日常生活中离不了的主角,许多人在土炕上出生,成长,结婚,生子,做着弥散烟火气的各种梦,直到平静地走完一生。
老家地处平原,改革开放前,乡民们居住的基本上都是土坯房。每户人家都有一个朴拙的土院落。一年又一年,土院落和它的主人共同经历着自然风雨和世间喜怒哀乐。
我家的老院儿不大,院儿里有父母结婚后盖的两间土坯房,一间正房,一间粮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在规有矩。盖房的每一块土坯都是父母双手垒起来的,泥水里砌进了他们的辛劳,也砌进了对好日子的憧憬。正房内,一根粗壮的横梁支撑着屋顶,是经久坚固的保障,也是平安岁月的脊梁。
在乡下,谁家盖了新房,院子里都要栽树,我家也不例外。小时候听长辈讲,树是盖房子的木料,比如正房顶上的椽子、檩子。若干年后树长成了材,就是再盖新房的主料。房子的主梁往往用的是有年头的大树,要是谁家能说出哪根主梁是哪一辈人栽的树,那就是很荣耀的事。因为它代表着一个家庭血脉和家风的传承。
有树的院子,早上睁开眼,鸟儿就拍打着翅膀,唱着歌向你问好,燕子也会在春天归来。要是哪天喜鹊落在树上,尾巴灵巧地翘动着,发出“喳喳喳喳”的叫声,母亲的脸上就喜滋滋的。
那时,父亲因招工进城当了工人,我家也拥有了长期而有保障的土地使用权。母亲正是最有生活劲头的时候,每天早出晚归,独自在承包地里一遍又一遍地弯着腰。满目葱郁的田地,在汗水的浸透下,饱满而鲜亮。那报喜的叫声,或许就是喜鹊对母亲辛勤劳作的体恤。
记忆中,老家的喜鹊、乌鸦、麻雀很多。鸟和人也很亲近,就在农家的房前屋后垒窝、繁衍、生活。老院儿正房屋檐下就有燕子窝。春天,一双燕子飞来筑巢,开始是落在院子的电线上,叽叽喳喳亲密地交谈着,好像在讨论怎么建一个舒适的“家”。然后就在屋檐下飞来飞去,观察筑巢的最佳位置。接着,燕子不断地衔来泥、细软的杂草和羽毛等,欢快地经营着自己的安乐窝。那对轻快的翅膀,剪刀似的尾巴,还有劳动的“鸣唱”,很快赢得了我们的喜爱。它们也就安心地在我家屋檐下住下来。无法听懂的鸟语,给院子带来几许盎然的春意。
院子的东边盘了一个能安大铁锅的灶台,是春夏屋外做饭的厨房。上面搭起的凉篷,不会让灶台裸露在炙热的日头下。这种厨房当地人叫“春灶”,风箱呜呜响起时,燃烧的柴火苗,能把炊烟送得很远,很远。站灶台的女人们,比如我的姥姥、母亲,总是不知疲倦地把灶台打磨得温润光滑。
院子的西墙边种着西葫芦,藤蔓常从地面爬上墙头,缠缠绕绕,急火火地开出金黄色的花,明晃晃地,在太阳底下炫耀。那些开得好看却不结果的,母亲也任由它们强势生长,完成装饰土院的使命。
院子东南有一块空地。母亲在那儿种上了玉米。玉米是一窝一窝刨开土,一窝一窝点种,一窝一窝浇水。之后,小苗破土、生长,拔节、抽穗、扬花,一天天成熟。因为母亲的精心侍弄,那玉米茁壮、茂盛,棒子结得又粗又长。一粒粒饱满的玉米籽金灿灿的,让人垂涎欲滴。可是,等我们把它热气腾腾地煮熟,吃起来却并不甜糯。原来,为了喂养好我家的两头猪,母亲种的是高产的饲料玉米。来年,我家的一头大肥猪竟然“贡献”了近400斤肉,可想而知,这一年我家的“油水”多么富足。
最有风景的是院子里的三棵杨树。树杆高大挺拔,树冠高扬,强有力的臂膀伸向天空,守护着我们的家。每年四月春暖,阳光洒满小院,杨树嫩嫩的芽苞就会萌发,用不了多久,院儿里就撑起一片绿荫。
傍晚凉风习习,树叶沙沙作响,劳作一天的母亲还有做不完的活。灶台边,炉火正旺,小锅里是我们的晚饭。那时农村生活还是比较清苦的,主妇们只好多费心思,尽力用简单的食材把粗茶淡饭做得可口。我家的晚饭常比较素,印象最深的是吃疙瘩汤。这是一种经济、快捷而又营养丰富的乡村美食。呛锅时葱油香味飘满院子,令人心花怒放。
晚饭后树下乘凉,静静的,白天欢快啼鸣的雀儿躲进了巢穴。耳边听到几声蛙鸣,狗吠,像是耐不住寂寞的孩子,清脆而响亮地叫两声,又赶紧捂住了嘴巴。仰头看,零零碎碎的星光,犹如夜的眼睛,给人无限暇想……母亲不是夜夜都能安睡的人。土地承包让农民有了经营自主权,但很多农活还需要有强壮的男劳力来完成。父亲外出就业,耕种土地的种种难题,都压在母亲肩上,她在幽暗中的声声叹息,我听得到。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她一步步低头丈量,脸上滚落的汗珠,就是每一粒麦子的重量。
老院儿里的生活,简陋,自然,盛满了我们的欢喜忧伤。饭桌上,有一家人吃一顿好饭的笑声;灶台边,有映着炉火辛苦读书的艰难;年三十,有母亲熬夜做好的温暖衣衫。我们在成长,那三棵树也在成长。
但那时,这不是我们理想的生活。我们不想总是习惯性地低头,只关心土地和庄稼,努力想要挣脱乡村的束缚,像一只蒲公英那样,在新的地方落地重生。
那年秋天,我们离开老院,去父亲生活的县城,住进了新的院子,成了有老家的人。
最初的那些年,我们还会偶尔回一次老家。无人居住的院子渐渐长起了野草,两间房也破败下去。唯有那三棵杨树,无人施肥,浇水,依然长得郁郁葱葱,强壮高大。家里人每每说起老家的事儿,总要念叨那几棵树,好象那已经不是树,而是我们对老院子最深的念想。
我们走了,老院儿还停留在过去。它寂静地立在乡村的怀抱里,任风吹雨打,草木自生自灭。后来,随着社会经济各方面的发展,农村劳动力得到解放,老家也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了村。我家也彻底离开村子,连户口都没有了,老院儿才卖给了一户外乡人。
可是没过多久,就听说那家人拆了房子,砍倒了杨树,拉着回自己老家去了。原来他们买我家的院子,看中的其实就是那三棵树。这个结果,让母亲难过了好一阵,仿佛失去的,不是树,而是我们曾经拥有的甘苦光阴。我也曾想象,那三棵树是有经脉的,斧头起落的那一刻,树一定疼。
我最后一次见老院,就是回老家看望长辈的那个初春。
此后经年,老院儿渐渐成了我记忆里一个斑驳的符号,即使在梦中,也很难出现它完整的模样。更令我不安的是,老院儿这个曾经充盈着自然与生命的微小世界,在一点点无声地被我遗忘,如同我再也找不回的童年。那一对恋家的燕子,还会飞回去修补旧巢吗?我不知道。
老院儿没了,家里人原本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也慢慢隐在了心灵深处。我们融入了城市感性的世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努力把烟火的日子过下去,把根扎下去。
十年前,父母从平房院儿搬到了楼房,欢喜的是,有了温暖、漂亮、舒适的新居;伤感的是,我们又一次冷落了一处“老院子”。
那院里有棵枝繁叶茂的葡萄树,生长太旺了,我们盼着葡萄架上挂满一串串碧绿的果实,不断地给它施肥、浇水,可是葡萄树却总令我们失望。架上虽然勉强也算果实累累,却很小,好多等不到成熟,就萎缩落地了。因为这个原因,搬家时葡萄树如同鸡肋,再无人照管。而它,也终于没有挺过那个严寒的冬天。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回到老院子,我总是心有愧疚,想起那棵被我们遗弃的葡萄树:春天,长长的藤条上悄悄地长出了白绒苞,接着就变成了嫩黄色。春雨过后,一片一片小叶从嫩黄色的芽苞里探出了头。树叶一天天长大增多,细细的绿丝一条条地抽出来,缠绕着,缠绕着……这也是一个承载着我们成长历史和生活记忆的地方,是我们与家最好的连接。
时日久了,这处老院子也开始外墙破损,屋内漏雨。院里生活过的日子,像被风吹弯的月,挂在遥远的天边。母亲急了,说要赶快找人加固翻修,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没了老院。
春天,父母自己动手,在院子里种下了枣树、梨树,还开辟了一方菜园,种些豆角、西红杮、小油菜……老院子像久旱的庄稼得了充沛雨水的润泽,显露出鲜活的生机。
秋天,一株枣树挂了果,饱满的小枣像小灯笼似的,惹人怜爱。望着树上青红的小枣,母亲眼角的皱纹向上,翘出了欢喜。
中秋节时,我们回到老院子打枣,还分一些给邻居。小菜园里的萝卜长得绿莹莹的,母亲舍不得都拔起来,说让留一些长着吧,老院儿是家的根。
我到屋里翻找旧物,顺手摸了摸斑驳的木门,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就像一个孤独的人站在白雪覆盖的旷野,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声音。门板上无法削蚀的印记,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陈年旧事,它开启和关闭的吱呀声,分明惊醒了一段沉睡的日子。
那一刻,老家的院子在我脑海中闪了一下,像点燃了一团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