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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瑞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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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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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去表叔家

奶奶出生在秦岭东部一个叫孙家寨的山村,又偏僻又贫穷的山沟沟,现在地属河南。上世纪二十年代初,爷爷是旧军队中的一名小军官,曾经在这里安营扎寨,奶奶经人介绍嫁给了爷爷。那时,奶奶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兄弟姐妹,家族关系最近的是一位五服头上的弟弟。奶奶随爷爷回到老家后,远房弟弟也结婚并切生了两个儿子。三十年代初,家乡闹起了洪水,远房弟弟携妻儿老小投奔爷爷奶奶,在爷爷奶奶的下房安起了锅灶。他们白天串乡做些小生意,两个孩子留在家里和我的父亲一块玩耍,他们以“表兄、表弟”相称。虽然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相处久了,就象一家人。这两个孩子,大的叫孙月顺,意在日子越来越顺;小的叫孙月甜,意在日子越来越甜。然而,月顺一生坎坎坷坷,诸多不顺;月甜一生经历了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凄凄惨惨,命似黄连。他们就是下文表述的我的两个表叔……。

娘家人寄住在爷爷奶奶家,日子很苦,但生计总比偏僻的山沟好一些,再加上爷爷奶奶的真心挽留,他们一住就是好几年。直到日寇侵占了我的家乡,他们总觉得那个封闭的山沟沟安全些,于是举家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连年的战火阻断了交通,阻断了亲戚间的联系。建国后由于行政区域的不断重新划分,分别多年的亲戚依然是杳无音信。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已经十岁,姐姐们都大了,爷爷已经去世多年。这天,忽然收到奶奶老家的一封信,是二表叔月甜寄来的,主要内容是月甜表叔的儿子年前要结婚了,让奶奶回老家住些日子,以报答当年的收留之恩。真是“家书抵万金”,奶奶天天乐得合不拢嘴,常唠叨“人活九十九,留着娘家做后手”。可奶奶毕竟七十多岁了,又裹着脚,走起来摇摇晃晃,平路上都怕摔跟头。一家人经商量,由父亲带着我去,因为兄弟间数我大,让我结识一下当新郎官的哥哥,亲戚情分一代代传下去。

学校放了寒假,父亲带着我启程了。且不表往返路途的颠簸劳顿,单说这婚礼现场,自然是喜气洋洋。大表叔月顺,一瘸一拐地迎送客人,二表叔月甜望着父亲陌生又熟悉的面孔,异常兴奋,他快步跑过来与父亲握手、拥抱。他脸上的笑,象一场久别的梦,在和父亲嘘寒问暖时,眉宇间,透着一种无奈和辛酸。新郎、新娘拜堂时,只有二表叔一人坐在主桌上。纳闷的是,整天也没有见到两位表婶出来打个招呼。晚上,大表叔领我们宿在一位本家老人的家里。老先生的儿子已另起锅灶,只有一个与我年龄差不多的孙子陪他。先生早年教过私塾,说起话来斯斯文文的。父亲情不自禁地问起了两位表叔的状况。老先生慢慢地把烟袋锅往自己的布鞋底上磕了两下,然后往烟袋锅里摁上一捏烟丝,父亲赶忙划起了火柴。随着烟袋锅一闪一亮,“唉”地一声长叹,然后慢慢地讲给我们听。

原来,他们一家离开了爷爷奶奶的家,一路颠簸,东奔西跑地躲避战火,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家。本以为这偏僻的山沟沟里,鬼子是来不到的。进村时看到了鬼子用石头砌成的炮楼,一家人惊呆了、失望了。有一次鬼子扫荡,月顺随着人们往村西跑,不小心滑下山坡,摔折了左腿,趴在草丛里,强忍住疼痛不敢吭声,算保住了一条命。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年代到哪里去找医生,无奈落下了终生残疾,成了瘸子。祸不单行,月顺的腿刚能走路,他们的母亲感染了恶性疟疾,没几天就撒手人寰。年幼的兄弟披麻戴孝送走了母亲,爷儿三个相依为命,艰难度日。又过了几年,新中国成立了。他们父子利用农闲时间建起了两个小土窑,祖传的烧砖手艺派上了用场。战争刚刚结束,百废待兴的年代,烧制的砖供不应求。他们家总算发了点小财,把老宅翻盖成宽敞明亮的四合院。来往的媒婆把他家的院子踩凹了,月顺、月甜相继成了家,同住在新盖的四合院里。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父亲,我奶奶唯一的远房弟弟,因窑洞坍塌死于非命。红红火火的生意落下了悲惨的结局……。

父母都没了,生意破产了,月顺、月甜也各自支起了锅灶,每家两间正房,一侧厢房,住起来倒宽敞,彼此也算相安无事。又过了半年,月甜婶子生下一个儿子。家里添了人口,本应该欢天喜地,可是,月顺这当大爷的沉不住气了,甚至是怒了。原来,大表婶是本村的姑娘,虽不是多漂亮,也算得上端庄,为人贤淑,心灵手巧的。大表婶和月顺订婚时,因为月顺是个残疾人,除常规的聘礼外,还送过去两窑砖,给她那有点呆傻的哥哥盖起了一处新房。比弟弟结婚早一年,大表婶也没生出来一男半女的。二表叔月甜的儿子没出生前,各自的屋里还算得上风平浪静。侄子的出生,大表叔的心里失去了平衡,也失去了平静。开始对大表婶谩骂、侮辱,“两窑砖换了个不下蛋的鸡”,成了他的口头语;大表婶一忍再忍,却换来了大表叔的变本加厉,骂着不解气,他开始动手了,继而是经常性地拳打脚踢。二表叔总是不顾一切地去拉架,兄弟两个也时常为这事翻脸甚至大打出手。从大表婶展露的累累伤痕,从哥哥打人时凶神恶煞的眼神,看到了比残疾更可怕的残疾,从此,二表叔繁重的体力活计中又添加了一项,那就是竭尽全力保护嫂子。嫂子也经常跑过来寻求保护。一来二去,二表婶的醋坛子被打翻了,她不仅对二表叔破口大骂,还经常数落、侮辱大表婶。“嫌自己的男人是个瘸子,勾引小叔子,不知道害臊吗?”,一句话把叔嫂两人说得面红耳赤。二表叔举起手想打老婆,却被大表婶死死地抱住求饶。大表婶是为妯娌求饶,也是为自己求饶,她不愿把事弄大,生怕墙头外的人们捕风捉影无事生非,这种事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二表婶却是老虎拉碾子不听这一套,跑回娘家喊来了两个哥哥嫂子。两哥哥、嫂子比他们的妹妹还要蛮横,哥哥打了二表叔,两嫂子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了大表婶。再严实的四合院也遮不住这么大的事,几十户人家的小村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大表婶满肚冤屈何处去诉?母亲死得早,父亲年老多病,哥哥是个傻子,不然,也没人敢这样欺负呀!她想继续忍,正值夏天,总要下地干活,可大街上,常有些嚼舌头的妇女用蒲扇遮住那副面孔,凑到一起咬耳窃笑。她再也忍不住了,搬着陪嫁的铺盖回了娘家。大表叔丝毫也不示弱,嘴里念叨着:“滚就滚吧,不能延续香火,要她何用”。没几天,他们竟然离了婚。

再说二表婶,打了人还觉得不解气,几个月后查出了癌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临死拉住二表叔的手吃力地说:“你领着哥哥,把嫂子接回来吧,家里没个女人日子不好过呀”,从二表婶的言谈话语中可以看出,她已经认识到自己的庸人自扰、捕风捉影造成的恶果。可是,大表婶哪里敢回来,她早已把这个家当成魔窟。离婚一个多月,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的一位大十几岁的男人做了填房,这位男人和前任妻子也没有留下孩子。总算过上了安稳日子,没有拳打脚踢的日子……。大表叔一听老婆嫁人了,蹦了起来,说啥也要去要回自家两窑砖盖起的房子。二表叔拽住哥哥,回到家里,大表叔破例熄住了火,从此再不提要回房子的事。大伙至今纳闷,是个不解之谜。总归是亲兄弟,家里的女人死的死,离的离,两屋的锅灶合在一起,一双筷子夹着一根骨头———三个光棍干了起来。大表婶再婚刚刚半年,竟然生了个儿子。大表叔又犯浑了,说啥也要去要回自己的儿子。二表叔分析了难度,劝哥哥死了这份心:“哥呀,怀孕这么大的喜事,嫂子宁可挨打受辱也没告诉你这个丈夫,说明什么,你还不明白吗!说来这孩子命真大,没让亲生父亲打下来,你估计嫂子愿意让孩子跟你吗?自古以来,有敢到别人家槽上牵牛犊子的吗?何况是个大活人”。大表叔一直耿耿于怀,懊悔,捶胸顿足地懊悔,成了他余生的主题曲。一家人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娶了儿媳,家里终于有了个女人,这苦日子要到头了。听完老先生的叙述,父亲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第二天早上,我们辞别了亲戚,登上了回乡的路程……。

别后的前几年,只能靠书信相互问候。八十年代初,收到月甜表叔的一封信,信上说,自上次见面后,家里发生了不少的“变故”,心中难过,十分思念姑姑和表哥。奶奶和父亲很纳闷,更多地是担心。正值深秋,农活忙完了,我毕业后正待分配。奶奶年纪大了,离不开人。父亲再三考虑,让我去一趟,看看表叔家到底是什么情况。还说,如果没有什么大事,让表叔领着,上山采点山茱萸捎回来,奶奶年纪大了,腰酸腿疼,她说家乡的山茱萸泡水喝治腰酸腿疼最管用。到了表叔的门口,把门敲了几下,门开了,我认出了二表叔。表叔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一道又一道,象音乐家笔下的五线谱,我恍惚从中听出了悲欢离合的声音。上次来时还是孩子,十年未见,我又做了自我介绍。表侄子来了,表叔脸上露出了微笑,可这笑声总有一点哭腔。我们对面坐下,没等我问,表叔忍不住哭出声来。表哥结婚后,一家人过了几年好日子。也算得上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可天有不测风云,那年表哥上了河工,推一大车子土爬坡时,突发心脏病,等送到医院,人就没了。第二年,表嫂带上三岁的女儿改嫁到几十里外的山村。侄子没了,大表叔自然会想起自己的儿子,连恨带悔,三两天水米未进,终于病倒了,这一病再也没爬起来。偌大个院子,只剩下二表叔一个人。我安慰了表叔,始终没提采药的事,谎称自己是出门办事路过,第二天早上便登上了回家的火车……。

时间跨入了本世纪二十年代,我退休了,奶奶、母亲、父亲也已经离我们而去。好几年没音信,我心里依然惦记着这位苦命的表叔。去年国庆节,去南方旅游,专程去了表叔的家。门锁着,我心里有了几分明白,但总需证实才觉得不枉此行。淅淅沥沥的小雨给人增添了几分愁绪,我去村里的小商店买了一把伞,热情的店主告诉我,表叔已于三年前去世了,活了九十七岁,最后几年,亲侄子给养老送终,也算是享着福走的,乡亲们说,他是行善积的善果………。说着,掏出手机喊来了表叔的远房侄子,因为他受托看护着表叔的房子。我和表叔的远房侄子一见面,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他就是当年我们父子投宿的那位老先生家的孙子,我们五十年前就共寝一室,也算是久别重逢了。他热情地说,叔叔走了三年了,既然来了,就进家看一看吧,中午到我家吃饭,说起来我也是你的表弟,不必客气,姑舅亲,辈辈亲。进了表叔的家,一种凄凉感油然而生。风还在刮,雨还在下,长满青苔的门阶仿佛有滴不尽的苦难与辛酸,雨水流经门前这片贫瘠的黄土,浇灌着近百年的沧桑……。走进屋里,当年置下的柜子、厨子依然透着暗红的色彩;表哥结婚时的几幅人物画卷蒙了一层灰尘,画中人似乎不知道这家唯一的主人已经离他们而去,仍透出宽慰的微笑;表叔的遗像,跟一座老挂钟挨在一起,这挂钟是表嫂娘家陪送的,也是表嫂改嫁时留给公公的唯一念想,表哥结婚时曾震得客人心颤,如今,这挂钟已经凝固,永远不再运行,时间已经从它的躯壳里逃了出来,滚滚红尘与它再无瓜葛,它和身旁的表叔厮守在一起幸福地享受着永久的安宁……。窗外冷雨如泣,阴暗的屋里四壁残灯,象当年他爷爷的语气一样,表弟给我讲起了表叔后半场的事。儿子的早逝,他如遭重锤打击,心如死灰。接下来的日子,只有孤独。冬天,表叔常常独立街头,等待着有过往的人,哪怕是别人相互交谈,自己只有听的份儿,也能感受到自己还活在人世间,冷风刺骨,他失望了,沿着曲曲的胡同回家了。回到家里,他不再寂寞,可以和微微的炉火交谈,可以和锅碗瓢盆交谈,可以对着发黄的照片喃喃自语。他跟别人一样,盼望着春天到来,春天一到,他可以用双脚亲昵着绿绿的小草,到河边与潺潺的流水交谈,可以轻唱着“小白菜,芯里黄,三两岁,没了娘”,用眼泪与摇摇曳曳的小黄花交谈……。一天天,一年年,周而复始地过着一样的日子。

渡尽伤心处,便是温馨岸。转眼间,八十岁生日到了,他想给自己买瓶酒喝,就来到小商店里,店主告诉他,当年的月顺嫂子回来了,刚进娘家的门。他知道嫂子是为兑现当年的承诺来的,这次回来,不会再走了。付了钱,也没顾得拿酒,表叔就到了嫂子娘家的宅子。亲人相见,悲喜交加。哭罢一场,表叔的话步入正题:“这房子年久失修已经不能住了,太危险,走吧,到家去住”,嫂子有点顾忌。表叔有点着急了:“咱农村有句老话,叫做人过四十五,不分男和女,咱都快八十五了,怕啥?搭伙吃个饭的事,有个头疼脑热的相互照顾,得了大病就等死,活着的就开门喊人,免得臭到屋里,何况你是俺嫂子,老嫂比母,走,咱回家,这么多的房间任你住”。一句“咱回家”,把大表婶的眼睛说红了。他们开始了相互照顾、相依为命的生活。这一切,村里人看呆了,尤其是老人。老太太后任丈夫虽然没了,还有儿子,娘家已经没人了,为啥要回来住?她几十年前就跟月顺离婚了,为何又回原来的家?连同几十年前大表婶再婚,月顺表叔想要回自家盖的房子,经月甜表叔一劝马上生效,这一系列的谜让老人们百思不得其解。各种各样的猜测中,年轻人更少不了闲言碎语。象“老不正经”,“坏人变老了”等等等等,八十岁的月甜表叔一点也不聋,只是充耳不闻,他似乎等待一个时机来证明自己,也证明嫂子……。

不知哪位哲学家说过,老天给你关上一扇门,就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月甜表叔的身体在老天的眷顾下十分壮实。八十岁的人,还种着地,还说,大机器时代了,累不着人。

每年秋季收的玉米都买成钱,存起来,夏季收的麦子灌的大囤满、小囤流,嫂子的儿子也经常跑回来看看,自然少不了给点零花钱和生活用品,再加上政府给的高龄补贴,他们的生活富富有余。好日子又过了六、七年,嫂子九十三岁无疾而终。嫂子的儿子第一时间到了。他提出了让母亲回那个家与父亲合葬的事,话一出口,帮忙的,看热闹的,都沉默了,大家屏住了呼吸,心都跳到嗓子眼,等待着一场唇枪舌战。二表叔月甜,却一言不发,不慌不忙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发了黄的纸,让嫂子的儿子看。原来,当年嫂子再次嫁人,二表叔打听到嫂子的后任丈夫已经死了一个媳妇,将来有合墓并骨之人,跟嫂子签了一个协议,内容是嫂子百年以后,回来与原配合葬,前题是,前夫家出砖、出工、出木、出竹盖起的房子,不得收回,归嫂子家人世代所有。嫂子和她的现任丈夫都签了字。是否有法律效力且不说,嫂子看在月甜的份上是不可能反悔的,她想给自己的恩人一个面子。嫂子的儿子其实已经知道有份协议,但是,那边父亲辛辛苦苦把自己扶养大,他心里已经装不下第二个父亲,如果不提让母亲回去与父亲合葬的事,心里总觉得不舒服,考虑到那边父亲的坟也是个合葬墓,更主要的是敬佩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者——自己的亲叔叔,他故作为难的样子支支吾吾的默许了,其实,他根本就没想这么做。随后拿出来办丧的钱交给了月甜表叔。在场的人恍然大悟,一个个的谜团解开了,月甜表叔以他的智慧和高尚的人品为嫂子的家人保住了一处宅子,也为哥哥求回了一个合墓并骨的伴侣……。还有一个出乎意料的收获,大表婶的儿子,披麻戴孝送走了母亲,分别给爷爷奶奶、父母的合葬坟磕了头,也算是认祖归宗了……。送走了母亲,大表婶的儿子拉着月甜表叔去了县城,说是给叔叔养老送终……。

听完这位表弟的叙述,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我依稀看到了满院子的脚印,有深有浅,有大有小,这是两位表叔和表婶四人留下的,这满院子的脚印汇成一部著作,喜怒哀乐悲恐惊,是他们人生的基调,也是他们生活的音节,凄凉,则是二表叔月甜一生的主旋律,然而,它不同于一些作家、学者用手写成的著作,手写成的著作可以修改,用脚写成的著作,永远没有修改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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