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洪明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曾经在宜宾市长江下游的第一镇——李庄古镇呆过一年。丘峰、流水成为记忆的风帆,载着你潜回青春的岁月。
说是李庄,其实真正的住处还在离集镇三公里外的江畔。一铁链挽桩的趸船,将我们推掷到几大块如茵的草坪。桉树带相隔后,隐隐约约露出青砖碧瓦、楼房水池。
印象最深的,当然是同学。尽管学校级别不高,但身前身后同样是十二年寒窗苦读后的天之骄子。个个青春飞扬,人人风流倜傥。再加上整天在中文系的染缸里浸染,自然也会生出许多诗意与传奇。当时男生正穿喇叭裤,女生流行紧身裤。以致让人陡生困惑——我裤口扇起的风,是否凉快了她们的燥热?
常去的地方,自然是阅览室。满架的新杂志,开阔了读者的视野。那些林林总总的诗歌、散文,国内外、各地的作家、诗人,向我展开一个全新的世界。我不厌其烦地将喜欢的文句抄写到读书卡片上,并不时拿出来翻阅。说实话,我真正的写作就是从那间窄旧的阅览室开始的。不久后,开始学写新诗。每个周末那里变成舞池,左腿残疾的我并不跳舞。但在舞场边坐着的我,仍感觉自己才是惊艳的舞者。
9月开学已经立秋,但太阳依旧恶毒,浑身燥热。午休和课外活动时间,我们同寝室的7个同学,就一起来到江边,将衣服、长裤脱下,只剩一条裤衩,手牵手向江水深处走去。江床布满大大小小的石头,石头上长满青苔、泥浆。踩到上摁疼光脚板,稍不注意就人仰马翻、跌倒水里。
同学中有善游者,顺势调整身姿,手拍脚蹬。水花飞溅,朝更远处划去。往来倏忽,怡然自在。而也有未谙水性的旱鸭子,始终漂不到水面。吃口江水后,连忙站正身体。脸色苍白,嘴唇乌青。边用双手擦拭浸入眼眶的水渍,顾不得中文系大学生的斯文,急切向同学呼救。彼时彼刻,众人都大笑起来,整个江岸充满嬉戏的快乐。
遇到轮船从主道上驶过的时候,江水便层层叠叠地晃荡起来。这时稍不留神,人就会带到江心去,被浪头淹没,那是相当危险的事情。游得来泳的,都头朝江浪,作出奋力向上的姿势,股股江水被压到他们身下。待船驶过,震荡稍缓,终见每个人都还在原地。大部分同学则连忙反身逃到浅水区,待风平浪静再行泡澡。
我尽管左腿残疾,但自幼在河边长大,还是掌握了几项基本的游泳技能,会自由泳、仰泳和潜水。这令同室珙县、筠连的几个旱鸭子刮目相看,纷纷让我教他们这些。10多天过后,他们个个都能在水中自由驰骋了。这叫坐在岸边大石头上,帮他们照看衣服的我倍感欣慰。
第二年夏季,进入汛期,落了几次大暴雨。长江水漫上草坝、淹着桉树林。我们寝室的同学不敢贸然游泳,都躺在床上看书。忽然隔壁寝室的一个同学跑来说:同班的李氏、王氏结伴漂江。我们连忙跑到江边,不久便见上游飞快地漂来两个小黑点,一前一后。待到正对面,才看清的确是他俩。每个人的前面放着一个瓷盆,里面放着各自的衣物。大家情不自禁举起双臂、高呼两个人的名字,沿着江岸向下游跑去。但哪里追得上呢?不过两分钟,两个小黑点便在拐弯处消失,满眼只剩下滔滔咆哮的长江洪水。旁边有人说:他俩说的,要漂到南溪才上岸。我的眼睛里禁不住溢满泪水,为他们担心起来。晚上两人回来了,赶忙去问,答曰:转过弯弯就靠岸的,下面江面更宽,水流更急。这下悬着的心才落地。
由于地势偏僻,星期六晚上,我们一般不回家。夜幕降临,便三三两两走出寝室,到学校旁边的农户家里去。请农妇帮我们炒几个地道的家常菜,当如是归家打次牙祭。大部分时间都会喝酒,直到酒醉饭饱才回校。空气里,似乎都漂浮着酒肉的味道。当然,那也似乎是家庭的味道。
星期天,我们沿着江边的小路而上,或者搭乘巧遇的货车、拖拉机从甘蔗林中间的小煤屑路去,目标都是李庄镇。采购生活用品,去旋螺殿采风,到月亮田怀旧。空气里,漂浮着丝丝缕缕暧昧的滋味。穿着高跟鞋从青石板路上蹬、蹬、蹬踏过,在黄桷树绿荫下坐竹椅里优哉游哉喝茶。每每觉得自己就是那个白马王子梁思成,女同学都是传说中才貌双全的林徽因。而擦肩而过的男男女女,全是抗战时迁徙李庄避国难的下江人。
第二年暑假,我们分批撤离,搬到市区北郊的新校园。长江侧畔的大学生活成为遥远的过去,我们那代人的青春再次留在了李庄古镇。自然,她与抗战时期的蹉跎岁月迥然不同,与新世纪儿女们的青涩年华也略有区别。但激情、希望与奋斗都是相同的,她们都是青春的代名词。
作为匆匆的过客,我们同样感恩李庄,让那段日子成为生命里最灿烂的回忆。多年以后,回归李庄百感交集,写下了《4月26日回李庄》:“匆乱中望见了夜/正在我生的湖泊上四溢五千岁前江岚/六万年前月光/随舟子的悠声长啸/孕育为满空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