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汉水》的头像

《汉水》

内刊会员

散文
202303/15
分享

〔中国作家网驻站内刊征文参赛作品+散文〕 汉之广矣 ■李 荔

汉之广矣

■李 荔

与汉江初识在《诗经·汉广》里。

一个夜深人静的夏夜,从库木塔格沙漠吹来的风翻动我案头的书页,“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一阵风停留了在我的手上,旁边的L说,就是这里,在汉江边。我们在谈论一场迁移。谈论的主要内容是:我是否能适应与汉江有关的气候、饮食、人与事。在灯影下,我们预测着种种结果,但谁也无法得出确定的结论。对于未知的时间,人无法像移栽一棵树那样,可以经过精密的分析和测算,进行土壤成分的比配,水土干湿的调和,然后配备一袋营养液,树就可以在气候完全不同的大地上生长。我继续低头读《汉广》:一位青年樵夫在挥汗如雨地收割杜荆。他想起了日夜思念的姑娘。他钟情的姑娘如他手中的杜荆花一样温柔、贤淑又美好。“美丽的姑娘啊,你在哪里……”他把满怀相思倾吐于滚滚东流的汉江。奔流不息的江水带着忧伤而美好的歌声汇入了大海,又变成了雨、雪、霜回馈于大地,甚至绵延到库木塔格沙漠的脚下。有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我拿起笔、铺开纸,就会向东凝望,我与一座沙山、一条江水并肩行走在寂静的时光里。这两种不相及的事物,住在我的脑海里时间久了,它们就成为了亲密的伙伴儿,连同那个痴情樵夫对情人的歌唱,如山恒在,如水长流。我把移居到襄阳的理想生活比作了樵夫的吟唱:“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你住在哪里啊?”“我住在春园北路”“哦,民发大世纪旁边吗?”“应该是。”“我们离得不远啊,毛纺小区的那家红糖饼孩子很喜欢吃……”我听到了同为等待孩子下课的家长们之间的闲聊,我无偿获得一个重要的“情报”。接下来,我就去找到了那家红糖饼,买来给自己的孩子尝,孩子果然很喜欢吃。那一刻,我把这个陌生的城市描画成一个圆圆的红糖饼。

中原路、春园路、长虹路、汉江路、万达广场、紫贞公园、语港旺府、毛纺小区、月亮湾公园……我就像那位砍伐杜荆的青年樵夫,我用手里的时间收割眼前的陌生。我先从一些名词走进襄阳:汉水、岘山、古城墙……我像翻阅一本新书,一丝不苟地理解陌生的词语组合,努力适应一个崭新的语境。对于襄阳这本书,我是一个莽撞的读者,一个从荒芜之地赶赴江南水乡的旅人,一个不愿意放弃自身身份的阅读者,跳过许多章节直奔主题。最初的主题是什么,浓密的绿色像栅栏一样包围着我,使我看不到远处。我只有辨认眼底各色各样的植物,紫薇花和紫荆花不是一个科属,香樟树和女贞树的区别在于叶子,连翘花、金钟花、迎春花的区别在于花型花萼和枝蔓……我努力识别它们的相似与不同。捕捉所经历的每个细节,路边的闲谈被我当作一件新鲜事去探究,我听不懂他们的表达,在一知半解里去追随逐渐消失的身影,耳际回响没听懂的话语。此刻,我有种对这座城市“入侵”的恍然,我仿佛听到了万物在交谈,而我是它唯一的记录者。继而又会生出一些忧伤来,我又是一个流浪者,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关注别人的去向,捕捉别人的眼神。我开始盘算,下次回新疆,我要把与我有关的一切全部搬来。我读过的书、带着泥土气味的衣裳,干燥得快冒烟的被褥……这些想法瞬间又被否定。一些事物生长在哪里,它就属于哪里,它们有自己的所属。比如,鄯善县团结东路三号小区二单元的房子,它容纳了我所有的私密,它一度跟随我的名、姓,在一定的时间段里以文字的形式标识具体的我,即便我已经在另外一个城市安家落户,能证明我身份的依旧是那个房子所在的具体位置。那棵被我拥抱过无数次的榆树不紧不慢地长着,树底下那些哭泣的日子,被夜空或风收藏,那一条挖了铺、铺了挖的团结东路……这一切的组合,在文学上被称为故乡概念的存在,是人一生带不走的执念。但,我觉得自己带来了很多。这一切又是假象。我说话的口音,口味的偏好,我看到汉江就想到库木塔格沙漠,看到满街的香樟就会想起荒漠里的白杨……

我着魔般的爱上了毛纺小区的红糖饼。以至于在襄阳生活了三年多之后,吃过诸多家的红糖饼,依然觉得毛纺小区的那家最好吃。红糖的甘甜和麦香掺杂在一起,经过炭火的炙烤,干脆香甜。我啃着红糖饼的时候就会想到小城鄯善满街满巷的馕。随处可见的烤馕摊,散落在小城的每一条街角,摊位一般不大,馕坑就房子而建,房子的面积不大,馕坑与房子之间有一个小窗口,能伸出头的宽度就够了,一个人在里面把面做成馕的形状,从窗口送出来,有时候会“抛”出来,圆圆的生面饼在小窗口旋转几圈,不偏不倚地落在窗外馕坑的台面上,这是一幅具有美感的画面,它自身带有无尽的意境,等待买馕人的捕捉。窗外的人把落到案板上成型的面固定在馕枕上,再贴到馕坑壁上,这是技术活,要快、狠、准,不然馕坑底下的火会烫伤手,最后把馕坑口封好,炭火与面在馕坑里进行半个小时的私会,一坑馕饼就可以“出闺”了。炭火是宽容的,它只需要等待,就可以等到一个馕的一生。这是馕的哲学。烤馕摊一般会播放欢快的维吾尔音乐,打馕人把乐曲的节奏植入每一个烤馕的细节里,演绎着粮食、音乐和人的协奏曲。一块五的小油馕,三块钱的葱油馕,刚出坑,冒着热气,麦香与泥土味道调和,不仅仅解决了胃的亏空,也治愈了心灵的空,吃过馕的人走到哪里都会想念它的味道。啃着红糖饼的时候,我就像吃到了一个刚出坑的热馕。于是,从毛纺小区的红糖饼开始,我在襄阳或者说在长虹路上有了站稳脚跟的“底气”。

红糖饼的摊位位于毛纺小区菜市场。毛纺小区是八十年代后期,以市直毛纺织行业的职工生活区,居民大多是外来者。小区的楼房在雨水和时间的侵袭下,一股苍老的气息回旋在喧闹的马路和密集的楼群之间。但这并不影响一些老牌的牛肉面馆和小吃店红火的生意。一些穿着时尚的年轻人排着长队等待刚出锅的牛肉面,他们大多是早晨上班、办事路过这里。简陋的餐馆和匆忙赶路的人们相契合。那些装帧奢华、色调暗沉的咖啡馆、酒吧是属于慢时光的,它营造着舒缓的孤独感来消解人内心的虚无,而毛纺小区的小餐馆是舒朗明快的,冒着热气的一碗碗面为奔波者送去温暖明亮的慰藉。

从语港旺府穿过一条小路,就到了毛纺小区菜市场。这是一个被忽略身份的场地。到了这里,每个人的眼神都会变得单纯而美好。到了这里,我瞬间成为一个地地道道的襄阳人,我随意挑选心仪的蔬菜,恣意地讨价还价。我最喜欢买莲藕和山药,这是我曾居住的小城不易吃到的。起先只会做醋炝莲藕或山药两道菜。到后来才知道,吃藕是分季节也分品种的。藕,秋冬季最好吃。藕节短的适合炒着吃,藕节长的适合炖着吃,炖排骨、炖鸡子……特别是在冬天,从一个小火锅里夹出热腾腾的藕块,藕丝和飘散的热气相混合,有种缥缈之感,藕块入口即化,藕与排骨的香味互相调和,油而不腻,瞬间满足了口腹之欲。这种吃法和感受,也是在我多次观望和尝试后才有的心得。刚到襄阳时,我无限怀恋新疆的面食,拉条子、馕、凉皮、米粉……一个人不会轻易背叛自己的胃,不为意志转移的是对食物的依恋。我想尽一切办法来满足于自己的味觉。甚至,上升到了自己与自己的一场抗争。我不停地网购新疆面粉、辣皮子、奶茶、馕……最终在时间消弭中,我的胃举手投降了,慢慢地习惯了早上一碗牛肉面,中午吃个锅子,夏天晚餐一碗酸浆面。当我习惯了这些饮食时,我知道,我把过去的自己留在了小城鄯善,另一个自己安放在了襄阳。

最初到襄阳的日子,我几乎每天都要到菜市场逛一圈。时间久了,认识了秋葵、菜薹、铁棍山药,就像认识一些情投意合的朋友。特别是水产品,对于爱吃鱼的我来说,就是开启了吃食的新世界:鲫鱼、鳊鱼、草鱼、黄花鱼、小白条、黄鳝、泥鳅……因为爱买鱼,逐渐和鱼老板熟悉了。卖鱼的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大概是她的鱼斤两足、品种全,再者是个女人,她摊子上的客人总比邻家的多一些,大多都是老顾客。最先是女老板的双手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双被水浸泡的浮肿的手,皮肤泛白起了褶皱,手指和手背上一道道划痕清晰可见,大概是被鱼刺或者自己手上的剪刀所伤,伤口没愈合就沾水了,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印。被水泡得变形的手并不影响她卖鱼的速度和剖鱼的质量。她先用一个木棒把鱼打晕,把鱼鳞刮干净,再把鱼的肚子剖开,去掉五脏六肺,抠掉鱼鳃,用清水把鱼冲洗一遍,把鱼交给顾客。一套程序下来,用时两三分钟。那真是一双神奇的手啊。我想象着那双手年轻时候的模样,一定是一双白皙的、柔软的,也有过如锦缎般的青春,也曾被一双大手坚定地牵着,并允诺一生拉住她的温柔,她一定也把世界放空过,并装满对未来无限的向往。慢慢的,那双手的美丽被自己遗忘。是谁见证了她最初的美丽?是游过他手里的哪一条鱼?其实那双遨游于生活之水的手依旧是美的,只是我的思维狭隘了。

毛纺小区的菜市场很简陋,就是两条巷子的互相穿插,形成了一个十字街。一到下午下班时间,城郊的农民们会把自己种的蔬菜、瓜果装在两个筐子里,骑上自行车,就来到了毛纺小区菜市场。菊花菜、上海青、毛白菜、油白菜、茼蒿、竹叶青、红萝卜……不同季节有着不同色彩的蔬菜,带着主人殷切的希望,充溢着这下班后的慢时光。买菜的大妈们最有经验,说带着虫子孔的蔬菜一定没打过农药,粘着泥巴的蔬菜没经过水,能放。这是最朴素的生活哲学,时刻在这里推广并被接纳。这些声音听起来没有距离感,我仿佛回到我生活过的那座小城。

小城的人们以种植葡萄为生,生活所需的蔬菜大多从天山南北或大江南北运过来。在小城木卡姆路的菜市场,位于我家到单位中间的路上,我几乎每天都需要去一趟,这样一去近二十年。小白菜、上海青、冬瓜、葫芦瓜、西红柿、茄子之类的蔬菜基本是新疆境内产的,藕、笋子、山药等一些蔬菜大多是从内地运来的。这些经过长途跋涉的蔬菜,进驻到卡姆路菜市场,还能完好地出现在菜摊子上,显然经过了各种各样的考验,所以“身价”比较高。当然,再贵的蔬菜,也抵御不了买菜人的询问和尝试。一天,我和同事玛利亚一起去买菜,她问我,那个满身长泥、带一些毛须的菜叫什么?我按着她的指向看去,那是一箱刚刚打开的山药。我和玛利亚各自买了一截山药回家。我把裹在山药上的泥土冲洗干净,用刮皮器去皮,我的左手连到胳膊开始痒痒,我不自觉地抓了几下,皮肤变红,痒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原来,我对山药的毛须过敏。正疑惑时,玛利亚打来电话问我,怎么炒这个菜,我告诉她:像炒酸辣土豆丝的做法,如果不放辣子而放一些白糖的话,做出糖醋山药连汤一起喝,酸甜可口。下午上班,玛利亚开心地对我说,她的小儿子伊扎提很喜欢吃糖醋山药,这是他第一次吃山药。玛利亚洋溢在脸上的满足和欣慰,是一个女人最真实的美丽。我经常会在两个菜市场之间互换生活,而毛纺小区菜市场则是我与襄阳这座城市最隐秘、亲切的交集。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毛纺小区又是另外一个世界。从小区的某间屋子里会突然传来悲伤的哭声,紧接着就是一阵鞭炮声和冲天的烟花,这是给一位刚刚去世的老人送行的仪式。第二天,就会有一个灵台搭在某个巷子里,有专门的哀乐队,乐队的歌曲是一般流行歌曲改编的,但为一场葬礼的现场播放,曲调是哀伤的。那个已经走了的人安静地躺在帐篷底下,活着的人为活着的人忙碌着。据说,走的这位老人躺在床上好几年了,现在人走了也是一种解脱,所以葬礼现场的氛围稍显轻松一些。原来,死亡也是被向往的。在这样的小区里住久了,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就多了起来。有段时间,一周会有几个晚上放烟花,看着那五彩斑斓的野花在寂静的夜空中绽放,这该是老人一生中最华丽的时刻,而这一刻却大多与他无关的人来见证。再去毛纺小区菜市场,听到几个老人凑在一起说,老赵又走了。说着拍拍身上的灰尘,各自寻着一棵老树倚着,面向太阳,双手抱在胸前,安静地与时光相守,谁来了谁走了,已经不能再惊动他了。

从语港旺府穿过毛纺小区,再经过振华路到高庄路,就到了我上班的地方。那个被我称之为临时单位的工作,是我与我的一个较量。

单位是一个纯业务的部门,只有一个和我同龄的女领导,人长得很漂亮。据说,她以前在某单位从事文件收发工作,她对那些红头文件有超强的记忆力和分辨力,只要是哪个部门或者哪位领导来查阅文件,她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单位的另一位同事,是某单位退休的领导,被返聘为业务主力,一丝不苟地完成各类文件的起草和修订。另一个年轻人是刚分来的,在外面漂泊了几年,想找一个安稳的工作,就应聘了单位的一个公益岗位。尽管只拿着仅够生活费的薪资,好处是有单位给她交社保,即便出现月不敷出的情况,也是边抱怨边期待工资随工龄而增长。在他们中间,我是一个外来者,先是亮明身份、工作经历,以及我在某个领域所取得的成绩。我所编辑的书籍获得行业系统内最高奖,我所带领的团队曾获的奖励……这一切存在的事实,却不及一个质疑的眼神有分量。就是说,你的过去就是过去,你的过去和别人无关。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一切的语言、行为都是一种相互的试探。我是经一位业内领导推荐过去的。女领导问,你的简历,我把简历呈上,她翻来覆去地看了短短一页纸,说,应该没问题吧。我说,绝对没问题。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你还是开个证明吧……我们彼此怀疑,又必须彼此信任。在那段生活里,我真切地体悟到“城外面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的生活哲学。我曾经是城里的人,有一份属于自己的生活,为了想象中的诗和远方,义无反顾地跳出了生活的舒适区。而当我心无所念、身无所牵的时候,却没有了安全感。我想到了生物学和心理学上各种试验的小白鼠,实验者给予它们不同的环境让其逐渐习惯并有所依赖,等到它们毫无设防的时候,再改变它们的生存环境,它们会焦虑,甚至会付出生命的代价。人类拿小白鼠做实验也是在为人类做说明,我不就是那只实验品的小白鼠吗。当我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时,是无比渴望外面的世界。如今顺遂自己的渴望走了出来,而世界接纳我的方式,只是从一个“城”走到另外一个“城”。在这个新单位,我的任务是编辑一本年鉴。我要收集一百多家单位当年完成的所有工作总结,并根据各自的行业性质特点,进行分编分类,再整合成一本书。我徜徉在一篇又一篇熟悉又陌生的文字稿件里,寻找我曾熟悉的气味和生活的脉络。发文件、收稿件,编辑、返稿,再进行文字编辑校对,不多时就与文字背后的许多人建立了一种亲切的联系。那又是另外的一个群体,他们谦卑、努力、忧虑,对于一项新的工作不厌其烦地询问和修正。虽未能谋面,但在信息的相互传递中,我在另外一片土地上仿佛遇到了年轻的自己。经过近一年的时间,年鉴从封面设计、到框架结构安排、彩页编排、图片说明、正文排版、小编目设计,差不多都完成了。书稿将进印刷厂的时候,我患肺炎住进了医院。尽管在医院里,我依然抱着书稿再校对。而当我出院的那天,却接到了通知,这本书稿要换主人了,也就是我的“成果”将易主了。女领导把一本书稿的形成过程,看成了她收发文件的工作,你没时间来取文件,另外一个人也可以。我像一个被抛弃的“孕妇”,要么把孩子拱手送人,要么与它“同归于尽”。我面临的选择有两个:一是把所有的书稿还原为初始稿,把成书的书稿全部为自己所留;二是把已编辑完成的书稿全部交付出去。这是一个自然人和社会人的对抗。最终,我选择了后者。把书完整地交出去时,我仿佛交出了一个真实的自己。

在我离开一年之后,那个单位的小同事给我发来那本书获得了好几项奖的消息,还说那位女领导对我念念不忘。而一些时间里发生的一些事情,早已留给了时间。

我又是幸运的。在襄阳,我遇到了许多品德优良、富有才气的老师和朋友。博览群书的N老师,留着八字胡,像极了睿智的库尔班大叔。他曾经勇斗歹徒差点丢了性命,一道深深的刀痕留在帅气的脸上。他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他曾与友人骑行走遍西北大部分城市,记骑行日记10余万字。他为帮助别人校对书稿,会自己去买书来求证各种疑问,他经常帮助年轻人淘书并激励他们。高大帅气的W老师,是我到襄阳的引路人。他写小说、写剧本、拍专题,还扩摄影。我初到襄阳,无论是生活、工作、写作,他都给予了热心的帮助和指引。还有后来才见到的儒雅的X老师,仅凭对我一篇文字的点评,就让我领略了他的亲切和才气。读着X老师的细腻略带忧伤的文字,在宽阔的汉江之滨,感受着如水的忧伤,把平凡的人生揉进浩荡的江水,与永不停歇的汉水一起翻滚、前行、消失……这应该是生活给予我的珍贵的回馈吧。

写植物诗的Z说,植物是可以疗伤的。她曾经为了看野百合开花,三次到冰天雪地的那拉提草原寻访、等待,当最后一次终于看到了漫山的野百合顶着冰块探出嫩黄的花瓣时,她激动得久久不能平复。享受一场花事的盛宴,继而为她心仪的自然精灵写诗,这是女人灵魂与自我完美的融合。还有一位热爱植物的友人,已经成为了植物专家,她对植物的认知已经上升到学术领域了。植物与她,她与植物已经融为一体。她自己买蒸馏设备自制植物精华水,纯天然,无添加,给姐妹们当护肤品用。当我从新疆前往襄阳时,就带了一瓶她送我的玫瑰花水。在火车站过安检时被检查出来,年轻漂亮的安检员从我箱子里取出瓶子,拧开盖子一闻说,好香的玫瑰花味道啊。我随即给她解释了这瓶玫瑰花水的来历,她随即把瓶盖拧好,并嘱咐说,要放好,别漏了。世间的女人,都是一株植物变成的吧?这是我到襄阳后常想起的生活命题。

我有少许的自闭。一直不太喜欢花和一切亮色的事物,亮色的事物相比暗色的事物对世界的敞开程度要多得多。不喜欢花是不愿看到绚丽的花朵给予你热烈和美好之后的凋零。绽放在枝头的绚烂与零落成泥的寥落,就像一个女人的命运。这些不成熟的认知经验是青年时期阅读经历留下的后遗症。伍尔夫、玛格丽特、茨维塔耶娃、张爱玲、萧红,哪一个不是绝色又有才气的女子?而她们最终的命运都如一朵落败的花。所以我更喜欢绿植,比如吊兰、一帆风顺、金钱树、文竹及多肉植物,它们恒久地生长着,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它们会义无反顾地陪伴你。不喜欢花的另一个原因,是觉得开花的植物具有“集体主义”倾向,姹紫嫣红、争相斗艳、万紫千红……所有的花朵盛放,仿佛在一个无声而又喧闹的世界里角逐,整个大地变成了一个花朵的“角斗场”。大地可以与任意一朵花进行甜言蜜语和心心相印,于是人们说,春天是适合恋爱的季节。迎春花开得最早,花期也比较长。认识第一朵迎春花是在护城河的城墙边。那是春节放假期间,无事翻朋友圈,看到友人发的图片,一片黄嫣嫣的小花紧贴着古旧的城墙,呈现着鲜明的对比。千年古城墙和一丛娇艳的黄色小花,一个威严,一个柔弱;一个敦厚,一个妖娆。在视觉冲击上,让你觉得时间累积在时间上。我随着朋友圈里的信息去找古城墙下的那片迎春花,因人生地不熟,未找得到那片迎春花,多少有点失落。后来才知道,护城河有两侧,一侧在城墙东,一侧在城墙西。我到了西侧寻找,而那片花开在东侧。最终看到迎春花是在紫贞公园,当公园里的迎春花开放的时候,所有的花都已盛放。连翘和迎春花相互斗艳,一大片的黄花在偌大的公园里显得格外耀眼。缀满枝条的黄花,摇醒了襄阳的整个春天。

接着我相继认识了见了太阳就低头的结香花、如蝴蝶般美丽的鸢尾、高洁的玉兰、有别于北国的妖娆的桃花、温柔如淑女般的日本樱花……

就地域来说,襄阳人有一部分北方人的性格,说话嗓门大,性格耿直、率性、民间俚语信口拈来。曾有人开玩笑说,春天的襄阳人最温柔,这随口的定义,就描绘出了襄阳春天是花的乐园,谁会在弥漫的花香里暴跳如雷呢?

一个雨过初晴的早晨,透明的光线与沉静的空气相和,给大地进行了一场荡涤身心的洗礼。月亮湾公园树木安详、花朵澄明、鸟鸣清亮,就像一幅唯美的写意画。行走在这幅画中,如同进入一个迷幻的世界,我想与这五月之初的大地谈一场隐秘而又热烈的恋爱。就以矢车菊为信物,以香樟树为证,蓝色的倒提壶和零星的花见草点缀其间,白的红的夹竹桃衬托着矢车菊纯粹的蓝,忧伤的紫。那饱满、热烈的蓝色花朵,随风摇曳着,一朵一朵互相点头示意。它们像一只饱蘸墨水的画笔,在大地上随意点着,有的墨浓一些,有的墨淡一些。把那一片土地,一片天空和一个人的心灵都染成蓝色的了。

整个五月里,我利用一切闲暇时间,去月亮湾看那片蓝色矢车菊。一天早上,我又沉浸在那片蓝色的花海之间。突然,身边多了一个三十多岁的陌生男人,他也专注地看着一朵矢车菊,嘴里还不停地念念有词,因为他说的是家乡话,我基本听不懂,大概可以判断,说的事情和这美好的花无关,大多是在生活或者工作中遇到的不如意。他带着愤愤不平的口气在向一朵花倾诉。看到这种情形,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我悄悄地从他身后快速离去。之后,在这个固定的时间点上,只要到月亮湾公园就可以遇到他,他和公园里晨练的人一样,快步地走着路,嘴里一直念念有词、自问自答、表情麻木,目光呆滞。无论谁对他侧目而视,他均视而不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每次遇到他时,我总希望能在他的眼神里发现一丝灵性的生机,但他一直沉浸在自己对世界的评判中。后来,我因为工作的原因离开了襄阳。在离开半年后回家探亲,我选择在一个雨后初霁的早晨,去看那片蓝色的矢车菊。时至盛夏,矢车菊花期已过,只有零星的几朵蓝紫色的橘梗花依偎在矢车菊花杆上。我也没能够再遇到那个念念有词的年轻人。

我一直疑惑,在他专注于一朵花的瞬间,他那已经混乱的神经系统里,是不是有过瞬间的清朗呢?如果那次遇见他在看花时,我俯身告诉他,这花的名称叫矢车菊,有吉祥之光的寓意,那一刻他会醒悟么?

初到襄阳,我怀着一份敬畏之心在这座城市里穿行。

我知道了这是素有“半城江水,半城诗”的襄阳,唐朝诗人差不多都来到过这里,遂有“唐诗之城”的美称。相比较我曾生活的边陲小城,满地的沙砾戈壁的空无,我仿佛进入了一片文学的“圣地”。我尽力地收集有关襄阳和汉江的诗文,越深入地了解,对襄阳这座城市的敬畏之感越浓烈。就像你越靠近一个优秀的人,越觉得自己的肤浅。

我是在一个黄昏的时候,去看汉江的。我把去看汉江这件事当作成为襄阳人的一个隆重的仪式。我像一个羞怯的孩子,带着一份深入骨髓的陌生打量曾经在古诗里才能读到的汉江。

“当迷蒙的光线慢慢暗下来的时候,一份近乎狂妄的拥有感闯入我的世界。江水缓缓地流动着,它的慢让你几乎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江面上几叶扁舟悠闲地划着,有的在打捞江面上的垃圾,有的在逍遥地游渡,江边的垂钓者在开辟着自己另外的一个世界。他们如同江水一般安静地端坐。江边的古树在逐渐西斜的阳光中微微颔首,像对这一天时光的致意,又像对我的打量,江堤上更多的人是在悠闲地分解着黄昏的时光,他们或散步、闲坐或者窃窃私语,只有我在收藏突如其来的温柔。”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汉江时所留的随记。

此刻,再读这段文字,我读出了一种偷窥的窃喜感,面对浩浩荡荡东流的江水,我不应该有这样狭隘的思维,但,我的确比不过一江春水的敦厚。漫步在华灯初上的汉江边,我仿佛拥有了江水所滋养的博大世界。汉水与远处的岘山遥遥相望,岘山顶上茂密的树木隐藏在暮霭的朦胧里,在我视线中如缥缈的仙境般游离,让人充满无限的想象。如果没有岘山,汉江水则像一只失去臂膀的鸟,它只能行走于大地,与岘山呼应的汉江是会飞翔的,有王维的《汉江临眺》为证:“楚塞三湘接,荆门九派通。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郡邑浮前浦,波澜动远空。襄阳好风日,留醉与山翁”我无法考证当年的诗人是从哪个角度临眺汉江,但一定是被襄阳山水相和的大美所感动,才会由衷的赞叹。

晚霞洒在波澜不惊的江面上,把江水染成金色的,天空云朵闲适地随落日余晖隐没,云的颜色逐渐加重,落日沉入了江面。山水相连,水天相接,鸟儿低飞,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幅开阔的山水画。漫步于岸堤上的人影来回穿行,让这幅画顿时灵动起来。

一棵古老的梧桐树,屹立在汉江堤岸上,一阵风吹过,树叶开始窃窃私语,也在说这黄昏里的事情。来这里很多次了,我看到的只是一棵树,而此时它也有语言和思想了,并能和我交流了。原来,我们对未知事物的认知和接纳,大多源于自身的拒绝。太阳沿着江面逐渐隐去了最后的光芒,整个世界安静下来。俯身向下,可以听到水流的声音,畅游水底的鱼儿深入浅出,一阵风的过往,惊扰了水的宁静。一对恋人,下到江堤的底部,接近了江水,他们相互依偎,说着情话,又像什么也没说。以浩渺的江水为背景,一动一静相互映衬,我以他们为背景与黄昏中的自己相对。我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取悦于自己放逐于大漠戈壁的游魂,让它跟随身体和有温度的日子来到襄阳,来到汉江边。我试着与江边的每股流动的水互动,我从心底喊出一声“汉水,你好”,就会有一层波浪拍打岸边,这是汉江对我的回应。读懂襄阳的春夏秋冬,日月星辰,来驱逐每个细胞里的陌生感。无论我任何时候来到江边,水流动的速度是恒定的,它有时像波澜不惊的老人,有时又像不谙世事的孩子。其实更多的时候,汉江的水在看我吧。

我终于可以平静地与自己对话了,用以往的经验把汉水当成我在新疆小城凝望近二十年的库木塔格沙漠了。我以一朵花、一句诗、一抹夕阳、一个前行的波浪与襄阳大地,与浩荡的汉江融为一体了。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