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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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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3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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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水汤汤 —— 一条河流的传记

荆楚门户

“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

一个秋末冬初阳光晴好的午后

王摩诘途经襄阳,泛舟汉江

举目远望,青山巍巍,波澜动远空

好山好水岂能没有好诗?

荆门,因此一诗天下传

荆门因此与汉水结下不解之缘

胸腔内跳动着川流不息的水声

这悠长的,磅礴的,柔软的,钢铁的

气质,撑起了一座千年门户

门内,繁花遍地,风景这片独好

门外,江山迭代,都随风吹雨打去

惟江水不变,它埋头沿自己的道路奔走

“一扇曰户,两扇曰门。”

有家,就有门有户

大家有朱门,小家有柴扉

门开户阖之间,大有玄机

开门迎客,吃闭门羹,门说了算

门户,就是脸面,就是主人家的第一形象

荆楚门户,作为中部区域的门脸

眉清目秀自不必说

仅“古代第一县——权县”的名头

就足以自傲了

还有那些郭店楚简上冷峻古拙的文字

发散着珍珠般的幽光

岂实,门脸大还是小又何妨

仓禀实,肚腹饱,才是王道

“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

1954年冬,京山屈家岭

青木垱河、青木河,作为汉江水系的一部分

两河交汇处

轰轰烈烈的石龙水库渠道修建时

几块石头和陶片惊艳出世

文明之火,从天而降

一切为了填饱肚子

一切为了让生活更美好

一切为了让人类更自由

“幸福,是干出来的”

劳动,让“屈家岭文化”破土而出

“祥瑞钟聚”,嘉靖皇帝的威仪早已烟消云散

赐下的名字,却穿过烽火岁月浮想生花

以至于让人忘记了它先前的名字:郊郢

郢,一个滋养了楚文化的汉字

在荆风楚韵中,猎猎作响

它的邻居鄢郢——宜城,楚皇城所在地

“昔我先王熊绎辟在荆山……”

楚先民在荆山里筚路蓝缕,开疆拓土,养精蓄锐

从汉水上游而下,在汉江平原的大地间

繁衍生息,开启了八百年盛世

钟祥,只不过是其中的一个暂居地

就像鄢郢一样,终将成为汉水中的一朵浪花

仅在竹简龟甲上,留下几笔符号

“唯我皇考,若日月之照临,光于四方,显于西土。”

嘉靖皇帝不吝美词,夸赞其父,显陵由是名

2020年的春天,油菜花金灿灿开的放浪形骸时

我站在明显陵巨大青石铺垫的神道上

没有惊讶于陵园的浩大与威严

一陵双冢,举世罕见的文物价值

而是想到了爷爷奶奶在世的一句唠叨:

“生儿不胜我,养他干什么?”

嘉靖皇帝也是人

草鸡一旦变凤凰

便大兴土木,为九泉之下的父亲加官封爵

追认为“献皇帝”,不惜大动杀伐

儿子英雄,老子更是好汉

根不正,岂能苗红?

嘉靖皇帝,终究还是一个俗人

钟祥大柴湖

作为汉水重要的一个节点

作为全国最大的移民集中安置区之一

作为湖北441个移民安置点中的一部分

站在鳞次栉比的高楼中

如果不是介绍,你无法想像这里曾经芦苇遍地

风吹草低,没有牛羊,只有野鸟虫鸣

如今,它已经与当地气息血肉相融

它已经变成众多水养的城市中的一分子

就像你无法从一条江里

分清一朵浪花与另一朵浪花的差异

只有那些地下盘根错节的芦苇根

分得清乡音的深深浅浅

“一条扁担两个筐,收拾收拾下钟祥。”

1966年春至1968年秋

近五万人抛家舍业,泪别故乡,不计得失

从淅川搬至大柴湖

“深明大义”“舍小家为大家”

若干年后,挂在墙上的赞美文字是没有温度的

就像不经生死,不知生死

只有中国人才会明白

家和故乡,是烙印在血液中的图腾

一旦弄丢了,魂就没了

在大柴湖移民村落采风时

一张被意外定格的照片

悬挂在萧瑟的秋风中

一条狗追着装满锅碗瓢盆坛坛罐罐的汽车

身后是即将淹没的村庄

一个同行的诗人说

那条狗一直追着奔跑

最后累死在山路上

诗人讲这个故事时,时间突然停止

直到一滴眼泪砸碎这意外的静谧

像小鸡啄破蛋壳时

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一艘巨大的“襄江号”轮船停泊

装置艺术般的时空中

看到船身上鲜红的三个大字

我们这些沿汉水匍匐而来的人

身体里的亲近突然爆发

抚摸它石质的、水泥的、钢铁的骨架

冰凉坚硬的外壳下

锅碗瓢盆碰撞的叮当声仍在回响

猪牛羊鸡乱叫的嘈杂声仍在回响

离井背乡时的抽泣声仍在回响

藏在睡梦中的祈祷声仍在回响

每抚摸一下,我都觉得离他们近了一分

每抚摸一下,我都觉得他们平和了三分

当年,移民人拖家带口,牵牛抱鸡

乘坐敞蓬的解放牌汽车一路颠簸至樊城

转水路,乘船沿汉江而下

至大柴湖大同码头,停泊上岸

搭木为屋,垦荒造田,修渠排渍,筑坝打堤

一驻足,就是半个世纪

一转眼,青丝变白发

故乡,越来越远了

乡音,越来越淡了

记忆中日渐模糊的事物更加模糊

日渐清晰的事物更加清晰

一艘转乘而下的大铁船日渐高出水面

成了安放乡愁的温暖事物

因为这艘船当年起航的地方,在襄江

因之被命名:襄江号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诗经里的芦苇,一地雪白

有仙女在水一方,顾盼生姿,香气袭人

当年,把家安在芦苇荡里的淅川人

却在一地诗意里

打掉了牙齿和泪吞

刚柴,作为芦苇的一种

可以编篱笆,可以作柴门,可以织苇箔

这种顽强的植物,一度让移民人咬牙切齿

野火烧不尽,刀劈斧斫难断根

与天斗,与荒滩斗,还要与刚柴斗

第一代移民人,用半生的时光

把刚柴地变成米粮仓

也把自己炼成了迎风屹立的刚柴

这些移民中的一部分

曾经移民青海水土不服不得不返乡

一些人客死途中或他乡

最终,落脚大柴湖

这些辗转多地,餐风饮露的移民人

一扎根低洼处,就长出了蓬勃的枝叶

当我在柴湖镇鱼池村大柴湖移民体验馆

看到几丛须发洁白的刚柴在秋风中摇曳时

不由得心生敬意

它们为移民人的生活,让度了自己领地

作为仅有的标本点缀在这里不仅仅作为风景

更作为一种指示植物

标示着生命的弹性与硬度

“大柴湖,苇子窝,三天不割一尺多。”

“茅草庵,树杈顶,大水来了把船撑。”

“芦苇墙,泥巴搪,四根砖柱一间房。”

“大柴湖,臭水窝,三天沤烂一双鞋。

蚊子打架嗡嗡叫,把人咬得无处躲。

男人怕咬上房坡,女人怕咬烤大火。”

“锅连缸,缸连床,母猪拴在床腿上。鸡窝安在锅灶旁。”

……

这些辛酸、坚硬、冷俏、尖锐的顺口溜

如一根根锋利的皂角刺

隔着半个世纪时空

扎得我大汗淋漓

一户移民乘着农闲跑回淅川老家

半个月后回到大柴湖发现房子“丢了”:

疯长的刚柴淹没了房子

床板被顶在了半空中

……

全淅林,这个把故乡刺在名字中的男人

讲述的辛酸故事

尽管过去了半年

还时常在梦中听到牙齿交错时发出的轰鸣

十一

“故园丹江,根在淅川。”

站在大柴湖移民纪念广场

看不见淅川,淅川在几百里之外

故乡在北,新乡在南

因为一江汉水,血肉相连,气息相通

舀一碗水,都是故乡的味道

十二

作家梅洁说,“大柴湖有纪念馆!真好!”

在大柴湖移民纪念馆

我看到一张梅老师采访移民的照片,发给她后

她连连感慨,那两个叹号

就像一汪清澈的汉水

在风中翻滚起的浪花

一浪高过一浪地翻过头顶的天空

十三

大柴湖移民纪念馆广场

周恩来的汉白玉塑像巍然屹立

1968年10月,听取移民汇报时

眉头紧锁,时喜时忧

云开雾散时,“大柴湖”之名跳出脑海

自此,大柴湖成为众多移民搬迁中的一个星座

在天空下,光芒四射

全淅林,这位亲历风雨的第一代移民

奔走呼号,搜史撰文,规划论证

一座移民纪念馆拔地而起

成为南水北调移民史上的一座碑

十四

看到大柴湖想到宜城市十方院村

这个曾经位于郧阳区谭家湾镇的小村落

300户人家,2010年9月24日

翻越群山,渡过汉江

从上游来到中游,重新安家

土坯房换成小洋楼

小乡村变成大花园

连乡音也开始软糯

惟村庄名字没有变

乡愁就有了寄托

只要不离开泥土,他乡也是故乡

丫丫,这个移民村落出来的乡镇干部

见到我们,离很远就张开了双臂

像一只正在飞翔的喜鹊

酒窝跳出串串笑声

她用笑声作别故乡和远方

十五

从大柴湖,想到郧阳区杨溪镇青龙泉社区

一个大棚连着大棚的香菇小镇

当我们站在山顶观景台俯瞰

青山怀抱,汉江环流

这个由杨溪铺村移民搬迁的小镇

靠着一朵香菇,聚拢成了个新镇

一个小镇,就是一朵随遇而安的香菇

只要有孢子,遇到合适的水分和气温

就能化腐朽为神奇

在宜城市南营办事处杨溪铺村

白墙红瓦,柏油马路,洋房汽车

红花绿树,青草碧水,一派生机

这个花一样的村庄开在汉水旁

芳香四溢

两个杨溪铺村,就像一根杨柳枝一折为二

一截插在郧阳区,一截插在宜城市

在不同地方,生根,抽叶,长枝,开花

慢慢长成参天大树

有时候,人就像一截树枝

不管插在哪里,努力向下,就能生长

十六

“石牌五世磨豆腐,古镇千秋煮霜花。”

走在因一方豆腐而远近闻石牌古镇

青砖黑瓦的房屋,纵横交错小巷

匾额上依稀可见的商号

时光放慢了脚步,蹲在一条旧街道上歇脚

就像一个刚拉纤而回的汉子脖上挂着的

汗巾,发出咸重的气息

杜晓栋,这个汉江边的文化拾贝者

谈起昔日舟车繁盛往事

声音不由得高了八度

这个见人抱拳作揖的老者

不时地从汉江里打捞出一个个走失的文字

小心地抱他们回家

十七

“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两桨,催送莫愁来。”

“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

洛阳莫愁与钟祥莫愁,是否同一人?

让人纠结,让人愁上愁

莫愁湖边,总想像一个美人淩波微步

她和汉水女神遥遥相视

眉目生辉,玉足宝光,面含春水

是因为惺惺相惜吗?

“迢迢不可见,日暮空愁予。”

因为不可见,她才一直在那里

把一湖春水,从春到秋,从秋到春

空着

只为等待一个人

十八

走在钟祥大地上,总会与一个语词发生关联

总想,总在想

总在想,人为什么活着,人活着为什么

就像水为什么要东流去

人活一辈子,总得留下点什么

哪怕留下点泥沙也好

再在泥沙上种点东西

无论种豆也好,种菜也好

无论开花也好,不开花也好

实在不行,就种几棵树,柳树、水杉最好

这样,就能与水不离不弃

一边丰盈着自己

一边抱紧泥沙筑起一道堤

筑起一道护祐苍生安澜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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