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苜蓿(散文) 作者:寒山冷月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父亲的那块苜蓿地终年寂寞地躺满瓦砾,来去匆匆的羊群偶尔逗留片刻,终因觅不到什么便只留下一串蹄迹。沟底的小河如一条细线,潜伏在岁月的苍凉中流逝。也许,一年中最热闹的是三九寒天,积雪铺在冰面上,我们一群穿着粗布破棉袄的顽童拿着木板溜冰,几个坐在上面,一个借着惯性推,人仰马翻带来的欢乐回荡在群峰山岚之间。然而,在村里人不屑一顾的目光中,父亲却成了它的“承包者”。
晨光熹微,父亲拿起一把镢头,开始了一天的劳作。远处传来鸡鸣犬吠,近处的小河响着清脆的蛙鼓。父亲吸完旱烟,开始向荒凉宣战。太阳当空,父亲额头上的汗水石头般滚落,贴身的衣服沾在皮肤上。月上柳梢,父亲使劲攥紧镢把,咬紧牙关,挥汗如雨,坚硬的土地把父亲的虎口震裂了。但父亲忘记了疼痛,忘记了周围的一切,包括隐隐的狼嚎。
一方方土地终于出现在荒滩上,一个夏天的黄昏,天空响着闷雷,刺目的电光闪烁,狂风呼啸,父亲不顾母亲的阻拦,拿着苜蓿籽去播种,长时间的干旱,老天意外地降雨,让父亲兴奋不已,他播下种子,耱平,回到家中被大雨冲得很狼狈,但还是乐滋滋地盘坐在炕头,仿佛憧憬着一片开满紫色花的绿色。然而,上苍似乎太苛刻了,父亲播下的希望被那场暴雨过后的持续干旱晒成了烟末。晒死又种,种了又晒死,父亲的苜蓿,成活率很低,但他还是很高兴。父亲深深地知道,成事在天,他只能在黄土地上依然心平气和地耕耘,即使没有任何收获的把握。
那年的夏天,父亲遇到了也许一生中最坏的打击,庄稼颗粒无收,在黑色的七月,儿子高考落榜,他坐着一言不发,甚至像是打瞌睡。然而,他在恍惚中去了苜蓿地,挥动着镢头,不停地、狠命地挖着、挖着,他的内心是多么痛苦啊,可是他最直接的表达就是这种方式了。
一年、两年、三年......十年过去了,父亲的苜蓿长得旺盛极了。
大西北的初春,积雪融融,西风紧,关河冷落。父亲的苜蓿地里,黄色的嫩芽却探出土层了,一个冬天没有见过新鲜蔬菜的穷苦乡亲,挎着篮子,寻寻觅觅,在地里剜苜蓿芽儿。饭桌上,迫不及待地出现了一道鲜绿的亮色,那份喜悦,那份熬了一个漫长冬天的期待,真算得上是一顿丰盛的美味佳肴了。夏天,一大片紫色的苜蓿花铺满河滩,蜜蜂嗡嗡地采蜜,蝴蝶安详地飞舞,知名和不知名的虫儿在浅吟低唱。我常常躺在苜蓿地里,看蜘蛛布下的陷阱,昆虫逃命的抗争,呵,那简直是虫子的乐园。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正在割草,抬头擦汗的一瞬间,忽然发现一只紫红色的蝴蝶,双尾,展开翅膀,乳燕一般大小,飞得又高又快,掠过花朵时轻盈、迅疾。落在苜蓿花上,有如惊鸟倏而忽飞之灵动,又如蜻蜓点水之飘逸,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学生时代在博物馆见到的珍稀物种的“标本”,竟然在父亲的苜蓿地里“复活”了,惊诧、欣喜之余,我追着它跑,想看个仔细,无奈那个精灵,高贵、神秘,似乎对凡尘无可留恋,掠过花朵,飞过树梢,一眨眼就不见了。
白露过后,二茬苜蓿披霜带露,葳蕤蓬勃,淡淡的蓝花花连成一片,在秋风中摇曳生姿......
厄尔尼诺现象带来的一场旷日持久的干旱,在西北大地上肆虐着,庄稼几乎连年绝产,牲口的草料家家青黄不接,唯独父亲的苜蓿,不畏酷暑,依然长得生机勃勃,花繁叶茂。一年少量的雨水对于把根扎进了泥土深处的苜蓿,已经足矣。我家的耕畜膘肥体壮,毛色发亮,滑如锦缎;仰天嘶鸣,声如响铃。父亲在邻居卖掉牲口的无奈中,显得怡然自得。
乡民越苦越重精神。在农闲,凑在一起,就像模像样地排起戏来。他们尽管没有乐理知识,但拉二胡的水平丝毫不比秦腔艺术团的逊色。在电视没有普及以前,农村人唱戏、看戏就是享受精神的饕餮大餐。我们村社的大戏在鼎盛时期,在县级比赛中拿到“金奖”,又代表一个县的农民戏曲的最高水平到地区参加汇演,一时声名鹊起,到我们村社唱大戏的日子里,十里八乡的群众慕名而来,戏场子里黑压压一片,热闹非凡。《窦娥冤》能让观众涕泪涟涟;《铡美案》、《探窑》的情节,村子里的三尺小童都能倒背如流。现在回想起来,这些朴素的农民,用他们的异禀天赋,在苦难中挣扎着传承民族文化,给闭塞的大山深处播下文明的种子,他们既是非物质文化的传承者,又是一代又一代人的文化、道德的启蒙者。
一年一度的春节马社火表演更是雷打不动,走在最前面的是“开路先锋”,手持兵器,面目狰狞,如天神下凡,象征着镇妖驱邪、护佑平安。坐骑是我家的红骡,高大、威风凛凛,如一团火焰,鞍鞯上披着碎花褥子,佩戴红布绾的大花,桀骜不驯。在震耳欲聋的锣声、鼓声、炮声的嘈杂中,一惊一乍,两个青壮年一左一右,使着蛮力抓在笼头上。父亲跟在人流中,兴高采烈,兴趣十足。其实,他是在密切注意着红骡,生怕有突然的惊怵。红骡好像嗅到了父亲的气息,也老实安静多了。
卸妆后,父亲牵回家,刷刷毛,拿一个单子给披上,等牲口的汗干了,气平了,再倒上豌豆作为犒赏,父亲看着它贪吃的顽劣样儿,开心地拍拍它的身子,然后惬意地抽起旱烟。
小流域的“水土综合治理”在家乡的大地上展开了,推土机、挖掘机昼夜不停地吼叫,一座座蓄水工程开工,人潮如蚁,乡亲们披星戴月,肩挑手提,争抢着干“义务工”。几年后,拦河坝里的蓄水漫到父亲的苜蓿地沿上,劳作之余,坐在柳荫下,苜蓿花香沁脾,碧波荡漾的水面上,蓝天、白云的倒影历历可见,几只鹅在悠闲地弄波,此情此景,使人宠辱皆忘,更忘记了身体的疲劳与心灵的困倦。
而立之年,世风日下,人心叵测,在工作和生活中经常遭到小人的暗算,回到家乡,坐在父亲的苜蓿地里想着漫天的心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白云悠悠,无端的烦恼,便很快烟消云散。
然而,世事沧桑,操劳一生的父亲,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我奔波千里探望,无奈人在职场,身不由己,不能端汤送水的遗憾和牵肠挂肚的思念煎熬得我寝食难安,微薄的工资变成了一沓沓车票。在匆匆的行程中,忘记了那一片镶嵌在荒凉上的绿色。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料理完父亲的后事,来到苜蓿地,时值初夏,苜蓿二尺多高,一只小狗扑腾在绿浪中撒欢,时不时惊得雉雊冲到半空叫声连连,水面上的鱼儿溅起粼粼的波纹,一群水鸟悠闲地梳理羽毛,几对新燕忙着衔泥,三五只黄鹂在枝头.....太阳暖暖的,仿佛父亲也在某个角落看着这一切,我怅然若失。
不惑之年,常常怀念那块醉人的绿色,即使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梦境中也会出现一大片紫色的苜蓿花。
我也盼望着,在一个天朗气清的午后,一杯清茶,一顶草帽,一根鱼竿,一罐饵料,将鱼钩伸进情绪的深处.......
父亲的苜蓿,我生命中的绿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