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我上学的年纪,村里已有百十来户人家。可要是放在八百里大平原上,它就是一个小小的点。
平原上的村庄,不依山,不傍湖,身姿坦露,相貌平淡,起个名字也土气得很。习惯了和泥土打交道的乡人,按着时令节气,提耧播种,调配水分肥料,日日鸡零狗碎。一季一季的庄稼破土,发芽,成长、成熟,然后收割,扬净,筛选,归仓,奉献出给人们带来生活智慧的五谷杂粮。
即使是丰收的好年景,人们的欢欣也不会有麦浪荡漾般的浓烈情绪,或者说也还是如平原一般平淡。最多,就是你听到场院上突然就响起了一阵悠远绵长的“爬山调”:
一道道山来,一道道水,黄河水养育了咱几辈辈。满眼眼望去丰收景,满嗓嗓唱出咱心里头的情……
村里的水井,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根源。井口呈方形,水清凌凌的,只要你需要,从不吝啬付出。井旁有一个长方形的石水槽,是专供牲口饮水用的。那时候耕地、耙地要靠牛,拉大车要靠骡马,拉碾子、石磨要靠驴。撒到地里的粪肥,也主要由牲口而来,人伺候它们当然要有爱心。春夏秋冬,四季轮回,清凉甘甜的井水养育着无数的生灵。夏天,赶路的人到井边吊一桶水上来,趴着桶沿就大口大口喝下去,疲劳似乎瞬间消失。小孩子最喜欢拎起裤脚,让清凉的井水从脚底流过。大胆一些的,提起半桶水从头浇下,在惬意的欢叫声中享受着自然的馈赠。
春雨过后,整个村庄就活泛起来了。湿润的泥土孕育着万物,温情地苏醒了。每一棵草都不受禁锢地野蛮生长。太阳刚从遥远的天际徐徐升起,人与耕牛便开启一天的劳作,俯首在地,捻土为香。过不了多久,风就裹着青麦散发出的味道,扑进人的五脏六腑。茁壮的麦苗一寸一寸地生,昼夜不息。
村北有片果园,属村集体所有。雨水的滋润下,果树的每一朵花都开出结果的欲望。秋天,一串串果子沉甸甸地挂在枝头,调皮的孩儿们偷偷溜进去,伸手摘了果子,衣服上蹭蹭,啃得嘴角流汁儿。“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我们总这样说。看园子的老人往往大声喊几回,只要认定你不搞破坏,也就睁一眼闭一眼,乐于看你欢喜地享受。
村里的男人们大多少有文化,只顾土里刨食,养儿养老;女人们没见过多少世面,也懂相夫教子,勤俭持家。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很多,他们常常带来村庄最有活力的声音:挥响马鞭的声音,开拖拉机的声音,唱山曲儿的声音,还有新生命诞生那响亮的啼哭。
从入冬到年关,村里要演好几场“戏”。年轻人们自编自演,内容都是说唱身边的事儿。夜里看戏的男男女女,有肩上扛着、怀里抱着孩子的,站着坐着,热热呼呼挤在一起。看到开怀处,一片嘎嘎的笑声响起,那些操心劳神的烦恼事儿,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人们也很有精气神儿。虽然识字的不多,但有会讲故事的,会唱折子戏的,手艺人也不少。六七十岁下地干活的,很普遍。不少人还是种养“好把式”。那些牙齿脱落的老人,常常与院儿里的小猫小狗说话,照看年幼的儿孙。
孩子稍大一些,父母就由不得他整天撒野。学会做家务、干农活是家庭教育的必修课。不管是蚊虫叮咬,风吹日晒,还是满身泥水,四肢酸痛,每一次和自然的接触,都增长了他们的筋骨。
父辈们谨记祖先的遗训,相信唯有贴近泥土的劳动,才能让后辈结实有力,气血充盈。但是劳作再苦,生活再难,也要供养儿女读书,哪怕读了书就要远走高飞。他们头顶天,脚踩地,吃自己种的粮食,在汗水里熬煮生活。
生活在同一片乡土,人们彼此熟悉而又与自然相依赖,似乎有一种无形的秩序和为人处事的规矩,调和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哪家邻里闹了纠纷,或是夫妻吵架、婆媳不和的,主家会请能说会道又有威望的老者上门劝说,最后“一笑抿恩仇”。我奶奶就常做这样的“和事佬”,有一回,我陪着去奶奶劝说村里的一个厉害媳妇儿,她和风细雨地说家风,讲事理,直劝得那媳妇儿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清贫的乡人,会用亲手做的吃食祭祀祖先和土地,表达感恩之意;村庄遥远的过去,祖辈人的生活经历,还有传统的年俗节俗礼俗,小辈们都是听长辈讲述的。这些生活的原生“矿藏”,潜移默化地影响着孩子的成长。
地里活多忙不过来的时候,各家各户就换工互助,众人拾柴,抱团取暖。我母亲总是念念不忘:我家过节没肉吃,是邻居端来了大盘的饺子;春夏没菜吃,是邻居送来自留地新鲜的蔬菜;最困难的时候,又是热心的村民送来10块钱,让我们好好过个年……母亲会裁剪缝纫活,也常常在昏暗的灯光下为邻里裁衣料、串鞋垫儿、缝补衣服,回报一份朴素的乡情。谁家有个婚丧嫁娶之事,全村都来帮忙捧场。虽然人多事杂,吃饭只能用红柳条修两根小棍儿,却在一片喧闹中透出淳厚的人情味儿。
这些生活方式和情感方式的表现,是朴素的,而朴素就是美。村庄给予人们的,不仅是自然生命,那种根植于乡土生活的伦理观也闪耀着光芒。
人的命运总是被时代的变革所牵动。不知从哪天起,当村民们睁开眼,打量自己生活现状的时候,一股向外流动的冲动和渴望,如灌溉土地的河水一样,鼓荡起来。
事实上,我的父辈们从小就教育孩子:一定要走出村庄。那时,他们认定,走出去的人才可能过上更有尊严的生活。
我就是在一个青草发芽的春天,离开了村庄。脚上穿着妈妈做的黑布鞋。父母深知读书的益处,无论如何,也要送我这个身体瘦弱的孩子到城里上学。麦种入土了,奶奶蹒跚的脚步行走在田间,她的孩子咬着乡音去了远方。家门前那口水井,张着嘴巴喊,怎么也唤不回童年的伙伴。
于我而言,离开村庄,是一种挣脱。那时的我,渴望寻找一条新路。我的村庄,被我遗忘在北方,淹没在黏绸的岁月里,成了记忆中的故乡……
时间在男人们弯曲的脊背和女人们鬓角的白发里渐渐流逝。多年以后,当越来越多的城里人想到乡村感受泥土气息时,我转身回望,却看见了一个落寞的村庄:
家门前的水井已完成它的使命,活在村庄的绿意里。城市的现代文明,吸引走了村庄的优秀青年,他们带着人生的梦想到了更广阔的天地;有一点见识的年轻人,不再像父辈那样,专注于土地和庄稼收成,纷纷涌入城镇的繁华。没有什么资本的年轻人,就算“混”在城市边缘,辛苦打工,也不肯回到村里耕种土地。他们拖泥带水的离开,留给村庄抹不去的旧疤和新愁。而那些从未下过农田的新一代,心安理得地享用着父母一生努力的收获。
老弱相守的村庄是安静的,文化消费也少有生气。农家书屋的门常锁着,棋牌桌上积满灰尘,有的电脑甚至从没有开过机。祖辈生活的家园,留不住年轻的心,他们想要摆脱村庄,一如我当年的离开。就连我的父母也不会再回来。老屋已卖,村里再没有我家的一分土地。
那些曾为过上好日子用尽全力的乡亲,已经老了。他们曾试图将一切能开垦的荒野都变成农田,最后却发现,时代变了,农业生产不再依靠人力、畜力,也不再需要太多的人耕作。那些曾经合乎人心性的乡风,也如同晚风吹散的炊烟,日渐稀薄。不和谐的音符,像雨后车轮碾过的泥水,拍打向安静的小村庄。
就是从那时起,我开始关注村庄,谈论村庄,甚至梦见村庄:除夕夜,我的村庄四处亮起一盏盏大红灯笼,家家户户的灯也亮起来了。一片璀璨的烟火,流淌着温暖的颜色。突然,那些抹不去痕迹的旧物,都飞起来了,把我从梦中惊醒……
行走中的村庄,是你的脚步太仓促了吗?你的灵魂仿佛在默默告诉我:那些教化人的乡风,原本是在村庄一点一点积累、传承下来的,是田野里长出来的,是经过河水洗涤的,是融入日常生活的,是植根在农人心里的。乡村秩序的接续,仅靠留守的老弱妇幼,担不起。而习惯了城市生活的我们,想念的也不是你的旧貌,而是曾笼罩在村庄上空的淡然、祥和之风和乡土气息。
去年春天,本家大哥回乡,终于带回了令我欣慰的消息。一场深刻的产业变革,正在全方位影响一个不知名的平原村庄:虽然仍有土房在诉说陈年往事,走上富裕之路的小村已有了崭新的面貌。农业的规模化、机械化耕作,打破了细碎田块的界限。原本由小家小户承包的耕地,正在通过多种方式集中起来。不需固守村庄的人们,有了更大的自由去过向往的生活。村民们的日子殷实了,心里的世界也敞亮了。文明传习之风兴起,人们又在用村规民约传播善念……
那一晚,我的眼前,播放的是大型电视纪录片《中国村落》。镜头里温馨和美的村庄,平静地讲述着自己的历史和乡风根脉,传递出乡间的脉脉温情。或多或小地,我看到了我那村庄的影子,心,一下就热了。
当我抬头仰望村庄的天空,仿佛有一只眼睛在注视着地上的一切。它也和我一样,想留住那最接地气的村庄日月和人间真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