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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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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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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家的

   儿时,家家都很穷,然而,腊月二十三,小年一过,浓浓的年味也会让人陶醉的。

  大街上,一股股煮肉的香味扑鼻而来,碾棚门口,大人们相互帮忙推碾子,筛面,欢声笑语传遍了半个大街。女孩子头上戴上了鲜艳的布花,都是大人刚从画花集上买来的,顽皮的男孩将点燃的鞭炮甩向天空,清脆的响声过后,一股特有的火药香味让人舍不得离开。傍晚,稀稀疏疏的麻雷子升到空中,声音闷闷的,颤颤的,抬头看去,空中犹如天女散花,好看极了。

  这时,只见一个老女人拄着一根竹竿,手拿一只破碗,步履蹒跚地自东向西走来。孩子群里,大一点的孩子头大喊一声:“宝贝家的又来要饭了,伙计们,快回家插门呀!”霎时,孩子们飞回家中,大街上静了下来。我和弟弟跑回家,插上门,争相向母亲“邀功”,出乎意料,母亲反把我们狠狠地训了一顿,让我把狗拴在枣树上,然后把大门敞开。“宝贝家的”果然来了,她静静地站在大门口,我好奇地打量着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纵横交错的,纹理间黑黑的,好像是草木灰一类的东西,两颗霸气的门牙从嘴里探了出来,紧紧的扣住下唇,呆呆的一动不动,眼睛半睁半闭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脸颊往下流,唾液从两颗门牙缝里挤成了泡泡,胸前又亮又硬的袄襟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泪水还是唾液。

  母亲走了过来,“宝贝家的”终于开口了:“兰姑,兰……”,第二个“姑”字没喊出口,老人已经泣不成声了。奶奶是个很迷信的人,用筷子使劲地敲着碗大声嚷起来:“大过年的,有人上门哭,想把俺哭死呀,快打发她走。”姐姐们从篮子里拿出两方稷子面的丝糕,母亲不满意,又让姐姐拿出几个刚出锅的热馒头,用牛皮纸包好,塞到她的怀里。临走时,母亲又把我们家仅有的一张陈年羊皮褥子卷成筒用草绳捆起来,挎到了她的肩上。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母亲叹息道:“正月初八才打春,但愿这张老羊皮能陪她娘仨度过这个冰凉的年关。”

   晚饭时,我好奇地问母亲,这个“宝贝家的”到底是白黄村的还是郑黄村的?她这么大岁数的人为啥喊您姑姑呀?“哎,说来话就长了”,母亲一边吃饭一边讲起了“宝贝家的”经历。

   原来,她最初嫁到我母亲的娘家——牟榆林村,那时,还是一个挺文静、挺秀气的小媳妇,论辈分应管我母亲叫姑,她是个按老理做事的人,尽管我的母亲当时才十来岁,每次见面总要恭恭敬敬地喊一声“兰姑”。她没有婆婆,公公有哮喘病,不能劳动,丈夫串乡卖点小杂货,日子还算说得过去。谁知好景不长,丈夫得风寒,多方求医,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是离他们而去,没能留下一男半女,她哭得死去活来,披麻戴孝送走了丈夫。

  守孝期满后的一个晚上,公公含着眼泪对她说:“孩子,你还年轻,不能这样守一辈子,有合适的就嫁了吧,你可以把这里当成家,有空来看看俺,俺会把你当亲闺女待的……”儿媳抽噎着回答:“俺的亲爹娘走得早,从今天起您就是俺娘家爹了,俺走到哪里,就会把您带到哪里,只要俺饿不死,就不会把您饿死”。上门提亲的人不少,都因为“带公公嫁人”这个前提,都一一告吹了。终于又有人上门提亲,把她介绍给白黄村的一个半傻瓜,比她大十几岁,为了年老多病的公公,她只好委屈了自己。结婚后,连续两年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孩子稍大一点才看得出,都是傻子。也许是家里傻子太多了,傻丈夫一病不起,抛下一家人走了。说话间到了生产队时期,一个人到队里挣工分到秋后才能分到微不足道的一点粮食,公公是外村人占不上计划,怎么才能养活一家四口人呢?无奈何她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农忙时去生产队劳动,农闲时以讨饭为生,养活老公公和两个傻儿子。不知多少日日月月,严寒酷暑,老公公拄着拐杖搂着两个傻“外孙”,望着远处,盼望着“女儿”回家,又不知多少个难忘的夜晚,豆粒大的油灯下她把要来的山药面窝窝分给儿子,把唯一一个玉米面饼子给了老人……!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年老多病的公公含着感激的泪水走了,攥着“女儿”的手走的,帮忙的人们给他穿寿衣时勉强把手掰开!“宝贝家的”跪求大家帮忙,拆掉唯一的两间土坯房,用几根旧檩条,做一副薄皮棺材,又端着一升捡来的黄豆做酬谢,让牟榆林村的邻居们帮忙刨了一个墓穴。下葬这天,她从公公的被里上拽下一条白粗布,箍到头上,手捧一根卫生香,由两个傻儿子搀扶着,哭着、喊着送老人回家,每逢十字路口,都要行三拜九叩的大礼,抬棺的都是村里数最棒的汉子,一个个抽泣着往前走……。

  公公走了,带走了他们的房子,他们四处寻找栖身的地方,终于在郑黄一个废旧的车棚里安了身,继续他们的讨饭生涯。这就是人们对她的籍贯说法不一的原因。由于常年啃食生硬、粗劣的食物,她的两颗门牙变了形。

  听完母亲的回忆,“宝贝家的”形象在我心里顿时高大起来,人们对她的称呼因她嫁了一个绰号叫“宝贝”的傻丈夫而得名,然而,她的确称得上人群里的“宝贝”。

   三十多年前,又是一个冰冷的年底夜,千家万户鞭炮齐鸣,为这位年老多病的乞丐送行,五彩缤纷的烟花把她迎进一个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疾病的世界……。

   她死了,她还活着。一个丑乎乎、赃兮兮、不知道“孝”字怎么写的老乞丐,用她的多半生,给人们诠释了“孝”的含义!在人们眼里,她很丑;在人们心里,她是最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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