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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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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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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

村东的坑边,有间小屋,人们叫它“小庙”。

母亲去世后,我把这片宽阔的场地当成了站台,把这间小屋,当成了为母亲送行的车站……。

 母亲走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姐弟六人像得了魔怔,几乎天天以泪洗面,我住在村里,一有空闲,总要到小屋里看看,总以为老人还会“乘车”回来,明知这是玄虚的,可每次去都带着无限的惋惜、牵挂,更多的是亲切;每次往回走,都是苦苦的,闷闷的,好像身体上少了点什么……。

 父亲比母亲大一旬,母亲走了三年,父亲九十五岁无疾而终。送别了父亲,小屋更成成了我行思坐忆的地方,去得更频繁了,每次去,都会由小屋联想到龙华的车站。

 我很小的时候,得了小儿哮喘,当时的医疗条件,很难治好。骨瘦如柴的我天天憋得上不来气,脖子都缩进了腹腔,父母带我走遍了方圆百里的大小医院,都不见效。偶尔听到大人们私下议论:这孩子,成不了人的。我姥爷在天津,母亲常念叨,人活九十九,留着娘家做后手,危难时刻想起了姥爷,总认为天津的医院总比乡下的好。终于有一天,父亲用一辆旧式的车子把我和母亲推到了车站,我坐的一边加上两个土坯,后来才知道是配重用的。等车的时间很长,一辆辆过路车嘶鸣着疾驰远去,随风飘过来一阵阵炸馃子的香味,真的好诱人。父亲忙问道:孩子,你想吃嘛?我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嗯”,父亲不顾母亲的劝助,快步跑到果子摊上买了一个馃子回来,我虚让了父母后自己一口口地吃起来。我无意间一抬头,发现父母都在抽泣,年龄稍大一点才懂得,父母以为我是最后一次吃馃子。临上车的时候父亲从车子上拿过一块黄色的油布和一片薄薄的褥子递给母亲,低声细语地说,孩子身子太虚了,到天津下了车,不要让他走路,抱累了就铺上它在地上坐一会儿,如果孩子有啥意外,就用这褥子把他裹回来,投爹投娘来的,别把他扔在外地,说到这里,父母已是泣不成声。虽然怕我听,我却听得很清楚,当时的我还不懂得死亡的真正含义,因此,心里并没有多大恐惧。坐到火车上,睁大了好奇的眼睛,只看到一颗颗大树和一根根电线杆朝相反的方向迅速倒去,不久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躺在了姥爷家的床上,身子下面垫的是自家带来的黄色油布。

 在家时总认为天津好,来到这里,才知道各有各的难处。姥爷年近七十了,也没有退休工资,靠串街磨剪子供小姨上高中,一天不干,就可能没饭吃。大姨夫撂下了串街理发的生计带我走遍了天津的医院,大夫都说这病没有特效药,不能根除。各医院开得都是“川贝精”一类的药,没住几天,我们要走了。一个火热的傍晚,母亲抽泣着跟亲人们话别,我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近到了天津的车站。“孩子,你睡的时候不小了,下来坐会儿,让娘也歇歇”,油布往广场上一铺,一阵热浪夹杂着油布的焦糊味袭来,我又憋得上不来气了。这时,母亲反悔了,想回姥爷家,说明天再去让大夫看一下。“小豆的三分”,一阵卖冰棍的甜美的叫喊声吸引了我,只见一位胖胖的白白的中年妇女推着小四轮车朝我们走来,“大妹子,买根冰棍吧,看把孩子热的”!母亲把手伸进兜里,半晌没抽出来,终于说话了“俺不买了,还要买回家的票,剩下的钱再往家挂个长途”。这位长者好像没有听到母亲的话,用胖胖的手“嗤啦嗤啦”地掀着冰棍箱子里的油布,“大妹子,俺也是庄稼人,附近郊区的,下工后偷偷地铁出来挣个油盐酱醋钱,这样吧,箱子里有几根化了一半的冰棍,俺想带回去哄孩子,今天见了这孩子,就不能往家带了,让孩子消消暑气吧,俺不收你的钱”,半截甜甜糯糯,带着小豆香味的冰棍含在嘴里,顿时喘上气来,目送着那位慈祥的长者消失在华灯绽放处的人群里,又望着有轨电车与轨线之间一闪一闪的火花,我忽然感觉到这个世界的美好,我觉得自己大了,不能再让母亲为我受委屈了,“娘呀,咱走吧,俺想家了”!坐在火车上,想到了亲人们团聚,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冬天,一条旧被子铺在炕上,火炕热乎乎的,一个大大的簸箩放到炕中间,一家人一边用手剋玉米,一边听父亲讲薛仁贵打虎救唐王的故事;夏日的夜晚,如果有几天不下雨,天瓦蓝瓦蓝的,星星一闪一闪的,姐弟们躺在用麦秸编织的草毯子上,母亲用手指着织女星座,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故事,尽管有时把牛郎说成董永,被姐姐们纠正过来,我们却觉得好听。车终于到站了,还没停稳,隔着玻璃,我看到了父亲憨厚的笑脸和车子上的两个土坯,我的父亲,竟然把那两个土坯从老家到龙华推了两个来回!

 第二年的春天,临村的老中医郝玉章先生摘去了国民党特务的帽子,又可以行医了,母亲抱着试试看的想法把我领到他家,没想到,老先生父母般地关爱我。由于年老眼花,先生坐在炕中间,指挥着他的儿子,我的郝照森叔叔给我针灸,几个月地耐心治疗,我的病渐渐好了,终于长成了一个魁梧的小伙子。

 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八十年代初,我考入冀县师范学校,父亲用一辆半旧的自行车又一次把我送到了龙华车站,到站后,父亲对我说,时间还早,你等一下,不要乱动。只见他骑上车子,后面驮着半袋子黑豆朝街里奔去。不一会儿,父亲回来了,硬是把五块钱塞到我手里,然后说到,拿着吧,孩子,穷家富路,你也大了,咱家的条件你也知道,不要乱花,必要的时候也别省着,我就不送你上车了,车子是借的,弄丢了得给人家赔新的,我走了,到了学校写封信来!望着父亲北去的身影,我真的体会到了朱自清先生望着父亲背影流泪的情景,这情景,刻在了心里,终生抹不去的……。

 2023年的清明节前夕,也是我母亲去世九周年的日子,我怀着对父母无限的思念又一次来到了村东,漫步在宽阔的老麦场上,这时的小屋顶上,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照射下发出鱼鳞般的光亮,小屋前的砖地上,一层青苔在春风春雨的滋润下也泛起了浅绿,东风吹来,翠木频揖,像是为由此西行的先人们致礼送行,我不禁触景生情,思绪又一次回到了父母带我看病、为我送行的车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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