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 殃
■李 杰
一
白璞璞头皮一麻,冷汗涔涔,两颊厚厚的妆粉终没摁住的黄褐斑,不合时宜地雀跃在抽动的苹果肌上。天塌了。老公来电:侄儿出了事,在工地被钢筋戳穿腰椎,瘫了。还说,人在同济抢救。这个酣战牌桌的幸福女人,情绪瞬间失血,瘪下来。她手足无措,麻将场上积攒的人生经验,此刻爱莫能助,冷眼旁观这一切。托底她幸福的男人,正托举着另一个世界,她寄生在他那儿惯性的依赖,被选择性忽略。惧怕用力摇晃她。真要命,那些努力强装的镇定,正可怜巴巴地在她体内流失。
这通电话如同惊雷,扔进生活,把日子炸得面目全非。牌友们嗅觉灵敏,探寻的目光游走在她恍惚的神情里,用劲儿嗅着。这女人刚才有多显摆,此刻就有多狼狈。哈哈,杠上开花龙七对。喂,老公啊,我刚码了个大和。她声音里报着春,向来不加掩饰,这让输钱的人多有不爽。咦,今儿哪儿不对劲儿,老公语气走了腔调……再讲下去,白璞璞的得意急转直下,五官慌乱地移了位,两只活鱼般的大眼睛,也停止了灵动的游弋。不打了不打了,她胡乱推倒牌,费力站起,脚底打绊子,仓皇离了桌。好一把大和的进账也忍痛割爱。
天啦,这可怎么办?白璞璞比谁都明白,好日子怕是到了头,老公的装饰生意得暂时歇菜。人命要紧,他得先管他侄儿。21岁的大小伙儿,刚上工地挣了个把月的钱,就摊上这事儿,你说咋办?哥嫂都带残疾,智力低下,就这一个儿子,好不容易熬到他长大成人。
切菜,手指中彩,被刀刃连割几道。炒菜,糖作盐撒。饭桌上,迥异的沉默让孩子们谨小慎微,姐弟俩暗自撇撇嘴,胡乱扒拉两口下了桌,像两只落跑的猫。饭后,碗盘也没心思捡,叹气一声比一声重。她收拾衣服,老公的,孩子们的,分开打包装好。
妈妈,你和爸爸吵架了?
女儿小心翼翼地问。
啊?没,没有,吵什么架啊。
说话间,并没让她手上停下来。
女儿盯着她手上的活计,掀着眼皮疑惑地等一个答案。娘儿俩的对话,拽着儿子的脚步过来。两双大眼互相壮胆,牢牢地黏住她和那些被打包的衣服,堆满问号。
她咽咽喉咙说,是这样的,伯伯家的哥哥出事了,爸爸赶去武汉的医院,慌忙着没带衣服,妈妈要给他送去。说话间,她正手掬一捧洗漱用品,顺势凑给孩子们看看。
你们明天先去姥姥家,妈妈尽快赶回来。又想起什么要交待。宝儿们,听妈妈讲,哥哥摔伤的事,千万别告诉姥姥姥爷啊。她哽了哽。就说爸爸在武汉接了活儿,走得急,妈妈给他送换洗衣服去,听到没?
她不想爸妈知道。结婚时,二老拼命反对,不是嫌他,是嫌他哥嫂痴呆,将来终究是个拖累。她不听,哥嫂归哥嫂,有他们的儿子管,关他个兄弟什么事?出嫁前一夜,在小学当校长的父亲,反剪着双手,在屋里踱来踱去:哼,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利索的事,怕就怕到时殃及你们,过日子可不是说书,你当那么简单?她到底拗赢父母,嫁给他,婚后靠着他的一门装修手艺,她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同村的小夫妻撇下孩子外出打工时,她守着老公和一双儿女,打着小麻将,小日子快活得淌蜜。挣钱,从来不是她的事。
动车两小时到汉口,不出站直接乘地铁到医院最划算。这样打算时,白璞璞手挽两大包行李,艰难地走在人群里。浩荡的人流是最准确的导航,人直接被推搡至售票处。排队间隙,白璞璞拿出镜子描描淡妆,头发挽成丸子头,又整理好衣服。脚边两大包袱敦实地挺着:一包换洗衣物和用品;一包吃的,雪里蕻炒肉丁,腌鸭蛋,炒南瓜籽。都是些耐搁的,他也爱吃。南瓜,这东西再适合不过她这样的“懒婆娘”拾掇,见点地盘就疯长,叶尖儿当菜,瓜肉蒸熟了吃,籽儿泡泡晒干一炒就香。婚后,每年她都要种上一大片,献礼老公。他干活儿时嘴巴不闲,爱嚼个东西:槟榔、葵花籽、西瓜子。自恋爱起,这老三样便一一被她勒令强戒。槟榔致癌,葵花籽和西瓜子坏牙。男人的一颗上门牙已缺了个小豁,典型的“瓜子牙”,再损失点儿,一笑就得漏风,多损形象。
汉口站到同济医院,3站路,青年路下车,还需步行1000米。拖着两个大包,白璞璞心里发怵。老公说别怕,到地铁口,他接她。她的心瞬间就安静下来,服服帖帖。排队买乘车币,汉口站的地铁购票机前像极了大学食堂的打饭窗口,永远排列着长长的等待。
老公的脸好憔悴,侄儿已下手术台,人在ICU,情况不容乐观。她没来得及问明情况,他人已沉重得不行,她心疼。但凡有人能分担些,干练能扛的他也不至于拖成这样。她倒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他昨晚躺在长椅上对付一夜,有些着凉,鼻子微微抽着。白璞璞让他今晚到宾馆开个房间,好歹睡一宿整瞌睡,可别再亏着身体,家里还靠他这根顶梁柱呢。老公苦笑一下:花钱的地儿多着哩,施工单位垫的钱做手术已紧巴巴,医生说术后还得长期康复训练,后续费用才是个无底洞,还要找用人单位扯皮拉筋,不是一两天的事,哪能开宾馆,要做好长期吃苦的心理准备。白璞璞脑袋一沉,重得要掉下来,她简直要无助地哭喊出来。可她不敢哭,她怕自己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拼命死死咬牙捱着。
家里给他们说吗?
管啥用,我哥嫂……唉,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能干个啥?他手叉前额,身体塌了下去。
午饭,一个炖锅,下些配菜,看着他就着雪里蕻炒肉丁大口扒饭,她的泪腺破了防,吧哒吧哒滚落在桌上。他没敢抬眼看,心虚地勾着头,他的家庭终究是个拖累,不幸被岳父母言中,殃及到他们宝贝女儿的幸福。现在想来,人家当初的反对不是没道理,如今他也为人父,这份理解更深一层。这一夜,白璞璞没走,她想留下来陪陪他,直到他把这种临时套进脖子的生活稍作适应。凭直觉,老公也想她留下,至少今晚他需要女人的温存御寒。
晚上,还是开了房,院区的家庭旅馆,那种老旧的家属楼改造而成的,外墙早已斑驳不堪,楼道昏暗得像地道,一晚98元。白璞璞嫌弃床单,询问老板这个换过没?换了,新换的。眼见为实,她软磨硬泡,非让老板从柜子里拿出套折叠整齐,有着洗涤品香味的,当面换上,才放心躺上去。这一夜,老公反复奋战,再倒头睡去,她明白,比起醒在烦恼的现实里,精疲力尽才是他最需要的解药。
三天后侄儿转到普通病房。在病友家属的指点下,白璞璞给老公租了陪护的行军床,一月100元,不分大小月,每晚六点发放,次日早七点收起,划算。家属的床,就着病人床边空隙落地生根,好不拥挤。病区除病人和家属,还衍生着另一庞大的队伍——护工,他们晚上则接龙似的睡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病区强大的吸附力,在夜间暴露无遗,人在这里寄居而生。
康复科的病人大都行动失能,大小便无法自理,病患大都为男人。真奇了怪,可能男人户外作业的多,意外伤残几率也更高吧。陪护的亲属,倒是清一色的女人,角色横跨母亲、姐妹、老婆的身份。难得瞧见有男人护理老婆的,女人一旦走到瘫痪在床的地步,怕是什么都没了。女人能熬,男人熬得起?就算挂单,女人能守着孩子寡居,男人呢?立马再娶。这儿也有极少的女护工,心细护理女病人或轻微中风的患者比较合适。但还是男护工占绝大多数。康复项目要把病人搬来挪去,循环更换阵地,需要好一把力气。家里女人这时都是硬撑着,坚强就是个壳子,应急反应罢了,哪儿来的劲儿搬动男人?再说也不能二十四小时待命啊,总得一阵儿蒙瞌睡的功夫吧,都垮了,家怎么办?请护工。
护工里膘肥体壮的中年男人居多。白璞璞打听护工费,可不低,日薪160元起,高的开到200元,她赶紧打消这念头。医疗费还没着落呢?难道自家贴人再贴钱?目前她的小家已垫付不少,哪儿具备再请护工的条件?这一了解不打紧,白璞璞像只受了惊吓的兔子,偷瞄一眼老公,又飞快蜷缩起小心思。
老公啊老公,只好辛苦你了。
二
白璞璞隔半月来一回。
一双双眼睛在她身上勘来探去,寻找矿脉。2床陪护的老婆嘛,又来犒劳她男人啰。他们笑得邪乎,那眼神,也轮番扫荡每位陪护的年轻女人和她们熟透的身体。她们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报废似的瘫软如泥。这些瘫在床上的男人和守护他们的女人,莫名地让膘肥体壮的护工男们为之亢奋。身心的双重灼烧,让每块肌肉热胀,充满降温的暴露欲。脱上衣、脱裤子、只剩三角裤;光膀子,腆肚皮,搓澡。那一身疙瘩肉的半裸男体,堵在洗漱间唯一的喷头下——女人们接水给自家男人擦洗身体的必然去处。这明目张胆的“恰巧”,不认缓急,也不嫌时候长,铁塔般杵那儿冲着、淋着。女人们等不及,难免要说句“麻烦您让让”,伸出盆拦截水流,那半裸的肉垛子,被顺带剜一眼,便邪魅地抖荡,这一眼雌性的浏览,哪怕掺和着嫌弃和厌恶,也调和出他们无尽意淫的佐料。年轻女人饱满的身体,是这封闭压抑病区难得的一道视觉生机。他们垂涎那一畦畦白白闲置的田地,暗自嘲笑病床上的男人暴殄天物,这份羡艳和窥伺混杂着欲罢不能的生理压抑,让人变态得抓狂。
康复科里都是常住病人,一待两三个月,甚至一年半载,也有常年驻扎的。护工们做完一单,接下一单前,才舍得见缝插针地休一回“探亲假”,回去抱抱老婆。一旦接了长单便很久闪不得身,生理需求严重内耗着他们,只能看女人挂挂眼科。无论怎样,务必死守这份职业,还指望它养儿子讨新媳妇儿呢。时间消磨下,病人在他们眼里和麻袋没有区别,搬货赚钱而已,无交流,哪有人情?也因这样,虽然花了大价钱,家属对护工们难有满意的,除了交待注意事项,几乎没有沟通。
只有白璞璞因老公和他们打交道多,有一搭无一搭地说几句话,这就够暖人心了。慢慢的,盼着白璞璞来的,除了她老公,还有这帮男人。夫妻俩熄灯后的一场戏,除了挂眼科,还可以借着幽弱的碎光看场直播,虽然隐约,但也能激起幻想,毕竟声色俱全。
白璞璞已习惯病区的简陋。晚上,她会多租张床,夫妻俩也不再就开不开房间多做讨论,只操心一早抢着好位置——走廊尽头病区和康复区交界的那个门厅犄角。她留宿的这晚,老公的床铺便从侄儿的床边,挪到这块半封闭的宝地。入夜,通往两头的门一闭,这个难得的独立空间真温馨,虽也顺接着七八张床,但到底和几十人的走廊大军隔开了去。两张行军床并排挨挤,铺上被子便宽出不少。白璞璞躺在里,老公拦在外。到了半夜,干柴烈火便充分燃烧,他想她,她也渴他。男人没什么不适,干得欢畅,白璞璞脸皮薄了一阵儿,毕竟周围还有七八双眼和耳朵呢。但不一会儿,她的戒备便卸下武装,随老公的忘情投入撒开欢去,渐入佳境。那些醒着的眼和耳干熬着,直吞口水,活色生香的荤菜,叫人怎么睡得着?后来,老公尽兴鼾起,四周鼾声才跟着此起彼伏。她知道,人,这才真睡了。
3床陪护的女人三十五六,和她年纪相仿,被儿子拴在这儿。同为女人和老乡,她俩偶尔聊聊。祸从天降,孩子十四岁,好好上着晚自习,突然下半身没了反应,在襄阳瞧了一圈找不出病因,转到同济被诊断为“胸椎脊髓梗死”,相当于宣判了行动能力的死刑——瘫痪。女人没钱请护工,也从没见过她男人,儿子她抱不动,时不时央求白濮濮老公帮忙搬搬,有时也请其他女护工好心掂一下。但碍于年轻少妇的矜持,她从不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男护工张口,本能推开那一双双色迷眼儿里的“热心”。女人无比清醒,因为她真有可能被占着便宜,谁叫她没钱,没男人靠,却偏有颗慈母心呢?儿子每天的治疗费,压得她眉头疙瘩从未解过锁。白璞璞问过一回,你老公呢?女人低头不语,窘红脸,再顾左右而言他。她便不再问,只嘱咐自己男人,能帮的帮一把,老乡嘛。
2床,王一,催款单。护士的声音回旋在病房,高亢而具有穿透力。陷在床上的小伙儿,手臂在空气里乱拨拉两下,小护士便将单子撂在床头柜上。
叔叔昨晚磕南瓜籽,磕到半宿,都忘了给他插导尿管,膀胱硬得像铁。他知道钱快干了。果不然,今早停药、停康复治疗。两个多月,公司陆陆续续拿出二十多万,有钱就治,没钱就歇。混一天是混,混两天也是混呢。可叔叔不这么想,哪天他要练得不卖力,偷懒,非得吃上一顿耳光不可。叔叔打起耳光来,一点不手下留情,好像自己残废的身体里藏着晦气,一顿毒打,打跑它就没事了。真要这样也好啊,总比瘫在这儿强。平日里训练他一点不敢懈怠,实在累了,就盼着停药,停药好啊,不训练也有了正当理由。练啥练?练也白练,躺平吧。他知道自己完了,神经自腰部以下齐刷刷割断,神仙也治不好。躺平至少还省下二两力气。婶婶走时,他塞给她俩红包,红包皮子是对面武汉人掏光礼金准备扔的,他要来各塞进500元,等婶婶来时给她。婶婶推辞一番,末了,到底笑纳下。他没什么心里不舒坦,给弟弟妹妹买学习用品呗,本来就是自己拖累人。看不见尽头,指不定多久。想想从前在家游手好闲,被同样闲坐麻将馆的婶婶吩咐去田里扯草栽菜,那份累啊烦啊不情愿啊,唉,现在真想婶婶再喊他下田,一喊就把他喊站起来,去干活儿哩。干活儿,真他妈快活啊。
叔叔去公司交涉了,要治疗费、生活费,还有护理他的人工费。3床阿姨把饭给他打好,看他握着勺子往嘴里送。你的手比我儿子的还强,我儿子拿勺还要带子绑在虎口才舀得起饭。阿姨,昨天那男的是小弟他爸吗?昨天从湖南来了个男人,穿得西装革履,整得油头粉面,给阿姨拿了5000元,再要就没了。5000顶个屁用?他吐出这句话后,阿姨眼圈红了,你说可气吧,那该死的没钱给儿子看病,到有钱坐飞机回去?嘤嘤嗡嗡的啜泣伴随听者的愤怒,在安静的病室里没头没脑地跌撞,情绪包袱一旦被打开,那些妖魔鬼怪般的生活剧本,被毫无遮拦地尽情展演。唉,这可恶的病瘟神啊,怎么偏偏缠上些可怜人?女人吐完槽,拿手背揩揩眼泪,又去康复室管儿子了。
房间里剩下他一人,呆呆守望着天花板,等待护士来给他导尿。导尿一次收费5元,为省钱,平时都是叔叔亲手导。尺把长的尿管插进去一二十厘米,浑黄的液体缓缓流出,400ml。嗨,你得悠着点儿喝,这样下去,准得憋死,两小时一次,我看你一小时就能整一壶。小护士们面对男性器官已坦然自在,早不把它当回事儿。小伙子却爱对她们开个玩笑,故意调侃一番,哎呀姐姐的手可真软,给兄弟解活得畅快哈。小护士可不输气势。呵呵,都感觉到姐姐手软了,好,你这下半身都有知觉了,明儿个就出院哈。姐姐别走,坐着咵会儿天唦。行了,别贫,没事就闭眼睡。
午饭时,病友们一个个坐着轮椅回来,病区重新热闹起来。走廊里排开无声的秩序,轮椅一辆顺一辆,谁在窗下,谁在门边儿,谁在对过墙角,都有着固定的位置,谁也不能截了谁的地盘,大家心照不宣。坐等家属奉上午餐的间隙,护工们给病人捏捏肩、捶捶胳膊,要是晚饭前,会打来一桶热水给他们泡泡脚。当然,这属于比较尽责的了,又或者病人出的护理费更高些,服务周到点,免得半路被炒。餐后是安静的午睡时间。病人们被重新搬到床上,护工们仰着脖子睡在轮椅上,呼噜一会儿。病人睡在那种气鼓鼓的防褥疮床垫上,400元一个买的,没知觉的身体老是机械性地往下滑溜,脚硬生生地抵着床栏板。这时家属要见了,就得邪呼一顿,因此,护工们午睡一会儿就得去看看,随时把人往上拔一拔。
三
白璞璞往武汉跑第二趟时,爸妈已知道出了什么岔子。小镇就这么大,谁家的锅底几寸灰都心知肚明,何况这天大的事。再送孩子去,接孩子回,她都没敢进家门,只躲在校门口打电话给姐弟俩,要孩子们自己下来。她怕面对父母,怕他们拿老话驳她。
揣一肚子小心翼翼,她翘首盯着孩子出来的方向。“嗯,咳……咳……”她怔住,背后传来老爸的咳嗽声,她太熟悉,教书一辈子,尽落下嗓子干痒干咳的毛病了。白璞璞一脸做贼被逮现行的窘,迎上那张结满皱纹的脸,张口结舌:“爸……”老爸不正眼瞧她,反剪双手迈进校门,她没敢跟上。“还不回家,你妈炖好土鸡等你半天了。”眼泪朝露般一颗拱出一颗,掖藏许久的后怕总算放下,心里紧拢的一大片阴翳,在这一角被撑开。
白璞璞到底没随父亲一道上楼,她不知如何应对父母拷问,哪怕是随便一问,就揭了她的痂。从小,父母就爱在餐桌上讨论一切家事和工作,当然还有她学习的事。她的厌学情绪就是这样催生的,再有就是这个复杂的名字,让她打学写字起就有种生不如死的挫败感。一个“璞”字,笔划顶别人一个名儿,等她写完名字,别人都做完一道 题了。她稚嫩的自信碎了一地,此后的十二年无论怎样缝补都无济于事。最终,顶着校长女儿的名头上了职业学院,混了个大专文凭。毕业时,任老爸怎样努力,硬是没把她弄进体制内成为一名正式教师。几年临时代课生涯,同工不同酬的愤闷,逐渐消磨掉她的青春激情,她去南方打了一段时间的工,厌烦了流水线作业,还有无休止的加班,便从深圳回来,自己开了店,经营手机和电话卡业务,和老公的装饰门店毗邻,装修店铺时他俩好上了。
恋爱两年,结婚却一波三折。摸家底时矛盾来了,他爹妈一大把年纪了,哥哥傻嫂子也傻,还带个侄儿,真是有累赘无指望,咋看咋不行。爸妈死活不同意,为拆散他们,在她因生意不好转让店面后,把她安顿到襄阳幺姨那儿找了个事儿做,并托幺姨给找个对象,彻底棒打鸳鸯。
他当时不要命地追,忙完一天活计,连夜开着小面包直奔襄阳。那时小镇还未通高速,往返一趟襄阳得好几个小时。到底年轻气盛,父母越反对就越发激起白璞璞的斗志,恋爱大过天,冲破一切阻拦也要和他在一起。那时,她和他黏得化不开,别说开房、睡车里,两情相悦躺大街都是甜的,幺姨介绍的对象被她一一高明地吹了。她撅着肚子回家示威,妈妈气得直哭,老爸拿起棍子要打断他的狗腿,被妈妈拦住。自己的女儿自己明白,掰不开的,由她去吧。
经过大伯子家门口,嫂子憨笑着坐在门墩上,老远直愣愣盯着她娘仨儿喊:回来了啊,你们回来了啊。异常热情。孩子们应一声“嗯”,便赶忙过去。妈妈,大伯大妈知道哥哥的事情吗?去去去,小孩子不当问的别问。儿子被她戳得只揉头。哦,要喊大伯割麦,差点忘了。白璞璞只好折返,嫂子远远见她返回,傻气又激动地起身招徕,手啊脚啊大幅度地舞动着,老母鸡样欢天喜地,俩孩子本能地趔后躲闪。她也没进院子,拉开嗓门儿朝大门里面喊:大哥,你家麦子要割了,我喊了割麦机,晌饭时人家有空,你在田头候着啊。自公婆去世后,喊种喊割都是老公的事,侄儿大些也学会操些心,现在都是她的事。现在,哎……大哥,你可记着,误点儿就又到别家了,机器俏得很,麦子割完就下菜种,季节耽误不得啊。临走又不忘再交待一遍。回家做饭,有妈妈让孩子打包回的炖鸡肉,中午简单炒俩青菜就行。女儿一回家就直奔兔笼,心疼她的兔子两天没吃新鲜草,喊弟弟屋后菜园打青草。哎,小娃儿不识愁……
这边忙着,那边收割机师傅的电话来了,二嫂子,你家大伯子地头没人啊,还割不割?她占着手,慌得喊儿子:王双,快去你大伯家,喊他到东边田头去,人家收割机师傅已在那儿等着啊,快点去。儿子在她的催促下夺门而出。王简,王单,简单;王一,王双,一双。嗨,这两代男丁名儿起的,是不是有蹊跷,简,单,一,怎么看也不是个兴旺气儿啊……“双”吗?好事成双,成双成对儿,儿子的名儿还是不错的。她常笑这父子俩的名儿一“单”一“双”,岔了辈儿。孩子起名,她就一要求:笔画少字好写,可不要孩子们受她小时候那份罪。女儿的名字王卉,五画,好听又好写;儿子的名儿王双,两个“又”,四画,和侄儿的“一”字呼应,寓意王家这代男丁一双。想起老公床头戏虐她:再来个儿子就叫“王炸”,再再来一个“王国”……她哑然失笑。生活啊,放点糖,再加点盐,还来把辣椒,炒菜一样。她的要求不高,父母有退休金,老公有手艺,儿女排排场场,学习好又听话,哥嫂虽愚,但公婆拉扯大侄儿才离世,也没给她添什么麻烦。虽然在村里住,但县城的房子早已买下,等孩子们上高中,她便去陪读。
大伯哥麦子一割完,便来报告今年的收成,双手比划着很大一堆的样子,喜得浑身热气腾腾,别提多神气。他央她给儿子打电话,要儿子回来卖粮食,还抱怨孩子好久没个电话,人也不回,真不懂事。白璞璞一时没反应过来该如何应对,慌张掩饰下的不安,反倒像不情愿打这个电话的拒绝,大伯哥深感不安,乞求的眼神看着她。嗨,怕就怕简单人想复杂事,不明白又非要弄明白,大伯哥那又急又怯张嘴咿呀的样子,让知晓实情的她顿时泪奔,于心不忍到差点儿要连盘托出。看她哭了,大伯哥顿时像被冷水浇了的热铁,冷却定型,他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受了惊吓,嘴巴张得老大,人钉在那儿,木瞪瞪地死盯着她。白璞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好好好,我待会儿就给王一打,这会儿他只怕还在上工,她指指手机上的时间。大伯哥的表情立马喜笑颜开,捣蒜般的点头,趿拉着解放鞋慌忙转身。听老公讲,他哥的脑袋出生时被产钳夹伤,智力受损,勉强小学毕业,识得简单的字和数,日常生活劳作尚能对付;嫂子则是脑膜炎后遗症,能认人,会简单家务,没读过书。歪锅对歪灶,生个儿子倒很健康,身体壮实,虎头虎脑。公婆跟着哥嫂从小带大侄儿,直到前几年一前一后双双撒手离世。关于带孩子这事,她从来没麻烦过公婆,都是自己带,她也没脸面麻烦娘家父母,本来他们就不看好这段婚姻,求他们不是生生落了口实?拉大个孩子脱层皮,她蜕了两次。感谢生活找补,那几年她吃的苦头,在后来的麻将桌上充分赚了回来。
好久没摸麻将,手心痒痒,一瞬间的想头闪过,打牌这事得看心情和运气,人不走运千万摸不得,尽管牌友时不时因为“三缺一”打电话让她去。哎,她才不动那个心思。侄儿不出事多好。她抚额叹息,又一屁股跌坐在台阶上,托腮苦想,琢磨怎样给大伯哥“捎口信”才妥。当然不能说破。麦子还是白璞璞张罗卖的,两亩地三千多块收入,价贱。寄指望于下季的蔬菜扳本,行情好的话,能赚些积蓄。钱款,大伯哥让白璞璞保管,从前爹妈管,后来儿子管,儿子如今不着家就交给弟媳妇儿管,弟弟也不在家嘛。白璞璞给他俩留下200元生活费,嘱咐要买米买油时说一声,安顿好一切,又给侄儿电话里特意说了这事,毕竟自己只是个婶娘,外姓人。哎,这是操的哪份子心嘛。
老公接的几家装修生意,催得急,有两三家等着新房装好娶新媳妇儿。白璞璞按王单交待,安排泥工、水电工、木工轮番上场,一点一点赶着工期。这几日,偏巧忙着收庄稼,工人们一时间请假频繁,只得给客户多解释。累。要是他在多好。有时候,她身体里的依赖像只小兽蠢蠢欲动,她快扽守不住,这只兽总趁她意志薄弱时左冲右突,她的心里防守稍一塌陷,它便夺笼欲出。明天还得上襄阳进腻子粉,板材,瓷砖,吊顶扣板……孩子只能放娘家。白璞璞硬着头皮给妈妈打电话,她怵老爸的牛脾气,她给妈妈说话的样子就像求,放低姿态没什么,自己妈妈,只要她心里舒服,应承下来,解了她这边的燃眉之急,什么都好说。至于老爸,还是算了,不求他。王单啊王单,你快回来吧,她心里千百遍地唤着。
四
叔侄俩各怀一堆心事,一躺一坐在病床上,谁也不说话,沉默的边界一不留神溅上话星子,就会擦枪走火。叔叔嚼着南瓜籽,腮帮一下一下地鼓动,这两坨碾动的肉包袱,压迫得他脸色越来越阴郁。沉默得可怕。侄儿打着吊瓶,这两天他有点尿路感染,导尿时没做好消毒程序导致的,他不敢抱怨,不敢流露不适,甚至不能制造出一点不合时宜的声响。
叔叔的意志和耐心几近涣散。
3床阿姨嗅出微妙,细心帮叔侄俩打来饭菜,今天她又死活不要饭钱。男人硬塞给她,她竭力推辞的时候身体误撞进他怀里,这不该有的体位接触引发她身体的触电反应,两人几乎是一弹而开。尴尬不由分说。饭菜难得的丰盛:豆瓣鲫鱼,干豇豆烧五花肉,还有一个青菜汆圆子,饭食好久没这么丰盛了,显然是回谢礼的规格。其实,男人一直觉得帮她搬一下儿子没什么,十四岁的孩子而已,但她心里一直愧欠着,隔上几天便会犒劳叔侄俩一顿她饭菜。她和儿子的饭食却素淡得要命。儿子正长身体的年龄,对肉香味本能的垂涎,流于言表,每天嚷着要吃肉,她偏偏囊中羞涩。此刻,叔侄俩饭钵里肉香缭绕,孩子肚里的馋虫翻搅,眼光被薄嫩的面子驱赶着乖乖圈进自己的饭碗,连余光也一块儿拢进去,闷声自我喂食。之前,因抗议饭菜太素,和妈妈别扭了好一阵儿,不好好做康复项目,摆脸色,闹腾。他还小,还不能深刻理解肉和钱的关系。恨铁不成钢。女人憋屈得大哭一场,说要回家,丢下儿子赌气走了,转到车站呆坐一下午,天刚擦黑又红肿着双眼悻悻回来。
白璞璞这周该来的,她却没来。和老公在电话里就生意和家事频繁商量,那一摊子的繁琐和艰难压得她吃不消,既管生意,还要管哥嫂,孩子的生活和学习也马虎不得,好几次嘤嘤直哭,有一次又吵又闹,歇斯底里得像个疯子。她一哭诉,男人便烦闷压抑,无处发泄时,侄儿随时会触霉头。粗暴呵斥,言语讥诮,小伙儿唯诺地应付着,小心翼翼地避免惹到叔叔。这几天,侄儿青菜吃得少,水也喝得少,叔叔心神不宁,顾不得给他弄周全。大便有三天未解,昨天,叔叔挤一大瓶开塞露,50ml规格的,还是干,依然排解不出,最后手指伸进去抠,掏下水管道一样,弄出一堆秽物。男人手骨架大,掏得肛门流血,肉眼可见的疼,但小伙儿却毫无知觉,仿佛那是别人身上的伤口。男人抠完大便,拿洗衣粉死命洗手,末了,开了包烟出去坐了很久。
对面床又换了新病人,受伤的也是男人,陪护的当然是他老婆。昨天上午,女人来病室等床位,见小伙儿一人孤零零躺在床上,便问了他许多情况,问怎么受伤的,来了多久,问病室怎么就他一个人,问这里真能把人康复得会走?好像问得越多,希望就越大,胜算会越多似的。她说老公颈椎手术延误,导致脊髓神经被压迫过久缺氧缺血,影响到下肢行动。她眼神的光亮那样脆弱,像容易碎的薄冰,小伙儿真不忍心告诉她自己都康复了四个月,仍没恢复一厘知觉。当然,每个人情况不一样,医学上宣判的死刑,腰部脊髓神经完全断裂,是永远站不起来的。她问,住这么长时间医院,有没有遇到她老公那样的情况,小伙儿说没遇到,她的眼泪便恨不得立马滚落,他赶紧换个说法,说没断裂就一定会恢复功能的,医生讲的。她眼里就有发精神气,仿佛他是救星,带着一阵欣喜走了。今天,他们住进病房,她还那样年轻,看着很体面讲究,她的老公说话总带着命令的语气。这该是个有资本的厉害男人,他不让老婆租床住在病区照顾他,给她在外面租了房。这么长时间,她是病房里第一个花钱在外面租房的家属。他们带了一个护工,看上去是个新手,因为连怎样护理瘫痪病人大解都不懂,可硬说自己是个做了多年的老护工,唉,这年月糊弄人的骗子怎么这么多。真让人替她担心。
果然,第二天,这个阿姨,哦,她让小伙儿叫她阿姨,说自己已经四十多岁。天啦,有钱人真是善于保养,她怎么看也就三十多一点。小伙儿在她身上看到了婶婶的影子,当然叔叔没那样大的财力把婶婶供养得那样年轻。但看得出她和婶婶一样,也是对老公很依赖的女人,家里应该也是男人处处操心,大男人小女人。只是,在小伙儿看来叔叔对婶婶更加温和,从不会高声说话,更加怜爱,可是却只能让婶婶来一趟就住在这病区的行军床上。想到这儿,真让人心里难受,不,是愧疚,若不是被病自己拖累,婶婶又怎会有这样的生活体验?她可是校长的女儿。
他在这里结交到一个朋友,同龄人。是个很帅的小伙子,在部队训练时受伤,和小伙儿一样腰椎神经完全截断,他已经训练五年,从十七岁受伤到现在,部队一直管。爸妈辞去工作,专门陪儿子训练,他们真是天下最好的父母,善良坚强乐观,说没有儿子的健康,要工作和钱干嘛?只要他能好,做父母的去路边讨饭都没关系。并时常鼓励小伙儿千万不要放弃,坚持一定会有进步,一定能等到医学水平能够治愈神经疾病的那一天。他送给小伙儿一本《史铁生散文》,并在扉页上写道:“赠王一兄弟阅藏。弟:张搏。”第一篇《秋天的树叶》,他至少看懂一点,作者也是坐轮椅的残疾人,这是鼓励啊,想从精神上医治他。小伙儿有时翻翻,可对于只读了初中二年级的人来说,精神养分的汲取能力严重匮乏,他读不大懂,但仍心怀感激。
公司里又来人了,说不再出治疗费,医治四个多月了,也没见一点儿效果,如果治疗没用的话,让做病情鉴定,走司法程序,法院怎么判公司就怎么赔,又说叔叔不是监护人,要和伤者父母谈。叔叔陷入狂怒失控,小伙儿像躲避暴风雨的赶路人,惊心胆颤地猫在一旁,警惕地躲避着即将来临的风暴。困在这里四个月,叔叔要疯了。但他不会,已经当自己是个半死的人了,什么不能面对?可叔叔不一样,整日耗在毫无希望的事上,自己的生意丢一边,老婆孩子顾不上,陪护和服刑无异,够让人绝望的。
老公打电话给白璞璞,要她放下手上的一切,带哥嫂速来武汉。这是哥嫂第一次知道儿子受伤,正住院治疗,他们听不明白腰椎神经断裂的厉害性,脸上自然看不到忧心的悲戚,甚至还微微带着点久别重逢的欣喜,被儿子强令规矩地坐在床尾的椅子上。这对可怜人,一辈子待在村子里,走得最远的路也就是自家的田边地头,甚至身份证的使用机会除办低保,再就是这次购买动车票了。他们换上干净的衣服,脚上的塑料底布鞋却倍显突兀,与地面撞击出脆响的声音,不伦不类,表情还沉陷在大城市带来他们的眩晕和不安中。他们来有什么用?让公司的人看一看,证实父母是无自主行为能力人,监护权旁移到叔叔身上?
完成被展示和审视的任务后,白璞璞便带哥嫂匆忙踏上返程的动车,她已忙得近两个月没来探望老公,这次仍然没工夫留下。不然,等天黑这对大活宝往哪儿安置?这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其实,儿子不愿父母来,不想他们见到他现在的样子,他对父母颐指气使,喝来唤去,毫无尊重,发泄着心中的无名火。他愤愤不平,对命运置气,老天爷,你为什么睁着眼给我摊派上这样一对父母?是谁给了他们生我的权利?既然要大发慈悲,让他们生出健康的我,为什么又要我瘫,要我活成累赘,为什么不将真正的指望留给这个家?老天爷,你羞辱人,你是要灭我王一这家人啊……
白璞璞被拖得瘦出锁骨,那是她生完老二后梦寐以求的事,但现在,顶着一张愁眉不展的脸,那双鱼一般的大眼再也欢腾不起,深陷的锁骨窝儿只剩让人心疼的份儿。老公被整得萎靡不振,老了一大截儿。当然,她也顾不上这些,生活长期越界在舒适区外,事事苦不堪言,连孩子都管不了,中午晚上都搁父母那儿,学习也由老父亲暂时管了。她那样嫌弃父亲古怪的脾气和自以为是的教育方式,不愿他对孩子学习过于严苛。可到最后,还是进了生活的怪圈。她的生活,被一场可以预见的次生灾害套了个牢。
五
武汉的暑气真旺,这两天户外40度,居高不下,让人见识到火炉城市的威力。汗如雨,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对男人来说洗衣真是个头疼事。有两天叔叔把衣服泡忘在桶里,沤得发了臭。3床阿姨留下心,此后,每天帮叔侄俩把衣服洗净叠好,真是及时雨。叔叔笑纳了她的好意,也回赠了她一把太阳伞和一件遮阳服,说给老婆买时顺便多买了份。这话,总觉得哪儿说得露破绽,惹得病房里的好事者起哄,诨笑他俩恩爱有心,弄得阿姨好一阵脸红。她十四岁的儿子更是气得七窍生烟,“咚咚”拿手直捶床梆子,并凶那人莫瞎说。孩子的较真,大人的诨话,尴尬了一屋子人。
轮椅辚辚,下午五点的病房再次复燃它的人气和拥挤,冷气喘着粗气狂飙至最大档,仍不见凉。傍晚,室内更加燠热,3床阿姨帮忙带回饭,他一扫而光。患难兄弟张搏约他饭后出门溜溜,张爸饭后来推他,叔叔和相熟的“老孝感”一道喝酒去了。“老孝感”这月押中宝,接了一个豪单——一房地产老板的爹,有钱得很,只要把中风的老头子伺候好,钱不在话下。“老孝感”是金牌老护工,脾气好,经验丰富,关键是高中文化,能陪人侃大山,近六十岁的身体健壮如牛,甚是抢手。他甚至可以挑拣,比对出“高端客户”,开出价码,直钩钓鱼,专等愿者上钩。他可舍得喊价,这单护理费开口180元一天,抬杠(搬运)费另算,一天60元,180加60,240元一天,啧啧,鱼还是乖乖上了钩,成交。啧啧,“老孝感”刷新纪录,创下康复科护工日收入的新高,护理费的天花板哈。难道不该好好庆祝?今晚,大老板来接他爹改善伙食,安排下豪华家宴,一大家子在酒店候着呢。因此,“老孝感”有空溜号。
张爸推着他,张妈妈推儿子,风有气无力地舔在身上,胸部以上热得难以招架,而胸椎以下没有知觉,热对它们毫无威慑。轮椅小心地避让着人群和烈日,行走在树荫里,直至一圆形小花园,花园四周装点月季,朵朵碗大的花苞喷吐出的芬芳,直灌肺腑。被唤醒的心情,欢畅愉悦。花圃围绕的中央留出一小圈圆形的广场,大理石铺地,中心树着一尊雕像。张搏被妈妈推至雕像处,他也被带去那里。“裘法祖,1914年12月6日—2008年6月14日,浙江杭州人,外科学教授,中国科学院院士……中国器官移植主要创始人。”张搏轻声念道,回头对他绽放出热烈一笑:“牛,真牛……”他回一个尴尬的笑,其实内心毫无感触,假装看花转过头。唉,一句话就聊到死穴,他哪懂什么院士啊,外科学?张妈妈仍不失时机地给两人浇灌养分:你们不要灰心,看,这个器官从前谁能想到它能移植?现在早都不是什么尖端医学了,总有一天脊髓神经移植也不是啥疑难杂症。坐轮椅又怎么样,张海迪、史铁生这不都是励志作家吗?书里……他脑海里涌现大团空白。张爸将他推至一边,踩下轮椅车刹,再走过去将儿子的轮椅安全带解开,他要陪张搏练习行走。一副高位行走支具围裹下,张博像腰椎和双腿着了战甲的武士,被牢牢捆绑在支具里,人直立起来。他真高啊,大概一米八,只是瘦。两手拎着腿交替向前送,提线木偶般走起来,迈步,一二三四……张妈妈激情饱满地喊:“加油,儿子,你真棒!”张爸脸上洋溢出憧憬之光,张搏漏出洁白的双排牙,一贯阳光四溢的笑容多么生气蓬勃啊。他心里涌动着羡慕的激流,真好,多么斗志昂扬的一家人啊。
司法鉴定的结果出来之前,公司勉强答应继续给治疗,钱却付得磕磕巴巴,挤牙膏似的几千几百地给,有时刚对付一两天,就又得停药停康复治疗。这情形下,他就有了大牌安躺在床上的闲余时间,等钱呗。病室里安静得难熬,时间长得用不完,他翻了翻护工们传给叔叔的《香艳娇娃》《寡妇村风流事》等闲书。受伤前工棚里也有这些鬼东西,传得书皮子破烂不堪,仍然抢手得很。这鬼书看得他心旌摇动,半夜老梦见里面的那些女人。现在,他又看得头脑发酵,心火长勾,可这烈火却被阻燃在胸部,下延不去,他不甘心地伸手去抓裆里那东西,蔫的。“啊——”凄厉的尖叫唤来慌张的值班护士,怎么了,2床?火焰山顿时熄灭,血管里的热气冷凝成水。他回过神来:“没,没事,没事……”护士怪异地审视着这个欠费的病人。
护士没好气地睖他一眼,说没事莫瞎叫,吓死个人的。说完扭身回去。叔叔给他导完尿就夹着烟出去了。此刻,他萎靡不振,绝望淤堵在心头,似睡非睡,耳边断断续续地传来一男一女的话——
我侄儿可怎么办?要瘫一辈子的,只要护理得好,不生褥疮,没什么并发症,能一直活,活一二十年、几十年都没问题,我哥嫂又是那样的人……你说这好磨人,咋办?
那你们只能养着,不管咋行?唉,我儿子大概也是这情况,拖着呗……
他亲生父亲啥态度?你现在老公又是啥态度呢?
亲生父亲,别提那个王八蛋,他就一句话,没钱。现在的老公只要三岁的小女儿,儿子要我带走,就是再白花钱的话就离婚呗。
那你怎么想的?
离婚我不怕,又不是没离过,我还继续开农资店,卖化肥种子,糊嘴没问题,就是舍不得女儿,嗯嗯……呜呜。
别难过,车到山前必有路,治不好就调整心态,那还能咋办?我这不也是天上掉下个炸弹,一家人平静的生活弄成这样,唉。
那你们怎么打算?
看怎么赔偿吧。走司法程序,唉,天天耗这儿也不是办法,啥事都做不了。我老婆,撑不了多久的,跟了我,她就没操过什么心……我也受够了这种日子。唉,日子摞日子,喘不上气。
你对你老婆真好。我再坚持两个月,没起色就不治了,再苦,我养着他慢慢过。唉,都是命。
谁不想守着老婆孩子安生过日子?实在没人能替一手,不管,怎么办呢?
……
小伙儿迷迷糊糊半醒,叔叔和3床阿姨的声音,听着听着头皮一拽,人吓得清醒了半截儿。他用余光瞅过去,却吓得赶紧缩回。叔叔和3床阿姨背对他,并排挨坐在对面的床沿上,阿姨头靠在叔叔肩上,手里叠着帮他们洗净的衣服,叔叔脸蹭着她额头,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还拿纸帮她擦眼泪……
今晚,叔叔把床铺从他床边挪到外间了。以往,只有婶婶来时他才这样的。他不敢往下想。婶婶,可怎么办?他在黑暗中,努力睁着眼,不让瞌睡袭倒自己,以便留心旁边的动静。呼吸声,松弛而舒缓,节奏均匀稳当;呼噜声,此起彼伏,潮汐般涨落。夜,沉睡进时间深处。临床小弟也扯着细微的鼾。想睡的都睡了,醒着的清醒着。一阵窸窣,阿姨试探性地发出些响动,确认到处一片熟睡,遂披衣起身,蹑着手脚出去……他哭了,泪水淌在这时间的暗沟里。
……
2床,3床接新病人。
好嘞。小护士应声来换床单。
一床难求的康复科,竟一下子空出两张床位。难得。
“啪——”
哎哟,么东西砸我脚喽?
被单里掉下本书,小护士一看,是一本《史铁生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