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岸
■吕先觉
前前后后地想啊想,翻来覆去地想啊想,倪老师还是觉得自己错了。她错就错在不该打开那扇窗子,尤其不该在那个特殊当口儿打开那扇窗子。
其实又有多大个事儿呢?不就是早晨起来小解上了趟卫生间嘛,不就是嫌臭味太大顺手把窗子打开了嘛。自从住进这房子后,她又不是头一回上卫生间,又不是头一回打开窗子,每回上,每回打开,啥事没得,再自然不过。可是谁又能想到,这回一打开可不大紧,一打开就看到了对岸,一打开就看到了对岸那些不该在这个特殊当口儿看到的事情。
倪老师看到的对岸,当然是在她们小区对面,那条河的东面。河是一条远近都还算有名的河,从南往北流,在县城中间直溜溜地穿过。这一穿,县城就分了东岸和西岸。县城的人们却不是这么岸呀岸地叫。他们习惯按方向分着叫,河的东边城区叫河东,河的西边城区叫河西。若硬要叫岸,那也是论地方的,最基本的条件是,至少河的一边处在城郊位置,还没有什么建筑物,要么是农田,要么是荒地,再不然就是山坡。比如说倪老师住的对面河东,叫的就是对岸。那可是一个差不多把对岸条件占全了的地方。那边紧挨着河堤的也是一条南北方向的公路。公路最里边,是一面又高又陡长满荆棘的石壁,显然是当年修路劈成。石壁上边呢,是一大畈跟下边河堤和公路平行的埫地,不算太平也不算太陡,大约好几百亩的样子,应该是哪个老板投资的苗圃,一排一排都是密得骇人的常青树种。总起来说,这埫地要比河西这边高上许多,不站在五楼以上还真看不到全貌。而埫地再往上,则是一面人字型山坡,从埫里往上一直人一直人,人到最高处就不再单独人,跟背后更多更大的人融为一体混为一谈了。
论讲起来,倪老师是上个月才买的二手房搬进来,算是新户。那时她刚打乡下小学退休,要选择一个地方养老。在广东发展的儿子和儿媳妇想让二老过去跟他们住,她死活不同意。她说她住不惯大城市,人一多她心里就发慌,房子一密她就出不出气来。要住,就住到小县城,好歹离老家近,人亲水甜的,啥事也好有个照应。不想跟过去的也不光她一个,老头也是这个意思。儿子和儿媳妇只好同意,人托人地满县城选,选来选去选到这个靠近北郊的河西小区。她来只看一眼就中意了。她最中意的有三个方面:头一个,房子都是新装修不久的,要啥有啥,真正的拎包入住。房主也是老两口,刚好要急着到广东跟着姑娘女婿住,所以便宜卖了,这也不用担心房子是凶宅。二一个,房子楼层好,不高不低八楼,爬上爬下不是太累,还捎带着锻炼了身体。同时要得发不离八,也是个吉祥数。三一个,也是最重要的,这房子是典型的河景房,视线真是好得不能再好。无论是站在靠河一面的哪个窗口,都能一眼把那条河看个清清楚楚,都能一眼把对岸看个清清楚楚。嗯,不管咋说吧,这房子她中意了。问问老头,他也说中意,只要她中意他就中意。于是就定了买了,选个日子住了进来。唉,事情简单倒是简单,可麻烦也跟着来得顺溜。
倪老师那会儿其实不光在看对岸,而是听对岸,因为这时天还没大亮,什么都看不大清楚,只能听。她听到了什么呢?她听到了葬鼓,也就是那种葬人时打的锣鼓吹的喇叭。其实刚搬进来的第二天一早,老头就发现对岸是个墓地。老头一发现,她就也发现了。她埋怨老头不操心、不过细,明知道对岸是个墓地还支持她买这个房子,天天对着多晦气。老头只能嘿嘿笑,说他哪里知道呢?他只知道以前墓地都在紧挨着对岸的背后山洼里,他哪里知道会一下扩展到这边来了呢?嘿嘿笑罢,说罢,他又安慰她,说对着就对着,反正远着呢,隔着中间那么宽的一条河,还隔着那么宽的河堤那么宽的马路,不妨任何事儿的。倪老师一想也是,买了也就买了,住着也就住着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同时也说不出口。再说了,对着就对着吧,心里不往那方面想就是了。谁知道呢,这会儿一听葬鼓声,心里还是咯噔了那么一下。虽说隔得有些远,响得不是那么大,响得不是那么真切,有点儿像是打梦中传来的,甚至还有点像是打水底传上来的,但毕竟还是听得见。在乡下,也是隔不了多久就有人死,一死就要打葬鼓,不是什么多稀奇的事儿。但是呢,葬鼓现在是在城里响,是在自家住的对岸响,再怎么说也还是有点新鲜的,再怎么说也忍不住要听上一听。所以她就听了,小解之后趴在窗口继续听。更准确地说,现在她不光是在听,而是在看,或者说又看又听,因为这会儿天已差不多大亮了,对岸的轮廓都隐隐约约地能看出个大概了。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一队穿黑戴白的人群举着花圈儿从右边殡仪馆方向往埫这边慢慢移动,不时还有手电筒在晃来晃去。过不多大一会儿,人群就走进了埫里,消失在那片她原以为是苗圃的树丛中了,不过还是有手电筒在晃。当然了,葬鼓一直在响,一直听得见。她听清了,那是真正的葬鼓,和乡下一模一样,也是巫音调儿。先是锣鼓咚咚哐哐地响,接着喇叭呜里哇啦地响,再不就是锣鼓喇叭混在一起响。忽然之间,锣鼓不响了,喇叭也不响了,只有手电筒在晃来晃去,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光柱。很是安静了一阵子。她知道那是棺材抬到了地方,正准备着落坑。果不其然,锣鼓又响了,咚不咚咚,咚不咚咚,哐哐。咚不咚咚,咚不咚咚,哐,哐哐,哐,哐哐。锣鼓一响,喇叭也跟着响,呜里哇啦啦,呜里哇啦啦,呜里啦啦啦。跟着三眼铳响了,咚咚咚三声连着响。跟着是稀里糊涂的鞭炮响。葬鼓分明响得更急,像是集中精力赶着抢着完成一件什么重要任务。一团大火忽然亮起来,照得半边天空都红了。倪老师知道那是亡者正式落坑,亲朋好友正在忙着烧花圈儿,烧孝手巾,要脱白转红。忽然之间,锣鼓喇叭不响了,大火也熄了,只有白色烟雾在树丛中飘飘袅袅。忽然之间,县城四下都看得清清楚楚,旮旮旯旯都是人都是车了,市声很快笼盖一切,人间景象复归主宰。
事情说奇就奇在这里,说怪也怪在这里。倪老师就是这么不经意地一看,一听,就把自己看出了麻烦,听出了麻烦。本来最近半年,倪老师就感觉到自己身体有些不太对劲儿。具体是哪儿不太对劲,是怎么不太对劲儿,她一时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是一没哪儿疼,二没哪儿痒,就是老打不起精神。一打不起精神,就越来越感觉到什么事情都没得意思。就说跳广场舞,退休前在乡下她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住进城后也还是那么那么地喜欢,早早晚晚跟着那个嘻嘻哈哈的胖女人到河边公园跳。可是忽然之间,她就有些不那么喜欢了,甚至有点厌恶了。说真的,跳舞又能有个啥意思啊?早的晚的老胳膀老腿儿地甩着真的就那么好?早的晚的脖子扭扭屁股扭扭真的就那么好?只怕还真能把人跳小,跳年轻?只怕还真能跳出什么红袄子绿袖子来?屁,其实都不过在出丑卖乖,想想一丁点意思都没得。所以她越来越不喜欢,越来越厌恶,当然了,她也越来越打不起精神了。特别是,关键是,而且正好是,自从看了听了对岸那场葬事,她就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的没意思跟死联系在一起了。这就等于说是给一副破棺材上了一道锃亮的黑漆,让本来不显眼儿的东西更加显眼儿,让本来的没意思显得更加没意思。倪老师的麻烦就是这样的麻烦。她竟然也不知不觉地跟有些小年轻那样宅上了。
那么,是不是宅着就好了,宅着就解决了问题,宅着就没有了麻烦?根本不是那回事。简直是恰恰相反。做家务吗?那都是老头一直承包了的,她根本不用插手,也插不上手。老头基本上也没什么别的爱好,除了偶尔出去转转,就是在家就着废报纸写写毛笔字,这就有条件承包家务活。洗衣做饭,拖地刷碗,他是样样精通,样样勤快。往往是,倪老师想起来做的,他马上争着抢着做上了。往往是,倪老师还没想起来做的,他也早就旮旮旯旯提前做好了。如此这般,倪老师也就只好白手不伸地宅着。如此这般,倪老师就有了更多时间和机会看着对岸、听着对岸了。差不多每天每天,只要有空儿,只要有机会,她都在看,或是在听。特别是早晨天亮前后,或者是上午九点以前,那是亡者上山的最佳时辰,她更是场场必看,场场必听。要么趴在阳台窗口看或是听,要么趴在卫生间窗口看或是听。一看看个忘,一听听个呆。越看,越听,倪老师越觉得,书上说的什么人生此岸彼岸,原来竟然和自己离得这样近这样近。要不是中间那条河隔着,简直就跟对门住着一样,一睁眼就能看得着,一张耳就能听得着,一伸手就能摸得着。人哪,就是混得再体面,闹得再欢腾,最后都不过落得个曾经,都得到对岸报到,眨个眼睛工夫就在那儿永远躺着了。有啥意思呢?啥意思都没得。不光跳舞没得意思,打太极拳也没得意思,练瑜伽也没得意思,甚至工作学习走路穿衣吃饭都没得意思。总而言之吧,人只要活着,就注定没得意思,一切一切都没得意思。唉,倪老师心情是越来越坏,简直坏透了。
心情一坏,老两口之间就难免发生点矛盾。有一回早晨,老头尿憋得不行,她却把卫生间的门反锁着不开。老头在外轻轻敲两下,嘿嘿着问她好没好,他尿脬要炸了。倪老师好像没听见,半天不开门。老头只得又敲,这回门是开了,但倪老师仍然趴在那儿一动也不动。老头弯腰捧着下身说,我尿脬真的要炸了。倪老师这回倒是听见了,但仍没转身走开。老老的了装啥正经,你屙你的,哪个还稀奇看你的?是的,她当时这么冷冷地塞了他一句。她从前虽说有点小强势,但从没这样冷冷地塞过他。他当时有些蒙,有些惊讶,抠抠掐掐半天,勉勉强强坐在马桶上忍饥挨饿样地屙了。抬头再看时,倪老师竟然还是趴在那儿看,趴在那儿听,竟然还不走。老头就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后嘿嘿笑了下,说,一个墓地,有啥值得老看老看的?我想看,我愿意看,要你管?你管得着?我就要看,我偏要看,咋啦?倪老师又是冷冷地塞他,然后趴着继续看,继续听。老头呢?当然还是嘿嘿两声摆摆脑壳,嘿嘿两声提上裤子,知趣地走开。然后下楼,到街上去转,然后去早餐店买早点,再回来两口一起吃。
往回两口一起吃的时候,总是你给我夹一筷子菜,我给你夹一筷子菜,很恩爱的样子。这一回呢,老头刚给倪老师夹了一筷子,她却把眉头一蹙,把筷子往桌上一拍,一声不响地站起来,又跑到阳台上趴着了。老头忙撵去问她是不是早点不顺她味儿,要是,他就马上再出去重买。不想倪老师又回头塞他一句说,你自家吃你的啊,假仁假义个啥啊。老头一看她脸,竟然成了茄子一样颜色,只好怏怏转身,匆匆扒两口收拾好桌子,准备再练毛笔字。谁知老头刚把摊子铺好,刚写上两笔,倪老师忽然进来了。见不得,天天写写写,有啥意思啊你写?倪老师又这样无好无歹地塞他。老头那时正专心致志地盯着废报纸上才写的字,以为倪老师跟平常一样数落数落他就算了,就只顾嘿嘿着,说一天到晚闲着总得找个事儿做嘛。说着装出一副无脸无皮的样子,继续写。还写,还写?恶心,烦人!我叫你写,我叫你写。倪老师忽然一伸手,将桌上笔墨纸砚一扫扫了个干净。老头儿惊得像个小学生那样站起来,盯着倪老师看了半天,嘴里嗫嚅着说,你,是不是病了啊,要不,我领你去医院……谁想老头儿话还没说完,倪老师跟着就笑了,仰天大笑那种笑。笑话,我有病?我能有啥病?你巴不得我病吧?你巴不得我病死了你好找个嫩欢的吧。呃呃,想想老头也是够冤枉的,够委屈的。凭谁说,人都到这地步了,咋还死咬着自己没病呢?
其实说倪老师有病的,也不光老头儿一个人,比方说还有那个嘻嘻哈哈的胖女人。倪老师开始宅着的时候,她天天都约她跳舞,天天都催她跳舞,一到时辰倪老师手机就滴滴滴地响个不停,啦啦啦地唱个不停。头几回,倪老师还理、还接,随便找个借口推辞不去。后来约多了催多了,倪老师就烦了,干脆把手机关了。也算清净了一段时间。谁知道呢,就在倪老师刚拿老头儿撒过气不大一会儿,她竟然亲自找上门来了。她噔噔噔地上楼,咚咚咚地敲门,又噔噔噔地进屋。一看屋内气氛,一看倪老师脸色,顿时明白了七八分,就嘻嘻哈哈地说上了。她说,倪老师这是得了典型的抑郁症了,症状跟她见到的好几个一模一样。她说,抑郁症主要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吃药打针都没啥作用,最起效的还是精神疗法。她还说,倪老师这样子目前还属于轻度的,要是转成重度的那可就真的麻烦了,不如再跟她一起去跳广场舞,多娱乐娱乐,多放松放松,保证再过十天半月病就自然好了。她就这么嘻嘻哈哈地说了半天,可倪老师啥都听不进去,一直把脸扭在一边。说到最后,倪老师就听烦了,把脸一黑,把眉头一蹙,说哎呀,我有没有病我自家还不知道?还要你说?那个嘻嘻哈哈的胖女人一下被噎在那儿,半天都不知咋办才好。最后,她还是知趣地打个响亮哈哈,站起来跟老头儿告辞。临出门,她又打个响亮哈哈说,笑一笑十年少,跳一跳百年俏哦,啊哈哈哈。随后就响起一串噔噔噔的下楼声。
那个嘻嘻哈哈的胖女人一走,老头儿就在网上查了,又到县医院问了,结果真的是轻度抑郁症。事情难就难在倪老师根本不相信自己得了病,根本不配合治疗。不管老头怎么劝怎么哄,不管儿子儿媳妇电话微信里怎么劝,她都油盐不进。药她不吃,针她不打,院她不住,还说哪个再劝再哄她就跳楼死给他看。这可把老头儿急坏了。实在没办法,他只好天天由着她。每回倪老师趴在阳台或是卫生间窗口看着听着对岸时,他就在离她不远处候着守着。倪老师一动不动,他就一动不动。倪老师只要稍微一动,他就跟着一动。倪老师如果长时间没动,他就趁机拿指头当毛笔在空中划拉两笔。好就好在,倪老师的情况似乎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严重。她一直没有跳楼寻死的迹象,一直都安静地趴着看对岸。如果硬说有什么异常的话,那就是她越来越走神越来越呆了。她天天那么看着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更是直勾勾的,那模样就像正在专心致志地看河面上飞着的一只鸟,或是对岸天空中一朵变幻着的云。反正是一副典型的失魂落魄的样子了。
什么时候呢,好像是两个月后,又好像是两个半月后,反正是小区周围和河边的树叶红的开始红了,黄的开始黄了。打阳台或是卫生间窗口看看对岸,也是该红的红了该黄的黄了。不红不黄的只是埫里,依旧是一派不屈不挠的深绿。反正是一年一度的秋天来了。反正是倪老师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除了一直打不起精神,好像身体上这毛病那毛病也都出来了。她时常感觉头疼、胸闷、气短,浑身酸软,一丝力气都没得。腰椎颈椎也好像不大对劲了。更难受的是经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只要眼睛一闭,对岸墓地的景象就不由分说地出现了,跟着鼓儿锣儿就咚咚哐哐地响上了,跟着喇叭就呜哩哇啦地吹上了,赶都赶不走。越赶越清晰,越赶越响得欢实。种种迹象表明,她真的是跟对岸正式搭上关系了,真的是离死亡越来越近了。她感觉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那么一口气接不上了,就那么不声不响地突然之间就死了。然后就被送到殡仪馆了,然后就被装进棺材了。再然后呢,就被吹吹打打地送到墓地了,就永远躺到自己天天看着听着的对岸了。不管怎么说,她都觉得很有必要提前到对岸去看上一看。
她就真去了。去的那天早晨,是个多年来少见的雾霾天气。整个城区都被罩得严严实实,十步之内,只闻人声车声,不见人影儿车影儿。天一放亮,倪老师就悄悄地一个人起床、一个人下楼、一个人过桥,顺着最北边山坡一条她早就看好的小路往上爬。她想的是抄个近路,直接上到对岸墓区。但好不容易爬到半腰时,才发现整个一面坡都用铁丝网封了。她只得重新折回到紧靠石壁的公路上,搭辆的士穿过河东城区,从对岸右边山后的殡仪馆方向走。如此这般很是耽搁了不少时间。等她下车时,太阳已经升起多高,殡仪馆看上去就像一座金碧辉煌的教堂。虽然已过出殡时辰,但里面仍有四五班子喇叭同时在响,显然是在等着算好的哪天出殡。这也说明独家生意就是不同,不是一般的红火。忽然一群人有说有笑地从对岸方向往殡仪馆方向走来了,个个肩膀上搭条朱红色手巾。跟着又有一群人有说有笑地走来了,也是个个肩膀上搭条朱红色手巾。倪老师一看就知道是刚刚出罢殡回来的,也就不用问路,直接逆着他们往前走。一路所过,都是多粗多高的塔松、雪松、马尾松,还有少量女贞子,密密压压地把天都遮住了,把阳光都挡住了。当然还有坟墓,路边、沟边、坡下、坡上,凡是有土的地方都是,一座连着一座,一座挨着一座,层层叠叠,没个尽头,简直就是一座阴间城市。
倪老师边看边走,大约半个小时才走出树林,来到新墓区。凭着感觉,她知道已经站在了对岸。没错,这里的大致地形,这里的大致轮廓,这里的大致方向,就是仅有一河之隔的对岸,就是她天天看着听着的对岸。没错,眼下看到的下面、对面,就是她房子所在小区的方向。尽管现在还被雾霾罩着,能看到的只是一条安安静静的乳白色大河,但她还是能够感觉出来。不过不同的是,原先在阳台和窗口看过听过的对岸,已经不再是对岸,而是人们常说的此岸了。那么原先的阳台和窗口以及所在的房子、小区、城区以及背后的山,眼下则又成了人们常说的彼岸了。过细想想,这世上的事情还真是无常复又无奈,不过短短个把两个小时,不过只是过了一个河,上了一个坡,换了个地方和角度,此岸彼岸就这么彻彻底底地倒了个儿,彻彻底底地改了方向。
新墓区格局,基本上和老墓区一样,也是一座典型的阴间城市,无非一座是旧城,一座是新城。相比之下,新城场地更宽敞一些,规模更大一些,规划更整齐一些,当然常青树木也低一些矮一些。按着埫里地形地势,一条水泥路从中间一横着到头,将墓区隔成上下两部分。又一条水泥路从中间一竖到头,又将墓区隔左右四部分。显然是为了方便,殡仪馆早就在各路口树了牌子,标明了ABCD四个分区的确切位置。倪老师走到十字路口时,略略扫了眼,就径直沿着那条竖着的水泥路往下走,一直走到最下面的最边上,然后右转,走进了A区第一排。因为整个墓区是一个不太陡的坡地,每个分区便又随坡就势,建成一排一排的。排排长短差不多,但一排比一排高,从那石壁顶部的边上排起,一直排到横路。这是AB两分区了。横路以上,又接着排,还是排排长短差不多,还是一排比一排高,一直排到人字型山坡根下。这便是CD两分区了。四个分区的每排墓位,规格有大有小。大的是合葬的,小的则是独葬的。合葬的大约丈把长,六七尺宽。每个墓位前面都种着塔松、雪松或是女贞子,以便满足不同所需。坟墓的规格,也是有高有低,高的有两滴水三滴水的,低的有一滴水的,甚至没有一滴水也没有。高的低的都用大理石或是脉青石砌成,都有一块大小差不多的石碑,碑上刻着墓主生平简介啥的。倪老师的意思,显然是想按照字母顺序,把整个墓区一排挨一排地走完、看完。她是想看看,这一排排一座座像是阳间楼房的坟墓中到底住着些什么样的人,有没有自己认得的、熟识的。同时,她更想看看,这墓区中到底还有哪些空着的好位子,她得趁现在还有一口气在,预先选定放着,以免到时候老头儿和娃子们手忙脚乱选个她不中意的。
倪老师就这么慢慢走着,慢慢看着。一座挨一座地看,一排挨一排地看。一排看完了,又看上一排。每看一座的时候,她都要蹲下来,仔细看着碑上名字。名字看过,又看生平简介。若是不认得的、不熟识的,她就站起来走开,再看下一座。很快,她就发现了一个她认得并熟识的,那是教育局的老局长跟他老伴合葬,故显考某某某故显妣某某某地写得的的当当。很快,倪老师又发现一个原来乡下的老镇长,也是跟老伴合葬,也是故显考某某某故显妣某某某地写得的的当当。接下来,倪老师又连着发现好几十个同样认得并熟识的,有的是同在一排,隔不远就是一个,隔不远就是一个。有的不在一排,但也是隔不了几排就是一个,两个或是三个。还有几个,竟然还是倪老师初中高中同学,师范同学也有好几位,曾经一起在乡下早晚见面的就更多了。尤其让倪老师感到震惊的是,当她走到A区最后一排,正从那头往十字路口这边看时,突然发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一开始,倪老师以为自己眼睛花了,没看清,看错了。于是使劲揉了揉眼睛,再贴近了看。这回没错,是她,真是她。故显考那一栏的名字,虽然用红胶布封着看不到,但故显妣这一栏却的的当当地写着她的名字,生平简介一栏还特意写着她能歌善舞的特长。倪老师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竟然就是那个早早晚晚约她跳广场舞的女人,那个早早晚晚嘻嘻哈哈的胖女人,那个身体健康快活像头母牛的胖女人。天哪,这才几天工夫,她也在这儿躺着了?倪老师心情一时苍凉到了极点,阴暗到了极点。她看着、想着,连着叹了好几口气,站起来车着身子四下打量。她太想找个人问问,她究竟是什么时候死的,究竟是什么原因死的。
刚刚好的是,A区旁边的D区那头还有人在那儿忙活。一看阵势,倪老师就知道那是殡仪馆那帮子人在给刚才出殡的亡者圆坟树碑,她也知道他们肯定知道那个嘻嘻哈哈的胖女人的死因。但是呢,她却并没有马上过去找他们问,或者说,她根本没有顾上找他们问。这都是因为她的一个下意识动作,或者说,她不该在那个当口儿下意识地扭了一下头。就是那么下意识地扭了一下头,她便看到了对岸。是的,那会儿太阳已升起老高,雾霾不知何时已散得干干净净,一切都复归原貌,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了。
她看到什么呢?她看到了墓地下面的对岸,她看到了对岸的人间。她看到了人间那条河。她看到了紧挨河边的马路。她看到了紧挨着马路的城区。她看到了城区背后大大小小的山包。她当然还看到了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子,来来往往的人群,看到了那一排排高高矮矮的树木,看到了一栋栋掩映在高高矮矮树丛的高高矮矮的楼房。她甚至看到了她住着的小区,她住着的楼房,她天天看着听着墓地的阳台和卫生间的窗口。总而言之吧,半年多来她在对岸想看到的,能看到的,早早晚晚看到过的,现在她是看了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清清楚楚,几乎是尽收眼底了。那一瞬间,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不可思议,什么叫做真正的震惊震憾。叫谁谁能想得到呢,就那么一个再平淡不过的地方,一个她天天看厌看烦的地方,一旦换上一个方位换上一个角度,给人的感觉竟然会是这样的不同,简直是天壤之别。尤其是现在,透过一块块墓碑和一棵棵塔松雪松间隙往下看,对岸人间的一切显得是那么地美,那么地宁静,那么地温馨,那么地充满生气,那么地充满希望,那么地充满诱惑。怎么说呢,那简直是一幅名符其实的画啊,一幅谁也无法描绘透彻但谁都想透彻描绘出来的画。倪老师一时间看得呆住了。她突然有了一个新的打算。
倪老师的新打算就是画画。师范读书时她就特别爱画画,还是美术组骨干,毕业后又在学校带了好几年美术课。只是后来校长非让她转行教语文,才不得不把这个爱好丢了,一直丢到退休再没动过一次画笔。没想到这回去了一次对岸墓地,她突然又想画画了。尤其是老头儿的一个平常举动,促使她更加坚定了这个念头。那是她正在发呆的时候,老头儿突然找到了墓地。老头儿一看到她,竟然把脸黑着,竟然大声嘹气地教训她。他教训她什么呢?他教训她出门手机都不带,害得他满城满街找她半天找不到。他教训她不顾危险到处乱跑真是太不负责任了,就是不为他想,也该为儿子儿媳妇和孙子想想。老头儿最后还用指头指着她额头说,你说出了事儿到底该咋办?你说你说到底该咋办?这可是平时借他个胆子他都不敢的。倪老师呢?可能是在一心想着画画这事儿吧,也有可能是觉得老头儿教训得对吧,竟然任他教训,竟然还冲他傻傻地笑了一下,又傻傻地笑了一下。这一笑,就让老头感到很是意外,很是惊讶。再看她脸上的颜色,竟然没有往日那么黑了,竟然有了一抹不易觉察的红晕。这就让老头儿更加意外,更加惊讶。以后出门吱一声。老头儿小声说。我晓得,要你说?倪老师扭头冷冷地塞他一句。塞完,就又专心地看着对岸。老头儿看她看得那么专心,就有些好奇,也跟着专心看。一看,也觉得画面很美,真的很美,就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同时把倪老师手机掏出来递给她,好让她也照。两个就对着对岸一照一张,一照一张。但照了半天,倪老师都不满意。不管是老头儿照的,还是她自家照的,都不是她心中想的那种效果。所以她决定重新拣起绘画爱好,把对岸那种难以言说的感觉用国画形式表现出来。画的题目她都想好了,就叫《对岸》,一半画面是墓地,一半画面是对岸,中间一条大河。总的结构就是站在墓地隔河看对岸,以此表达生命的向往和生活的渴望。她那时就隐隐约约感觉,她这画要是真正画出来,一定是幅不同凡响的好画。
然而,画画这手艺,还真不是说拣就拣得起来的。那天倪老师跟老头儿从对岸墓地回来时,专门去了趟老年大学旁边的专卖店,买齐了画画的笔墨纸砚和颜料,还顺带给老头儿买了几刀宣纸。一进门,她就忙活起来,专门收拾好一张桌子放在自家卧室,火急火燎地开张了。很快,她画下了第一笔。很快,她画下了第二笔、第三笔。又很快,她把宣纸一把抓起,三下两下揉成一坨,扔了。于是再画、再揉、再扔、再画。总算画好一张,还上色了,并用图钉钉在墙上了。倪老师走近看看,再走远看看,感觉就像小学生画的,简直丑得不能再丑了。于是又一把扯下,三下两下揉成一坨,扔了。三番五次画,三番五次都是这样,倪老师都快要急疯了。
最后亏得老头儿想了个办法。他的办法就是让倪老师到老年大学拜个师,重新学画画,等手练熟了再画她想画的。他呢?也报个名去学学书法,算是陪她练。他把这个办法一说,倪老师就同意了,就一起去了。
教倪老师画画的欧阳老师,是个周周正正的文雅人,一见面就把双手合在胸前做揖,一个劲儿说幸会幸会,欢迎欢迎。这让倪老师感觉非常舒服。倪老师感觉不太舒服的,是欧阳老师见面不一会儿就盯着她看,看得她都有些脸红了。忽然有一天,倪老师正在专心致志地练着画,一旁的欧阳老师还是盯着她看。看着看着欧阳老师说话了。我晓得了。倪老师说欧阳老师你晓得什么了?欧阳老师说,我晓得你是哪位了,你是我那位的舞伴对不对?倪老师说,欧阳老师你那位是?欧阳老师说,一天到晚嘻嘻哈哈的,胖胖的,跳舞时突然脑溢血去的,有印象不?倪老师一听,顿时惊讶得不知说啥才好,嘴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哦,哦,哦。哦过了又盯住欧阳老师上上下下地看。真是不敢相信,那个嘻嘻哈哈的胖女人竟然是欧阳老师老伴儿,真是不敢相信,碑上那个用红色胶布封着的人,就是眼前的欧阳老师。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拜他为师学画画了。接下来当然是问到了她具体死因,当然是说些宽慰话。当然了,倪老师又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对岸,想到了对岸那些密密麻麻排列着的坟墓。跟着又想到了生死,想到了跟生死有关的七七八八。倪老师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荡荡阴森森的。不过还好,她想着想着还是想到上次站在墓地看到对岸的画面,还是想到画画这件事上来了。她就把她想画但一直画不好的苦恼说给欧阳老师听。欧阳老师一边用心听着,一边看了看她刚画的画,当时就指出了问题所在,说她丢得时间太长是一方面,主要还是基本功不够扎实,必须从头学起。
接下来的日子,倪老师就跟着欧阳老师练上了基本功。练中锋、侧锋、逆锋、拖锋、折钗股、屋漏痕和飞白锋等基本笔法;练快慢、提按、转折、拖笔的基本运用;练泼墨,破墨、积墨的基本墨法;练皴擦、渲染的基本染法。总之是,凡属于国画基本功的,倪老师都练。真是工夫不负有心人,只短短两个月时间,倪老师已画得很是那回事儿了。忽然有一天,倪老师终于大着胆子把自己创作的《对岸》作为结业作品交给欧阳老师。欧阳老师当然是震惊不已。杰作,杰作,真是杰作。欧阳老师激动得两手合在胸前不住地拱,不住地拱。不过拱到最后,欧阳老师还是发现了不少毛病,比如说构图问题,比如说用笔问题,还有用墨问题等等,都还存在很大的修改空间。欧阳老师还重点指出,作为对岸的人间,倪老师画得太实、太呆、太死,而且背景推得不远,意境渲染不够,这显然是不行的,显然达不到应有的艺术效果,必须想办法变得更虚幻一些,更空灵一些,同时更有韵致一些。欧阳老师还告诉倪老师,最近全省老干系统正在组织一个书画大赛,届时他将把她这幅作品当作全县重点作品报上去,希望她抓紧时间修改,争取拿个大奖,为山区人民争上一光。欧阳老师这一说,倪老师倒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惊喜,因为她早就感觉到了这幅画的真正分量和真正价值。要不是这个,她也不会巴心巴肝地来重新学画了。她只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好的机会报到省里,竟然还有这么好的机会得大奖。所以欧阳老师一说,她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小激动。你是说,我这画真的还行?真的能得大奖?她尽量装出一副不太上心的样子说。是的是的,一点问题都没得。欧阳老师说着,又把两手合在胸前不住地拱,不住地拱。欧阳老师这么一顿拱,就把倪老师信心拱得更足拱得更满了。欧阳老师你放心,我马上修改,马上修改。说完,好像觉得决心表得不是十分坚决,又把手像小学生那样举起多高说,你给我一个月时间,不,半个月,十天。唉,种种迹象又表明,倪老师的抑郁症已经不知不觉地好了。
但是谁也没想到,又在这个当口儿出事了。打老年大学回去的当天晚上,倪老师和老头儿吃罢晚饭就把自家卧室门关上,开始按照欧阳老师的意见重画《对岸》。老头儿也在客厅把饭桌收拾干净,就着倪老师给他买的宣纸练毛笔字。两个各操各的心,各忙各的活儿,啥事没得。可没过多大会儿,倪老师突然听见外面好像是老头儿轻轻喊了两声,哎呀,哎呀。倪老师放下画笔站起来过细一听,外面却又静悄悄的。她就继续画画。等画到快十点多开门出来时,才发现老头不见了,饭桌上空剩一沓写满大字的宣纸。倪老师急忙走近看时,老头儿已白愣着两个眼睛,直挺挺地横在地上了。无论怎么喊,怎么掐,一点儿反应都没得。再伸手一摸心口窝儿,早就冰冰凉了。倪老师当时也是慌得没法,稀里糊涂地就把电话拨到欧阳老师那儿了。好在欧阳老师没打任何阻口,当即叫起一帮学生,七手八脚地把人送到了殡仪馆。接着欧阳老师又自告奋勇地当起了“都管先生”,安排学生按照他亲自写下的执事单做这做那,办这办那,布置这布置那。没等天亮,老头儿已顺顺当当地躺进棺材,体体面面地安放在殡仪馆那间最大的灵堂了。
接下来就是正儿八经地办丧事。接到报信的家门早早来了,亲戚六眷也陆陆续续跟着来了。晚辈都披麻戴孝,齐刷刷地在旁候着,一见人来就轮流跪了陪着烧纸、奠酒。喇叭班子也跟叫好点子一样,一见人来就吹上打上一阵。灵堂一时闹哄哄的,只见人张嘴,听不见说啥话。欧阳老师则忙着跑进跑出地迎来送往,见人就把双手合起,拱上拱下地说,麻烦,麻烦。谢谢,谢谢。快到中午时,儿子儿媳妇也带着孙子赶回来了,倪老师当然是抱住一阵好哭,然后吩咐戴上重孝,一切听从欧阳老师安排。这都是置办丧事的老套子,不说也罢。要说的是晚上,大约十一点多钟的样子,倪老师由一帮妯娌姑子啥的陪着,在灵堂边上一间房子散心。欧阳老师也抽空进来陪着坐,一见倪老师要哭,就把双手合着拱上拱下地说,节衰,节衰。灵堂还是闹哄哄的,锣鼓喇叭不停地响。客人们打牌的打牌,拉家常的拉家常。一直没有人哭,听见的都是说笑声,一切跟办喜事没大区别。忽然,儿子拿着人情账本进来了。儿子径直走到倪老师跟前,指着一个名字问她认不认得。倪老师拿近又拿远看了半天,说是不认得。倪老师就叫儿子拿给欧阳老师看。欧阳老师也拿近又拿远地看了半天,说是也不认得。这时一帮妯娌姑子啥的也纷纷凑上来看,但看了半天也没有一个认得。这时倪老师忽然一拍手说,对了,一定是我们老头儿的朋友,我去问问他看。说着站起来就往外走。刚走到门口,一眼就发现了停在那儿的棺材,这才猛然想起老头儿已经不在了,这场丧事就是为他办的。我的人哎。倪老师就又泼着嗓子喊了一声,跟着身子像是见了开水的粉条那样,一点点往地上缩。幸好欧阳老师及时赶到,及时扶住,及时掐她人中,好歹算是醒过来了。一夜基本无事。再接下来就是出殡,就像倪老师经常看到听到的那样,吹吹打打地把老头儿送到墓地,然后再吹吹打打地把老头儿埋进墓坑。然后就是圆坟、树碑,然后就是送三晚灯火,烧三晚纸钱。总而言之的事实是,老头儿再也不回小区,再也不上八楼,再也不进家门,再也不写大字,就那么永远永远地在对岸躺着了。
什么时侯呢,好像是霜降,又好像是小雪。反正是沿河两岸的树叶该枯的都枯了,该落的都落了。反正是一年一度的冬天又来了。反正是倪老师又陷入深深的悲痛中了。自打老头儿走后,她又开始看对岸了。一有空就看,一想起老头就看。要么站在阳台看,要么趴在卫生间窗口看。一看,就想起老头儿的生前往事,桩桩件件,都是长处。一看,就想到他现在的处境,孤孤单单,伴儿都没有。一看,她就忍不住心里酸楚,忍不住要落泪。于是,她就忍不住往对岸跑。跑到他坟前坐着,陪他说话,陪他看对岸风景,一待就是大半天。她就这么来来回回换着跑、换着看,一时此岸,一时彼岸,几乎一天不落。好就好在,跑多了、看多了,她也就慢慢地往通处想了。她前前后后地想啊想,翻来覆去地想啊想,总觉得老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再怎么说,人已经没了,就是再悲伤也活不回来了是不是?再怎么说,一个新鲜鲜的大活人,总不能一天到晚都待在墓地是不是?再怎么说,全省书画大赛截稿日期越来越近,她得赶着对《对岸》做最后的修改是不是?总而言之她觉得这事儿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有必要最后挽上一个簪儿了。
是的,是那天的傍晚,倪老师拎着一个大旅行包又到了墓地。她一到老头儿坟前就把包打开,一件一件往外拿东西。她拿出了冥币,拿出了蜡烛,还拿出了毛笔、宣纸。她开始点燃蜡烛,一边一根在拜台上放好。然后就是烧冥币、烧毛笔、烧宣纸。她一边烧一边在心里默念。她默念着让老头儿收好那些她烧化的钱和纸笔。她默念着让老头儿一定要按时检查心脏,不要一天到晚都宅着不活动。她默念了这些,又默念着那些。最后,她还重点默念说,从今往后,除了满周年,除了一年一度的鬼节,她是再没时间天天每每地来看他了。她不在的日子,他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倪老师这么有一句无一句地默念的时候,天色也就不知不觉地暗了下来。扭头再看对岸,早成灯火灿烂的人间仙境了。
忽然之间,手机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唱了起来。紧跟着,欧阳老师的名字明明白白地出现在屏幕上。倪老师拿起来看着,笑笑,又放回拜台旁边地上。手机还是不依不饶地响,不依不饶地唱。她还是不慌不忙地看着,笑笑。再怎么说,她也得等铃声多响上一会儿,多唱上一会儿,然后再不慌不忙地按下接听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