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黑龙港流域,处于由温饱奔富裕的探索中。这年春天,古塔县最穷的雁过府镇最偏僻的小庙村一位叫温涵的年轻媳妇,随大溜把去年秋后留下来的春地都种上了桑树,做起了养蚕致富的梦。
温涵嫁到这里才五年,丈夫高枫是亲戚介绍的,高枫大专毕业后分到附近镇上教初中。那时,农村的年轻夫妇,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出去打工,地种得多,打工挣得多,高枫、温涵家的日子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这种桑树的活多着呢,需要挖深沟、填阳土、施肥、栽树、浇水,完活后还要把树档子的地翻过来,种上一季矮株庄稼。星期天高枫还能帮上点忙,其它日子,这些男劳力干着都吃力的活,压在一双柔弱的肩膀上。温涵忙得连吃饭的空都没有,她不能落在后面,成批的树苗运来后,必须及时栽到地里,浇上水,她知道,再累也只能靠自己,丈夫教毕业班,不能因种“老婆田”耽误孩子们,那可是人家孩子一辈子的事。她吃力地干着,她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坐下来跟大家闲扯一会儿。几位爱嚼舌头的大嫂这会儿可有话题了,她们毫不避讳,甚至故意把嗓门弄得大大的,恐怕温涵听不见。“这小媳妇儿,仗着一副漂亮的脸蛋攀上个秀才,没享福,反到受大罪了”;“是呀,眼下这吃官饭的,一个月这么点工资,连脸也盖不住呀。今天俺家的母牛一大早就哞哞地叫唤,俺当家的说是又打拦了,等揣上犊子,来年卖了,又顶一个职工一年的工资呀!俺喜地跑到牛棚喊了起来:老牛叫吧,可着劲地叫吧,你叫这一声顶有些人叫唤一年呐”……。温涵把这些掺杂着吐沫星子的高浓度脏话当成了耳旁风,有时在一阵阵的嘲笑声里也会掉上几滴眼泪,然而,她都顾不得抬起手来去擦………。
转眼间夏季接近尾声,各家的桑树长大了,在这飘飘荡荡的绿色海洋中,温涵家的桑树独树一帜。包村干部帮大家购来了蚕苗,号召人们养一茬秋蚕。这个周末,高枫和温涵来地里采桑叶。密密麻麻的桑叶把阳光遮得一丝不露,套种的花生已经收完,阴湿的土地干净得寸草不生。一人多高的桑树缀满了青葱葱、嫩生生的绿叶。绿叶拍打着他们的肩,吻着他们的额头,亲亲热热、欢欢喜喜,似乎甘心情愿地为那些圣洁的蚕娘噬食,争先恐后地从枝上跳到他们的竹篓里。“不是人间闲草木,丝丝叶叶是绫罗”,高枫大声地吟了两句诗。“小声点,让邻地几位长舌妇听到,又该骂你是酸秀才了”,温涵说罢甜甜地笑起来。他们一边采桑叶,一边细声细语地说话。“媳妇呀,等卖了蚕茧,给你买件旗袍吧。这旗袍穿到你身上会笑的”;“哎呀,大雁还在飞,别为煮着吃烤着吃费脑筋了,等日子宽松了再说吧”;“漂亮的衣服还是趁年轻穿,等几年你就发福了,胖得象鲁智深的妹妹,那时干活就不用愁了,你一杆叉能挑起半个麦秸垛来,可这旗袍你就穿不下了呀”,温涵听了这俏皮话,笑着用摇曳着的枝条抽打着高枫的后背……。
蚕宝宝上架了。他们在桑叶上来回爬动,小嘴不停地啃咬着,发出微弱的咀嚼声,仿佛告诉主人它们的饥饿。桑叶的绿色被蚕儿吃得越来越少,温涵在一旁小心地侍候着,不时地添加新鲜桑叶,她心想:可着劲地吃吧,人不让你吃,你就不让人吃……。
蚕开始吐丝了,它们一个个吊着头,挺着胸,慢悠悠地晃来晃去,没完没了地吐,好像肚子里有团线永远抽不完扯不断似的,温涵不眨眼地瞅着,象侍候月子一样侍奉着,她心想:吐吧,吐吧,你们吐出来的是金丝、银丝,是五颜六色的旗袍……。
金风驱走了残暑,微雨送来了新凉,转眼间,中秋、国庆快到了。老支书提醒养蚕户,务必在节前把蚕茧卖出去,时间长了,蚕蛹变了蛾子,蚕茧被咬坏就不值钱了。温涵把蚕茧装好,乘大巴去了县城。
农家小 院里,皓月当空,桂花筛影。挂上一层露珠的大枣缀满了枣树的枝头,象一颗颗红色的玛瑙娇艳欲滴。温涵和高枫喜笑颜开地看着儿子戏耍,这是几年来最开心的日子。蚕茧卖出去了,高枫又追补了上调的工资,他们手里总算有点钱了!
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小院的欢乐和宁静。来客是高枫远房的表哥,高枫跟这位表哥并没有走动过,甚至不知道是怎么论起来的,温涵彬彬有礼地让他们夫妻进屋喝茶,表哥执意不肯,硬说外面凉快,他们是为表嫂娘家侄子转学的事来的。温涵放好小桌,沏上茶水。门灯一开,表嫂的形象也靓了起来。身穿高档旗袍的表嫂显得又高贵又端庄。坐立行走中规中矩,不是张扬,也有几分摄人心魄的气场。脚蹬高跟牛皮鞋,纤细的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戒指,一条水晶手链系在手腕上,红色的砖石耳钉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温涵看呆了!表哥可不像表嫂那样文雅,有求于人还那么傲气,言谈话语狂妄自大、咄咄逼人:“表弟呀,别当这孩子王了,一个月挣不了几壶醋钱,县城里的年轻教师好些都不干了,去卖实心胎了,你也试试,别让这么好的弟妹跟你受罪……”。毕竟是客人,面对这位令人生厌的表哥也只能一笑了之。客人走了,温涵还呆呆的。高枫猜透了温涵的心思,其实,自己的心里也是五味杂陈,“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他心里默念着,不敢说出口。“媳妇呀,咱手里的钱足够买件旗袍的,咱不买高档的,也不买最便宜的,就买件中档的吧”;“再等等吧,人不能攀比。你看,各家都有牲口,就是咱没有,这庄稼、桑叶都是你下班后人拉车运回家的,在单位是头牛,回到家里还当牛,俺于心不忍,把钱用在刀刃上吧”!就这样,耕牛“哞哞”的叫声吵醒了温涵的旗袍梦……。又养了三年的蚕,再加上卖粮食的收入,高枫的工资,凑合着算赶上趟了,跟那些农忙时在家种地,闲时上建筑打工的人家比,他们是日子还是略低一筹。这年的八月十三,又是一个明月夜,夫妇俩合计着明天赶集给双方的父母买哪些礼品。高枫又一次提起旗袍的事,温涵又皱起眉头。“俺明白你对俺的好,可现在家家户户都用上了拖拉机,唯独咱用牛拉车。有时晚上拉庄稼,来往的拖车刺得眼睛都睁不开,俺使着劲地拽着牛,你双手捂着牛的眼睛,生怕惊车,过往的人都把你我看得清清楚楚,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先生,不觉得有辱斯文吗,咱还是把钱用到刀刃上吧”!收庄稼前,他们买了拖拉机,“隆隆”的马达声里,温涵的旗袍梦成了泡影……。
高枫始终惦记着给媳妇买旗袍的事,终于有一天,高枫领了上调追补的工资,他跑到县城买了一件丝绸旗袍。本想给媳妇一个惊喜,哪知道,温涵发火了:“你看看咱家的房子,破房根烂房檐,一跺脚四面滩土,旗袍穿出去不让人笑话吗?现在条件好了,买件旗袍确实也算不上奢侈,可别忘了咱庄稼地有句老话,叫做吃饭穿衣论家常”。梦想成真了,温涵却高兴不起来,她只是试穿了一下,仔仔细细地叠起来,整了又整,平了又平,然后装到一个椿木箱子里,箱子外面又裹了一层塑料布,“难为你的一片苦心了,到时候俺会穿的”,说着,把箱子锁了。
粮食涨价了,蚕茧的价格却迟迟上不去,人们开始酝酿养完最后一茬秋蚕就刨桑树。眼看着亲手扶植起来的致富项目毁于一旦,老书记急得在办公室踱来踱去。恰恰赶上合校并点,孩子们都并到邻村上学了,温涵又动起了心思。晚上,她和高枫悄声细语商量着。温涵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应该把眼光放远一点,不能只顾眼前。她计划用自家种粮食的地跟别人家的桑树对换,再包上十几亩桑树,把小学的校舍租下来,办个养蚕的小工厂。“你想当老板?又是梦吧”,高枫质疑的问。“是梦,做成了,就不再是梦”,温涵执着地回答。温涵每次的选择,高枫最终还是支持的。他们一块去找老书记,可把书记乐坏了。第二年一开春,老支书就派人打扫屋子,粉刷墙壁,又加了一层轻钢屋顶,然后派了几个木工,把没运走的缺胳膊少腿的课桌凳做成了蚕架,经过严格的除尘消毒,在一阵阵鞭炮声中,小蚕厂开业了……。
温涵并没有满足现状。卖了几茬蚕茧,把工人的工资开完,剩余的钱,买了一套蚕茧抽丝设备。学校放暑假了,她让高枫帮忙打理着厂子,自己去了扬州学习抽丝技术。心灵手巧的温涵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熟练的掌握了抽丝、煮练、柔软、甩干、烘干这五步流程,还学会了蚕蛹炒制和真空封装技术。从扬州回来,顾不上旅途劳累,马上组织了十几名有文化的工人搞起了培训。小蚕厂的生意红火起来,再也不怕卖蚕茧受制于人了……。
说话间,儿子高考的日子到了。温涵要去给孩子加油助威,终于穿上了高枫买的旗袍!
考场外,温涵的一行一走,都象一个跳动的音符,那么引人注目。古韵古色的旗袍穿到她身上尽显了东方美;见到熟人,言谈话语间又流露出时尚美,虽然是四十出头的人,风姿绰约犹胜当年。这时,一位身穿天蓝色夏衣,外套杏黄色坎肩的中年妇女凑了过来,“大妹子,你的水喝完了,瓶子能给俺吗?附近没有垃圾桶……”。这声音好熟悉。四目相对,都愣住了,“表嫂您好,你和哥哥都好吗”,“俺现在的样子你都看到了,你表哥他……死……死了……”。表嫂比当年老了很多,灰尘蒙在头上,却遮不住花白的两鬓。简单说了几句,表嫂转身就走,后背上一个帆布兜,里面装满了矿泉水瓶子。温涵象当年那样呆呆地望着表嫂,她是为人生的无常而叹息,也是为那么年轻气盛的表哥早亡而惋惜。江湖是一个什么都可以瞒但什么都瞒不住的地方。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原来,表哥是做橡胶生意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过了十来年,原来经销的产品已经不适应高科技时代的需求,钱不好挣了。在亲戚的缠磨下做起了传销,好几年都挣不钱来,还掏空了家底、负债累累。开始常用“买法拉利、住别墅、送孩子出国”来哄骗媳妇,直到要账的人接踵而至,暴富的梦彻底破灭。表嫂当年佩戴的首饰也被表哥用来抵债。还算有点良心,为了给老婆孩子留下这个窝,他和表嫂办了离婚手续,然后远走他乡,杳无音信。为了供孩子上学,表嫂当了一名环卫工……。
温涵为表嫂的境遇而百感交集。温涵的儿子和表嫂的儿子考进了同一所重点大学……。
这天,温涵来到县城表嫂家,一阵寒暄后,她拿出一万块钱交给表嫂,说是给孩子的学费。两人你推我拽一阵子,扯上了正题:“嫂子呀,俺第一次见到你,言谈话语间就知道你是个有素质、有人品的人,如果不嫌俺那庙小,到俺厂子去干吧。俺那里除了做饭的师傅、保安、电工其余都是女工,你帮俺打理一下,相信那些女工人都会听你的”;“俺何德何能呀,让妹妹这么看重,俺怕辜负了你的信任”。她们一块把孩子送进大学,温涵直接把表嫂拉进了厂子,表嫂半推半就地念叨:“干活可以,俺可当不了官”……。
表嫂是个德才兼备、知恩图报的人,温涵象刘备得了诸葛亮一样高兴。她把厂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还不住地给温涵出谋划策,句句都说到点子上。
农业的大机器生产为温涵这作坊式的小企业提供了诸多剩余劳动力。表嫂又和温涵谈起了厂子的发展。“妹子你看,村里这么多的姐妹天天打麻将,那些长舌妇更是扯东道西地嚼舌头,唯恐天下不乱。咱还闲着好几间房子,何不动员她们学一下刺绣,倘若成功,时间就是金钱,她们还有空打麻将、扯闲篇吗?如果你觉得行,明天就去集上买一些布头,花不了几个钱,让人们练一练。这代人,年轻时都会绣。俺没结婚时,在村里也算得上插花描云的人,这些年始终没撂下,俺可以手把手地教她们”。
刺绣车间组织好了,表嫂言传身教,人们陆续熟练了。这天晚上,表嫂和温涵闲白话,其实是在请示:“那年跟你表哥去扬州谈生意,陪一位女老板喝过一回茶,互留了联系方式,她有一个分公司是专门做刺绣的,能否跟她联系一下,跟人家搞合作,,人家提供丝绸,丝线,提供技术,咱提供人力,让姐妹们能在家门口挣钱,让青年家庭不再有留守儿童,这对孩子的身心健康也是有好处的”。
温涵同意了表嫂的想法,表嫂拨通了女老板的电话。老板表示,月底前带技术人员来考察,顺便培训一下工人,签订合同后即可把丝绸、丝线发过来……。
这天,温涵和表嫂在机场等待着女老板一行的到来。她们坐在车里,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仿佛进入了梦境:原来的村庄变成了新民居,绿树红花掩映着一排排二层小楼。傍晚,宽敞的水泥大街上华灯溢彩,广场上响起了婉转悠扬的音乐,小楼的女主人们不约而同地打开了楼门,她们身穿旗袍,脚蹬牛皮高跟鞋,手擎花伞,迈着稳健、优雅的步子走进了村中心的广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