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作业本

夜读作业本 (叙事 散文)

作者：寒山冷月 红寺堡区第三小学教师

案头，珍藏着一沓学生的作业本，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翻出来，把褶皱的页面抚平，把卷起的角角压展，抚摸着那些有气息的封皮，爱惜程度不亚于购买的任何一本畅销书。茶香袅袅，万籁俱寂。我一页一页地翻阅，学生摘抄的好词佳句下面，红色的波浪线褪色得若隐若现，我一遍又一遍地读，不厌其烦。

“月亮那圆圆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静静地望着大地。几多银灰色的、薄薄的云朵绕在它身旁，宛如仙女舞动薄纱翩翩起舞。忽然天空又飘来朵朵淡云遮住了月亮，月亮挤啊挤啊，使劲钻出来。一阵凉风吹散了云雾，月亮重新露出了她秀丽的脸蛋，像小姑娘撩去了按在额头上的乌发，向人们露出迷人的笑靥。”——3月14日秦小荟

“秋天来了，当南飞的大雁把它清厉悠长的鸣声遗留给北方广袤雄浑的山川原野时，秋天，便挟着野菊的幽香翩然来临了。”——4月26日刘彤

“他坐在窗旁等天亮，在盛开着晚樱花的背后面眺望工厂。工厂这时在黑夜里愁惨的灰色背景上像一个黑色大斑点。天在下着暖和的细雨。灯熄了，窗子黑漆漆的的像睡眠中合上了眼睛。工厂睡着了，街道空洞洞的，仿佛伸直了身子，在幸福地懒洋洋地歇息。房子没入了黑暗和沉寂中，人群的喧嚷静止了。只有月亮还越照越亮，树梢还在互相低声细语，似乎在银雾中高耸，沉醉在光辉、寂静和快乐的安宁中。”——5月27日马小玲

读着读着，我的脑海里仿佛出现了78个学生手捧书本，紧锁眉头，在浩如烟海的“历届诺贝尔文学获奖作品”中艰难跋涉、寻寻觅觅的情境，他们且喜且忧的可爱模样，犹如点点繁星，点缀着我寥廓深远的夜空。

2012年，我正在如饥似渴地读第八届茅盾文学获奖作品，《你在高原》、《天行者》、《蛙》、《推拿》、《一句顶一万句》，在中国作家构建的精神家园里遨游。2012年又是诺贝尔奖颁奖年，读莫言《蛙》的时候已临近深秋，物理、化学获奖者名单陆续向世界公布，但那些都是陌生的洋人名字，在我的内心激不起一点波澜。唯有文学奖如此让人牵肠挂肚，因为中国作家莫言有机会创造历史，给国人填补诺奖的空白。当时网络上都在预测，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的概率很高，甚嚣尘上。我心里空荡荡的，如果日本作家获奖，那么小小的岛国，就有20位诺贝尔获奖者，20，是多么触目惊心的一个数字呀，而我泱泱中华，使用着世界上唯一的还有生命力的美丽的表意文字，有几千年的文化积淀，在历史的长河中，伟大的作家更是灿若星辰，文学上的成就获得世界级的大奖应该是实至名归。假如，莫言败给“日本鬼子”的后代，国人将情何以堪，无论有怎样的理由，我们每个人的心里恐怕都不是滋味。

莫言获奖了，我倍受煎熬的心终于得以宽慰。中央新闻播发喜讯的时候，时值中午，睡意荡然无存，我急忙打开国培的网页，在培训感言中写下这样一段话：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了，国人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作为中国的教师，读莫言的作品，并且推广给学生是我们义不容辞的天职。让学生领略作者酝酿《蛙》十余年，笔耕四载，三易其稿的艰辛，体会作者潜心打造的一部触及国人灵魂最痛处的深刻，感受用生动细节展示乡土中国波澜起伏的生育史的同时，毫不留情地剖析了当代知识分子的卑微灵魂......不曾想，在惊喜中随手写下的一段话，后来竟然被辅导老师选为优秀学员感言展播。

莫言获奖了，当天下午的语文课，我离经叛道，在黑板上写下“莫言”、“诺贝尔文学奖”，与《新课程标准》、《语文》课本南辕北辙，也许，我是世界上第一个在小学生中传播莫言文学的“文化使者”。我经常在课堂上旁逸斜出，不务正业，讲和考试内容风马牛不相及的内容，诸如《平凡的世界》、《人生》、《英雄时代》之类的已成常态。那天的教材是莫言先生的作品——《蛙》，我精心选了一段描写一群饥饿的孩子，津津有味地吃煤炭的情节作为赏析内容，我一边朗读一边分析用词的准确，表达的传神，让学生感受文之美，体会伟大作家的思想深邃。同时，针对物质富裕后的浪费粮食现象，顺便做了一番思品教育。《蛙》里的孩子把煤炭吃得津津有味，学生听得津津有味，越听越觉得不可思议，听着听着便皱起了眉头，到最后，敏感的学生目瞪口呆，若有所思。我没讲课本内容的课还是走漏风声了，年级组的几个老娘们私下窃窃私语：莫言获奖了，老王高兴的就像自己获奖了一样。多年前，第一次收到报社寄来的9元稿费，我喝得醉眼朦胧。介绍莫言获诺贝尔奖的时候，我同样心情激动，眉色飞舞、如醉如痴，在外人看来甚至有点“丑态百出”，也许是出于民族自豪感和对汉语言文学的热爱吧。

莫言获奖了，千千万万的中国人激动了。山东高密的红高粱都被寻找伟大作家成长足迹的游人践踏得一片狼藉，管家的老宅子，院墙都爬豁口了，院子里的胡萝卜都被拔光了......

下课了学生意犹未尽，围着书不肯离开，我干脆把书留在教室，让学习委员课余组织学生读，晚上轮流带回家去读。几天后，郭楠的妈妈打电话求情，让她家的孩子多读几天。我一想，郭楠的妈妈是大学学历，那其他农民的孩子也是不是有阅读需求呢?于是我到图书馆借了78本“历届诺贝尔文学获奖作品”，给学生一人一本，让学生互相交换着读，寒暑假都由学生保管，这样，一个学生就有读78本书的机会。我规定学生每次的语文上交作业摘抄一段优美的段落。当然，毕竟小学生考试内容以教材为主，把课外书当作业，在以考试成绩考核教师的背景下，是一件把个人的升沉荣辱、评优选先置之度外的冒险事。

冬去春来，案头如山的作业本渐渐成了优美句子的“大观园”，批改作业便成了一种精神的享受。

“这些孩子成天叽里呱啦，就像讨嫌的青蛙，蓬乱的头发活像是卷毛的绵羊，一切都让人感到粗俗鄙陋。”—— 3月11日凃慧

“人们用疯狂之火点燃黑色的机车，使火车星夜兼程，穿过黑沉沉的平原，轰隆隆地跨上桥梁，钻进幽深的隧道，不时发出怒吼、抱怨，被迫拉着人类的疯狂，连夜在铁路上跑，人们为发泄他们无穷无尽的狂热而开辟了条条铁道。”——4月9日马飞剑

夜去昼来，这亘古的周而复始的现象又出现了，它支配着万物的生死。黎明，刹那间发出无与伦比的力量，它将成千上万颗互不相同的心从现实的梦境带进梦境一般的现实世界。——4月9日小玲

每当发现这样的语句，即使恹恹欲睡也会精神为之一振，倦怠一扫而空，呵，我不是在批改枯燥无味的作业，而是在尽情地欣赏78个弟子在浩瀚的书海中采撷来的语言之精华。我俨然高高在上、凛然不可侵犯的国王一般，足不出户、不稼不穑、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臣民们的虔诚朝贡。

小学语文五年级下册《桥》一课，比喻句和拟人句很有特色，课后，我布置仿写两个句子：

例句1.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狂奔而来，势不可当。（仿写一个比喻句）

例句2.死亡在洪水的狞笑声中逼近。（仿写一个拟人句）

我在忐忑中等待着学生的作业。以前，学校没有图书室，县城里才有图书馆、新华书店，高质量的读物要跑很远的地方才能买到，学生尽可能有的课外读物是《作文选》之类，“闲书”难得一见，我和学生都是井底之蛙，头脑里的拟人句和比喻句无非是“妹妹的脸像苹果，天上的月牙像小船，柳树在迎风舞蹈，小鸟在枝头唱歌，呼朋引伴。”之类乏味、质木无文。看到千篇一律，语言苍白的造句，生气归生气但也无可奈何。可是那次翻开作业本，石破天惊，经典名句频频映入眼帘，令我惊起拍案，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

作业经常偷懒的王苗苗写到：“一抹殷红色的夕阳照在西山上，夜幕像渔网，从天上漫撒下来。黄昏已经像清烟似的从四周升起来。”

爱读科普书的张小龙，描写爸爸晚上想溜出去打麻将的样子、神态，生动传神。“八点钟，他不安了，不仅像一只令人昏昏欲睡的老猫头鹰，而且像一只老鹰，尖脑袋向前从一堆毛巾被推出来，准备振翅高飞。”

就连爱打游戏的刘力都得另眼相看。“太阳早已下山，月亮像个文静的少女亭亭玉立在前面的天上。它是仙女撒下的碎石，是月宫里桂树的缤纷落花，是嫦娥打翻的胭脂。”

“在晴朗的夜晚，小星星眨着顽皮的眼睛出现了，天空中只有几丝云在慢慢移动，它就像丝带一样把小星星遮得时隐时现，看上去好像和人捉迷藏呢!”——作业拖拖拉拉的杨金豆。

就连思想波动极大，爱逃学的罗东娜的作业都出现了亮光：“渔民们利用灯光来引诱鱼群，那些渔火明灭在黑暗的海面，像无数灿烂的钻石，闪烁在黑色的锦缎上。”

瘦小、腼腆、文静的女孩何学明写到：“绿莹莹的秧苗腼腆的含羞草都笑眯眯地欢迎我们，连泥都散发着清新的香味，蜜蜂、蝴蝶飞来了，你看花丛中，金色的小蜜蜂在欢歌，蝴蝶在翩翩起舞。蛐蛐儿满身披着黑纱，显得那么严肃，又像披着黑色盔甲的大将军，显得那么勇武。”

......

呵！我简直陶醉了，日复一日的繁重教学任务成了享受饕餮大餐。批改完作业的时候，已经是深夜，走在回家的路上，红寺堡金水街广场，各种彩灯争相吐艳，竞放光芒，连天上的星月也黯然失色，树梢间缀着一盏盏彩色的纸灯笼，宛如一朵朵梦幻的夜之花，悬浮在空中。那一夜，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回味着一句句优美的语句，一个个自信而得意的脸庞，争先恐后地浮现在我的眼前，好像正在焦急地等待着肯定和表扬。78个淘气的孩子，犹如78颗璀璨的星星，照亮我独辟蹊径的孤独的语文教学的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