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向日葵
刘荆楚
一
三月的Y城并未迎来普照大地的阳光和蔚蓝无垠的天空,反而是乌云整日地悬在头顶之上,绵密的细雨和湿润的空气仿佛要堵上每个毛孔。我和江椿等待着去往医院的公交车,我摇了摇她的胳膊,侧过头问道:“阿椿,咱们不如叫个车去医院吧,那样速度更快。”江椿穿着黑色连帽衫,双眼隐藏在压低的帽檐下,雨水打湿了我的眼镜,我看不清那片漆黑中氤氲的雾气是来自这场突如其来的雨,还是她彻夜未眠后通红的双眼。
在一片模糊中,她那细若蚊子的声音软绵绵地飘来:“不要,我就要坐公交车。”
“好吧,不过车快来了喔,你要做好上车的准备了,公交卡带了吧?”
“你把我想成什么种类的笨蛋了!我可是习惯了千里走单骑的,这种出门的小事怎么会记不得啊。”阿椿的语调突然变得轻快,仿佛我们此行的目的不是去医院,而是去附近的公园踏青一般。然而,在湿成一团的空气里,如此轻松会被细微的悲伤水滴包裹得严严实实,直至坠落大地,无声无息地消散。
124路公交车鸣着喇叭向我们驶来,我拍了拍阿椿的肩膀,示意她和我一起上车。一路上,阿椿只是望着窗外,一言不发。学校离医院并不远,我们很快到达了目的地。在下车的时候,阿椿明显踉跄了一下,我扶住她,心疼道:“都晕成这个样子了。”
她慢吞吞地说:“昨晚复习心电图的时候对着PPT突然开始流泪,哭了一整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来看医生了。没事最好,有事大不了就是抑郁嘛,我这么厉害,肯定会好起来的。”
“没事。这不还有我在吗。”我摸着她的脑袋,笑着对她说。
由于是临时决定,侥幸挂到的心理科的最后一个号要等待很久,我们在报到后就去医院附近转悠,阿椿兴奋地拉着我在小巷子中穿梭,拉着我介绍那些她发现的饭店。转了一个半钟头左右,我看了眼时间,提醒她该回去了,她才依依不舍地和我一起回去。等我们回到候诊处时,恰好轮到她。
我问她:“需要一起去吗?”
她指了指墙上的“未成年人请在监护人陪同下进行”的字样,鄙夷地看了我一眼:“姜女士,请问我是未成年人吗?”我耸耸肩,故作轻松地说:“快去快去,我在外面等你。”
阿椿迟疑地推开了那道门。关门时,她惶恐的眼神与我相遇,我对她微微一笑,门就轻轻地关上了。
大概一个小时后,阿椿出来时,眼睛和鼻头红红的,而那位温柔的心理医生正拍着她的背以作安抚。我迎上去,询问她的情况。她说:“阿椿的情况不用担心啦!这样愿意敞开心扉的孩子,很快就会好的。”
阿椿眼泪还没擦干呢,又笑了起来。她总是这样爱笑,连冷笑话都会笑得不停。
阿椿并不是初次来这座医院,相反,我和她都是这里的常客——因为我们就是这所医院附属学院的学生,尽管我们还在学习阶段,却在这里见习过三四次了。与我不同的是,阿椿是个美食爱好者,对这里的小吃了若指掌。跟医生告别后,她在电梯里一本正经地说道:“之前都是作为未来的医生来这里学习如何诊治病人,却不想自己竟然也成了被人诊治的一员。”说完便自嘲地笑了。
离开医院时天色渐晚,道路两旁的路灯映照着来去匆忙的人群,身后的大楼灯火通明。阿椿拉着我去吃了小巷子里的云吞面,又塞给了我好几份钵仔糕。我摸摸已经填满的肚皮,义正辞严地拒绝了她的邀请。她倒也洒脱,二话没说,当即消灭了它们。
在等返程的公交车时,阿椿突然缩到了我的怀里,还在微微发抖。我揽住她,问她怎么了。
“我……我突然好怕……我觉得自己在这交错的霓虹灯光之间没有容身的地方……”
“阿椿别害怕,有我在呢。我们马上就回到学校啦。”
迎面驶来的车灯照亮了阿椿的脸,我看到她苍白的脸上有两道泪痕,像两条沟壑将过去与现在分隔开,将欢乐与悲伤的时刻互相调换。
回到学校之后,我准备在熟悉的路口和阿椿分别,各回各的宿舍。阿椿却突然拉住我的袖子,执意要我送她回去。在楼下,我抱住了她,笨拙地安慰道:“别伤心,还有我在呢。”阿椿仰起头,冲我微笑:“我知道的,有苍苍在呢。”
看着阿椿上楼的背影,我不由慌乱起来,我先前对于抑郁症患者的接触,只在网络上,我曾浏览到各种各样的病例,并在心里为那些患者唏嘘和祈祷。如今,当我的好朋友患上这病时,却又茫然无措。
回到宿舍,阿椿发来一起听歌的申请,我进入房间时她已经听了好一会儿了,我翻着歌单,发现都是些伤感歌曲,为了缓解气氛,我点了一首电音。音乐刚响起,阿椿便在屏幕上发了三个问号,又发了个生气的表情,我打字回复道:“早点睡觉,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要是真想了,攒起来明天跟我说,好不。”
“好好好,但你可不许烦我。”
阿椿的头像灰了下去,我点开她的主页,一条新动态弹了出来,那是一幅画:枯萎的向日葵沉没在海底,配文是五个字——深海向日葵。
我点了个赞,并给了个崇拜的表情,随后便关掉手机进入了梦乡。
梦里,阿椿穿着一袭白裙,和我手挽着手在海边散步,她那明媚的笑脸,使我竟忘记了笼罩在她身上的阴霾。
二
阿椿顶不住压力,在距离确诊大约三个月后,终究还是申请休学了。在这三个月里,我见证了阿椿是如何被摧垮的:看着她一点点放松对自己的管理,把自己喂养成BMI超标的胖小孩;看着她肆无忌惮地通宵不睡,并且翘掉第二天的课,身体越发虚弱;看着她疯狂自残,用锋利的小刀在胳膊上留下一道又一道丑陋的疤痕。
在临近放假的一天中午,我去找阿椿一起吃饭时,再次见到阿椿带着病态的笑,并将自己的胳膊划得鲜血淋漓,我压抑不住怒火,上前夺下她手里的小刀狠狠扔在地上。她目光呆滞地看着我,胳膊上血流如注,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而行,滴落在地上。
我清楚地听到我的心在怦怦狂跳,声音在发抖:“阿椿,这样的疤痕真的很丑陋!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她甚至不舍得抬起疲惫的眼皮看我一眼,只随意地说:“这是我活着的证明。苍苍,你不会明白的。你不会明白这种心脏寒冷的感觉的。”说完,捡起被我扔在地上的小刀,用纸巾仔细地擦拭干净。
我轻轻地抚上那些已经结痂的面目可憎的疤痕,问道:“疼么?”
“不知道,我已经没有感觉了。我嘛,就像一株逐渐枯萎的向日葵,已经感受不到阳光的暖意了。”她耸耸肩。几日未洗的油腻头发耷拉在她无精打采的脸上,她穿着皱巴巴的睡衣,一看就是好几天没下床没出门了。
“阿椿,你这样不行的,先要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心情才会干干净净的。”
阿椿不作声,半晌后,她冷冷地说:“如果今天你来只是为了教育我的话,那你还是快回去吧。哦对了,我已经申请休学了,明天就回家。”话音未落,她又回到了床上,并拿被子蒙住了头。
面对陌生的阿椿,我愣住了。我对着床上说道:“阿椿,如果你需要帮忙的话,在微信上跟我说一声。但我希望在我下次见到你之前,你把头洗干净。”
她没有回应。
傍晚,我再到这里时,阿椿的床铺已经焕然一新。她递给我一杯柠檬茶,小心翼翼地说道:“苍苍对不起,我早上没有收住,让自己身上的刺扎到你了。喏,这是我的赔礼,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没有接,而是直直地盯着她:“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没关系,我可以等,但你一定要相信我啊,相信我可以帮你解决的,你一个人憋着没有用。”因为情绪激动,我开始语无伦次,死死地抓住阿椿的肩膀。
阿椿怔怔地定了好一会儿,放下柠檬茶,垂下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好吧,明天晚上滨海公园见,但苍苍你可不可以不骂我,我……”她没有说下去,哽咽了起来。
我抱住她,说:“我不骂你,但你一定要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好不好,好不好?”
“好好好。”
阿椿的父母到学校来接她回家,她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跟着父母走在一起,我目送他们离去,仿佛回到了刚入学那一天,我看着同样的阿椿向学校走来。我比阿椿大一岁,作为志愿者来帮助新生报道。我帮她提箱子,送她到了宿舍,她看似一个害羞的小姑娘,在我刚接过她的行李时,就对我表达了十万分的感谢。然而一路上,她暴露了她的话痨本性,她滔滔不绝地从她的行李聊到了学校,又聊到了我,知道我叫姜苍之后便直呼有缘,因为她叫江椿,我们的缩写都是字母J和C。理所当然地,我们加了微信。于是越聊越深,成了亲密无间的朋友。大二的暑假,我因为父母有事外出而在阿椿家里住了一段时间,他们一家对我很好,叔叔阿姨偶尔也会打个趣,跟多了一个女儿一样,阿椿也会“苍苍、苍苍”地叫我,好像我们真的是亲姐妹一样。我比阿椿大,所以我扮演着姐姐的角色,阿椿也成了我的倾听者,我们对这段关系的评价是:共轭姐妹。
晚上,我如约来到了滨海公园,阿椿竟然穿着我梦境里一样的白裙。见我来了,她焦急地向我挥手,仿佛我随时会离开一样。我冲她跑过去,还没停下她就挽起我的手臂,拉着我走到浅滩上。夜风轻柔,不似白天那样炎热。我们一深一浅地踩在软沙上,留下一串足迹。
“苍苍啊……我只告诉你一个人,这是一个难以启齿的秘密……”阿椿长叹一声。
三
阿椿的讲述,让我吃惊。
这是一个关于两个男孩子的故事,他们都跟抑郁症患者有过感情纠缠,我在这纷乱的纠缠后分别与他们相识,而这两个人却让我开始了相似的难过。尽管两个人在身份上有天壤之别:A的初恋是抑郁症患者,B爱而不得的红颜知己是抑郁症患者,但我作为毫不相干的第三个人,硬生生地承受着本不属于我的洪水般的负能量。我为他们起了个名字,叫做“抑郁症密接”。
A是我的上一任男友,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感情里总有第三个人的影子。但我却没有办法怪他,因为这并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还没来得及改掉的习惯。初期感觉良好,因为有新鲜感支撑,而越到后期,我越发觉得他看我的眼神并不纯粹,他已习惯按照初恋所教授的方式来看身边人,却忘了我极度厌恶看向我的目光里有他人的影子。而情绪的无形渗透也尤为可怕。渐渐地,我也枯萎了。分手是我提出来的,因为我觉得我好像用了别人的东西,我所得到的都是别人施舍的。苍苍,我讨厌这样。所以再看到那束快枯萎的玫瑰时,我好像被触发了机关一样,心情开始崩溃。对不起苍苍,我没有给予你无条件的信任。
你说,我是不是有点问题啊。明明生活里不该奢求独一无二,我却像个白痴一样痴心妄想。在自我拉扯中一点一点堕落,一点一点变得面目可憎。我从来都不信什么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前人栽的树终究会附上鲜明的烙印,那是后来者无可比拟的存在。
而B呢,他便是A一体双生的存在。如果当初A没有答应他初恋的请求,也许他们的结局便和B与其红颜知己一样,成为彼此生命里特殊但终究不可及的存在。奇怪的是,与“抑郁症密接”做朋友,同样会在我身上投射那种特殊的好意。我不需要这种不属于我的劣质的“好”。我有苍苍,有爸妈,有好多好多真诚的朋友。
拿到确诊单时,我觉得很好笑,原来抑郁不会凭空产生,也不会凭空消失,只会从她们身上转移到他们身上,再最终传递到我身上,产生的其他能量损耗可以不计,甚至在我身上无限放大。我看得清清楚楚,那些“好”并不是因为我本人,而只是在这个场景需要表现的行为罢了。就这样,我和他们终究都脱不开形同陌路的结局。他们好像对于阳光与开朗的品质有着贪婪的需求,偶尔我也会觉得他们无趣,明明潜意识里想弥补身边的她,因为害怕被拖下深渊所以四处寻找其他情感投放地,而我是那个倒霉蛋。最讽刺的是,他们似乎并不想好好解决问题,只是一味自暴自弃地把问题归咎于自己,似乎说了“对不起”和“我的错”之后,这些矛盾都消失不见。怎么可能呢?
最后,她跟我说,她朝我发脾气的样子,像极了他们狂怒的样子,她还是没能避免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样子。
听完阿椿的叙述,我的胃里仿佛在翻江倒海。我竭力压抑住自己激荡的情感,平和地安慰道:“阿椿,你已经很棒了,你能这么完整地叙述出这件事,你还是那个笔走龙蛇的阿椿呢。忘掉他们,好不好?”
可阿椿凄然一笑:“苍苍,我就在这样的自我拉扯里逐渐腐朽。我已经很久没写东西了,我就仿佛一眼即将枯竭的泉水,拼命地从其他人身上获取水源,而这些终究是他人的,不会变成我的……”
深夜里,海水漆黑一片,在我们眼前延展开来。
“苍苍,你说,深海是什么颜色呢?”
“也许是黑色吧。”不待我回答,她便自言自语道。又接着说道:“我现在就像行将枯萎的向日葵,明明颜色是那样灿烂,却和死去无异。我强撑着对这个世界微笑,就像包装精美的它们,丝毫不能改变内在已经腐坏的事实,残败的向日葵终究是残败的,也像他们给予我的‘好’,弃之不忍,用之生厌。”
我没有接她的话茬,只是和她一起在沙滩上来回走着。过了好一会儿,我艰涩地问道:“就因为这两个人?所以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值得吗?”
阿椿大笑起来,摇了摇头,说道:“当然不是,我当然有你从未见过的样子,高三成绩骤降用刀自残的我,高考失利后斗志全无,在大学里浑浑噩噩的我,在内源性和外源性兼而有之的痛苦中自我拉扯的我……我真切地感觉到,每个笑容的背后,都有无数悲伤的时刻做铺垫。就像小时候读过的《海的女儿》一样,我展露微笑带来的疼痛,越来越像在刀尖上行走,最后拖着血淋淋的双足迷失在人生的岔路口。”
“苍苍,你还记得你之前带给我的那几束向日葵吗?”
我在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去年年底的事情。阿椿和我同住在Y城,我家在城北,她家在城南。以往每逢周末或者小长假,我就会约她出来玩。如今回想起来,便觉得懊恼,我怎么就没意识到呢?没意识到从那时候开始她就越来越不爱出门了,总喜欢把自己关在房子里。那时,叔叔阿姨也拜托我,让我问问阿椿最近怎么了,因为阿椿在他们面前,永远都洋溢着灿烂的微笑,他们问不出个所以然。
那天,我打了一宿游戏,而后一觉睡到临近中午,等到醒来的时候,阿椿已经在焦急地催促我了,我急匆匆地出门,在花店里随手拿了几束花就冲向阿椿家。
当我叩开阿椿家的房门时,像电视剧里的男主角一样从背后亮出带来的花,本以为阿椿会欣然接过,可她脸上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她嘴角带着讥笑,嘲讽地说道:“你是从哪个破烂摊子上捡的,也对,我这种烂人就只配这样的烂花。你回家吧,去找你觉得值得送好花的人吧。要不要我给你报销车费啊?好了,转过去,拜拜。”
说完,门“砰”的一声关上了。我站在门口莫名其妙,心中自然也是一阵愤懑。
这样的冷战持续了一周,以阿椿先找我而结束。那天,她带着我最喜欢吃的小蛋糕来我家找我。据我妈妈形容,她坐着的时候局促不安,好像对这个环境十分畏惧。我刚一进门,她就端着小蛋糕走过来,小声地说:“苍苍对不起,我们和好吧,好不好?”
我早就没生她的气了,实际上,这一周我准备照常去找她的,顺便给她带些新鲜的向日葵,以表达我的歉意。她拘谨地笑着,像精神紧绷的流浪猫,谁也无法预测她下一秒的喜怒哀乐。
阿椿说完之后便安静下来,我感受到了与那时相同的窒息感。我们走了一个又一个来回,一直走到闭园,保安大叔拿着手电来清场才作罢。
阿椿冲我做了个鬼脸:“苍苍,我今晚想叛逆一下,我们不回家了吧,随便找个地方住。我、我不想回家。”
我严肃地点了点她的鼻子:“说什么呢?就算不回家住,也要跟叔叔阿姨说清楚,就说我跟你在一起。”
“得令!”阿椿的嘴角上扬,仿佛在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样。这也确实是我认识阿椿以来,做过的最不得了的事情:夜不归宿。
四
夜不归宿的阿椿,自然挨了叔叔阿姨一顿数落,不过碍于我的邀请也就作罢,阿椿似乎对于那个夜不归宿的日子格外留恋。她就是这样,总是惦记着过去,不肯看向未来。
日子如平静的溪流一般度过,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我的毕业季。我为实验的相关事宜忙得焦头烂额,为我的毕业论文焦虑得心绪不安。阿椿在休学的这一年里状态渐渐变好,与以往相同的是,她总是跟我说很多话,但我因为时间原因不得不被动地应付着。她也理解,还让我多多积累经验,好当她的引路人。
正当我以为此后的日子也会如这般宁静祥和时,在不久之后的某个午后,发生了我此生难以释怀的一件事,阿椿跳海了。
我们的聊天总是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但那天她很郑重地给我发了一张自拍,一反常态地连发了三条再见。当然,这些都是我在医院焦急地等待结果时才看到的。
如今回想起来,我似乎还能闻到令人生厌的暑天的气味。那天,我迅速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准备回复阿椿消息的时候,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江椿爸爸打来的。回拨回去,电话那头是压抑不住感情的男声:“小苍,你可以来一下滨海公园吗?阿椿、阿椿她……”
等我赶到海滩的时候,已经有一群人将父女俩团团围住,还有几个人正在对阿春实施抢救。叔叔一看见我,仿佛看到希望一般,嘶哑地喊道:“小苍……救救阿椿……救救阿椿……”
我为阿椿做着心肺复苏,心中仍然难以置信,我无法想象我离开学校后,第一次做心肺复苏,竟然是为我的朋友阿椿。
救护车很快来了。对阿椿进行抢救的,正是我和她实习的医院,而参与抢救的人员中,恰恰就有我们的同学。不一会儿,阿椿跳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同学群。手术室外,叔叔手扶着额头,默默地流泪。
我掐着自己的虎口,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声。我早该想到的,从她近期循环《海底》就应该想到的。
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走了出来,说道:“情况不容乐观……要看患者的求生意志是否强烈了。”我木然地听着,揪心地祈祷着:阿椿,你可千万要挺住啊……
阿椿静静地躺在那里,床头放着我送给她的搞怪向日葵玩偶,她的身上插着各式各样的管子,旁边的小屏幕自上而下排列着心电图、血氧饱和度,侧边还有血压等等一系列生命体征指标,不同颜色的线在不停地波动,上下起伏之间包裹住了阿椿的鲜活。
从阿姨的讲述中,我又看到了上舞蹈班时,努力跟上大姐姐舞步的小阿椿,看到了勤奋练琴的阿椿,看到了遍览山河的阿椿,看到了沉浸于书中的阿椿……
阿姨说,自从高考后,阿椿就像变了个人,笑容越来越少,老是板着个脸,对自己的人生无所谓起来。即便已经过了三年,每年高考的那几天,她的神经就开始紧绷起来,我和她爸说话稍微不注意,便会惹得她情绪大变。她有时候是冲我发脾气,有时候是自己嘲讽自己,说她就是学渣、就是臭垃圾之类。每次发泄完,便喘着粗气,双手抱着头,一言不发。阿姨自语道:“我和她爸也没有很严苛呀,这孩子怎么……”
没有人能回答阿姨的问题。面对沉睡的阿椿,我真想她突然醒来,告诉我究竟因为什么。
得到阿椿醒来的消息时,我正在做实验。我向老师说明情况后,直奔医院。当我准备推门进去时,一名医生将我拦下,示意我不要吵闹,里面的人正在接受心理疏导,我悄悄将门开了个缝,只见杨医生坐在床边,正握住阿椿的手说些什么,阿椿表情木然,没有反应。杨医生并未有所不悦,只起身温柔地跟她道别。
一走出门,杨医生认出了我,便跟我说:“你的朋友是混合性焦虑障碍和抑郁障碍,会出现双向情感障碍。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需要亲人朋友的帮助,当然,我也会竭尽所能帮助她康复,你一定要有信心。”我坚定地点点头,但又担心道:“我们倒是没问题,但您看她……始终不肯放过自己……”
“慢慢来,你告诉她,有时候放慢脚步,并不是能力不足的表现,有些事情就是需要慢才能收到成效。阿椿这孩子,就是太渴望成功,要给自己、给父母争面子。实际上,她的父母和朋友都很为她骄傲,不是吗?你看她的名字,椿,生命力多么强的植物。如今的她,不过是成长过程中受到了些虫害罢了,把这些清理干净,又如同以前一样呢。你也不用太焦虑,既然她已经苏醒过来,就证明她还有着生存下去的期待。”
半个月后,阿椿出院了。而我依旧在为我的实验焦头烂额。阿椿的父母带她回到了西北老家,阿椿回到了最开始的起点,叔叔阿姨也不时发来微信,跟我分享阿椿的近况:在烈日下帮外婆摘葡萄,祖孙俩在葡萄架下说笑;她在沙山上肆意奔跑,越过一个又一个沙丘……
五
一年的时间说短不短,我完成了毕业论文与答辩,也考研上岸,开始了新的人生阶段。一年的时间也说长不长,眨眼间,休学的阿椿也到了返回学校的日子。
Y城的秋天格外多雨,时隔一年,我和阿椿在这样的天气里重逢了。这天,我刚刚结束了门诊跟诊的学习,准备下馆子犒劳一下即将值夜班的自己,突然下雨了,并伴有隆隆雷声。即便大雨滂沱,气温也丝毫没降下来。我看向门外望洋兴叹,正准备去便利店买些面包时,一个护士叫住了我:“小姜,护士站那儿有人找你。”我满腹狐疑,谁会在这时候来医院找我呢?我快步向护士站走去,见阿椿身穿一袭白裙站在那里。等我走到她面前时,一肚子的话却变成了结结巴巴的几个字:“你、你来啦?”
“嗯,我来了。喏,这是给你带的晚饭。”
据阿椿后来形容,那时我的表情非常复杂,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扭曲,似乎是在为了重逢的喜悦而高兴,但又双眼通红。我一把抱住她,抱得很紧,生怕她趁我不注意又消失了。
阿椿轻抚着我的背,就像以前那样,柔声说道:“苍苍,别哭了,先吃饭吧。我问过了,你待会儿还要值班呢。”
“好,好,我吃。”
阿椿手上拎着的,是我和她一起经常去吃的那家店的云吞。我坐在候诊区的椅子上狼吞虎咽,而她就坐在我身旁,就像从前的许多次一样。
“苍苍一点也没有变呢。”
“阿椿……”
我放下碗,抬起眼看她,昏暗中的阿椿早已泪流满面。而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甚至——我从她的嘴角看到了一丝笑意。这点微妙的弧度,让我猛地忆起某个夏天在外面玩耍时的情景:明明太阳高悬在空中,可暴雨依旧猛烈。也许阿椿也是这样吧,即便内心大雨满天,却依旧保持小太阳该有的光和热。可我知道,这是在透支她的坚强。
她温暖如太阳,骄傲如太阳,才会选择消失一年,不愿让任何人看到她狼狈的样子。这一年,我们的联系也多是书信往来——我在她的微信里留言,然后她通过阿姨的微信给我回复。每每读到阿椿的信,我总会赞叹阿椿的文笔真的很好。我习惯于随手拍风景分享给阿椿,时不时的,阿椿也会给我分享。
“快吃吧,别凉了,你待会儿还要上班呢。”
“这一年,你辛苦了,阿椿。”
她并没有应声,过了一会儿,才轻声叹道:“咱们今天不提这个,不提这个……”我们都没再说话,凝固的空气里只剩下我喝汤的声音。走廊上的时钟渐渐走近七点,阿椿要起身告辞。我拉住她,犹豫着开口:“周末出去玩吧,去吃顿火锅,你很喜欢的那家。”
“再说吧,我走啦。”阿椿低声说。
“不行,你一定要答应我,城郊的向日葵开了,我想去看看。”
她思索了一会,还是答应了:“好好好,刚好我也想去写写生。”
“一言为定,你不来就是小狗!”
六
城南的一片向日葵,我是在社交软件上刷到的,刚巧我的每日推荐歌单里,又给我推荐了一首名叫《城南花已开》的乐曲。点开详情页,看到这么一句话:“一切都会好的,城南的花儿都开了。”
我们约定,周六早上七点在车站集合,搭最早的那班公交车。即便已经是金秋时节,仍不见丝毫凉爽。还未走到,阿椿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她总是那样,永远提早到达约定的地点,不会让别人等她。今天的她还是穿着白裙,我的心脏抽搐了一下,又想起了那日混乱的海风与刺耳的叫喊。在那一瞬间,我确实有些恍惚,也许我也被困在了那天。想到这里,我的脚步不由放慢下来,后背也被浸得湿透。
远处的阿椿向我大声喊着:“苍苍,快点。晚了就赶不上车了!”
“好嘞——这就来!可不要质疑你苍姐的跑步速度哦。”我飞速向前奔去。上车了,只有我和阿椿两位乘客。司机阿叔热情地招呼我们:“你们也是去城南看向日葵吗?那里好多年轻人去的喔。”
“正是。阿叔,从这里坐到那要多久呀?”我回答完,随即问道。
“两个小时喔,不过这一路上的景色也很好看的,好好欣赏吧。要不是我每天太忙了,真想带我的女儿去看看啊!”
我看到阿椿怔了一下,放松了绞着裙角的手指。
“阿椿,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了很多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说:“苍苍,你知道吗,我最近在肿瘤科病房见习,我真的、真的……”她忽然捂住脸啜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对我说,昨天去给一个患肺癌的婶婶拉心电图,她问我,身上的伤会不会吓着你,我说没事的,然后就给她解释验单,她听了乐呵呵地说,哎呀还能多活几年,挺好挺好。我走的时候,她还笑着冲我喊了句:谢谢姑娘。刚刚听了阿叔的话,我一下就想起了那个婶婶。世间哪有双全法,人总是在与残缺共存呢。以前我总在想,生命有什么意义,可我从他们身上,慢慢找到了答案。所以啊,身体健康的我们,应该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情啊。在这一年里,我反复想过我自己,也写了很多随笔剖析自己,可我最终发现,所有的答案,还是要去生活中寻找,我相信我会找到的。
到了地方,一见到大片盛开的向日葵,阿椿挑选了一处阴凉地支起画架,便开始了创作,我则在一旁拍照。时有清风拂过,吹得花海波浪翻卷。阿椿画的,依旧是《深海向日葵》。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她在画面里添上了几道阳光,阳光洒落在那向日葵上。
我轻轻拍拍她,说:“阿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阿椿也轻轻说道:“是啊,就像这向日葵一样。”
这时再看阿椿,脸色通红,眼神明亮。
(原载《汉水》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