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过去了,那个在稻田上奔跑的小姑娘还是回到了这个村子。那条被水泥糊平的马路下面,曾留下他父亲渐行渐远的印记。
二十年前的稻田是丰满的,一年三季谷子,除了起霜结冰的日子,几乎一年到头都长着水稻。秋天的稻田是个大剧场,秋风拉开绿色的帷幕,露出波涛澎湃的金黄色的场景,正上演着一出精妙绝伦的舞台剧。村里的壮丁们相互吆喝着,晚上去哪抓鳝鱼?明天轮到帮谁家割稻子了?一件胸前肩头破洞的灰色背心,能擦干一天的汗水。孩子们站在田埂上,跌进水坑里,在附近的山上摘野果子。妇人们撩起高高的裤角,露出被蚊虫叮咬得结巴的小腿,利索地干着活儿,一边同田里的发小们开着玩笑。偶尔起身拔起一只深陷在烂泥里的脚,像拿起一个椭圆形的棒槌,被黑乎乎的烂泥糊成一团,根本分不清脚趾和脚背。妇人四处张望,寻找不知玩到哪个山头去的孩子。不见人影时,吆喝几声,听见山的那边传来回应,便叮嘱几句,才弯下腰继续手头上的事儿。
那是父辈们最后一段青葱岁月。完成了人生的大事,更大的世界向他们发出了邀请。远方本身就是一个充满魅惑的词汇。在一个冬天的午夜,小姑娘的父亲倚在窗前,浓烟环绕着朦胧的夜色,他掐灭手上的香烟,远方的星星也变得清晰且充满诱惑力。她父亲给刚在广东落脚的大伯写了一封信。他回头看了看即将满三岁的闺女,肉嘟嘟的脸蛋,正睡得安详。被冰霜冻住的山路,走起来咯吱作响,双腿完全失去了知觉,走起来又滑又飘。她母亲说好像听见了闺女的哭声:“要不......我们回去吧?”身上的包袱有点重,他们的目的地是远方。他们没有回头,每走一步,雪白的霜下便露出枯黄的野草。在小草的回忆里,便留下了他们仓惶出走的印记。
再次回来时,绿油油的稻田将村子染成绿色,嫩绿的颗粒上点缀了一层米白色的小花,像夜空里的星星,传递着秋天的希望。还是记忆中的样子。自家的田里种着别家的稻子,清风吹来稻花的清香,自有一种悠然的心安。一恍惚,三年也就这么过去了。房子还是原来的土房子,门前的晒谷场长成了一片草地。一堆孩子中间,那个会翻跟斗的小姑娘越看跟自己越像。
姑娘还不明白父母的含义,一去手就吓得往奶奶怀里钻。她父亲还是出去了,一年到头回来一次,或者干脆不回来。他也曾和发小们在沿海地区重逢过,一起过了一段相互照应的日子,在城市的某个街角处看到点苗头,便各自寻找机会,各奔东西了。她父亲的工厂附近就有一片海,下班后,他时常会去海边散步,站在海水与沙滩的交接处,看着一望无际的、跌宕起伏的海水,感受着浪花一波接一波地打湿脚背,当海风将夕阳撒在脸上的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还站在家乡的稻田里,迎面吹来的风,带着稻花的清香,那群在田野里嬉闹的年轻人,正发出浪花般咯咯的笑声。
小姑娘跟着祖母一起过着艰难而平静的生活,村里的孩子大都对父母没有太大的概念,那个会哭着找妈妈的孩子,一定是他们中间最幸福的。记得有一年夏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天空还飘着几根雨丝,稻田刚被大雨洗涤完,呈现一股新鲜的绿色。祖母突然心血来潮,去阁楼上拿什么东西,脚下一滑,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小姑娘听到声音赶来时,祖母躺在地上“哎哎”地叫着,很快就失去了知觉。趟过一条水沟,她到附近的人家去找人帮忙,才将祖母扶到床上躺下。
这一摔,祖母一个月都下不来床。过了一个多星期,小姑娘的父亲穿过那条弯弯的泥巴路回来了,身上还沾染了些稻花的清香,手里提个布袋子,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小姑娘以为家里来了什么客人,忙着用家里仅剩的一点发霉的炒米出来招待。
父亲只在家住了三天,离开的前一天下午,天气异常闷热,似乎又在酝酿一场隐忍的大雨。小姑娘趴在家旁边的一根竹子上摇晃着,感受着空气的流动带来的一点微凉。她听见父亲和祖母在房间里争吵了起来,声音嗡嗡地透过土墙,钻进她的耳朵里,她听到一些以前从没听过的词汇:生活压力、公司、老板......最后祖母说了句:你姑娘才8岁,我们怎么办?房间里再没了动静。大雨却突然决堤般下了起来。
那天晚上,她是在祖母怀里,听着轰轰的雷鸣声睡去的。第二天早晨,小姑娘在小鸟的叫声中醒来,太阳刚露出点脑门,门前的稻花上挂着几颗硕大饱满的水珠,晶莹剔透的,被几丝阳光穿成一串宝石项链,挂在禾苗的胸前。在家里住了几天的客人走了,被大雨冲刷过的泥巴路上,留下了一行浅浅的脚印。看着饭桌上摆着两碗煮好的皮粉,每碗里面还用心地加了个鸡蛋。那是她第一次觉得家里空空的,有点安静。
过了几年,村里在铺了一层砂石的路上倒上了水泥,平坦的路面弯弯曲曲地穿过两旁的稻田,直通乡镇,缩短了人们与外界的距离。那群曾经在稻田里、流着汗谈笑风生的年轻人,回来了。大伯开始拄着拐杖,婶婶带上了孙子,叔叔在镇上开起了工厂。村里稍微有点劳动力的人们开始在镇上的工厂里上班了,每天早上骑着电瓶车呼呼地穿过两旁的荒田,闻着稻花的清香开始一天的工作,直到天幕降下黑纱,才又看到一盏盏被稻花洗涤过的车灯从稻田间晃回来。
过了些几年,人们开始靠着工厂里的工资养家糊口,田里渐渐地长满了杂草,闲置了些年头的,干脆放干了水,成了菜地。勤劳的人们早晚抽出点时间打几个洞,把种子埋进土里,趁着午休太阳大的空隙,给打上除草剂。时光不平不稳地从历史上划过,世界正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人们的生活也在做每个决定的瞬间往不同的方向前进着。村庄了解自己的土地滋养出来的每个孩子,汇聚儿女的目光,她也拥有自己的梦想。从此人们的每次归来,都会在田间划一条微妙的弧线,像是在记忆深处给家乡写下的诺言。
当初那个会翻跟斗的小姑娘长大了,上完了大学,回到了这个村子里,在家乡一个偏远的小镇教书。此时村子里的年轻人大都留在大城市发展。而当初在稻田间意气风发的少年们,大都上了年纪,成了这座村子的守护神。他们把旧式的土房子换成了水泥单栋的小别墅。祖母成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老长辈。当初,那个在祖母卧床时,隔两天会给她们送一碗饭的二婆和大伯都已经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了。祖母每天拄着拐杖,守在屋前,看着田里的杂草一寸寸地冒出来,像眼看着爱吃的食物在冰箱里慢慢变质,心里隐藏着对某种味道的深切的怀念。每逢周末,姑娘便穿过那片荒芜的稻田回到奶奶身边。老人家一到星期五,便拄着拐杖靠在门口的电线杆上,看到小狗开始摇起尾巴,兴奋地从水泥路上跑去,脸上便露出幸福的笑容。
小姑娘的父亲还在回来的那条路上徘徊,但是她知道父亲一定会回来,不论过多少个年头,因为在父亲的梦里始终有一片绿油油的稻田,午夜梦回时,还能闻到一阵阵稻花的清香。当时间转到二零二零年的春天,新冠肺炎突然袭来的时候,村庄似乎又穿越到了另一个时空。村里除了嫁出去的女儿,年轻人也几乎都回来了。和父亲一样,尽管时隔二十多年,人们依然想着还给那片荒芜的稻田一个金灿灿的秋天。
庚子年的春节,医护人员逆行而上,向死而生,在全世界面前展示了中国精神。十几亿中国人民躺在家里翘首以盼,只等钟南山院士一声令下。世人开始仰望这个在灾难面前崛起的东方大国,在祖国母亲的毛孔里,这个小村庄也翻开了它崭新的一页。弯弯的水泥路上,再看不到小电驴的身影,年轻人竟然也开始在院子里浇起花来,小姑娘的父亲却一直都在等着春天的到来。雨水过后是惊蛰,早稻可以开始种下去了。
那天,村里吹来了疫情好转的消息,有点劳动力的人们便开始蠢蠢欲动。抄起家里尘封多年的旧家伙,开始在小范围内活动了起来。队长也和人们悄悄地计划着来年的建设方向。叶缝里透下的阳光有了回暖的意思,它告诉我们是春天到了。各地道路打通后,年轻人依然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村子,她父亲也被拥挤的人潮推进了那座钢筋水泥搭建起来的大城市。而曾经那群意气风发的少年,却依然在寻找着儿时的记忆。
村里来了几辆大卡车,有的载着拖拉机,有的载着挖土机,一车车砂石、水泥,穿过那片荒芜的稻田运进村子里来。修水沟,倒水渠......不久,那些荒废了些年头的水田终于被翻新了。田埂上的杂草被挖机盘起来的新泥埋在地底下,筑起了高高的田坝,一块块新田方圆有度,也都规规矩矩了起来。小姑娘的父亲最近打电话来,一直在询问村子里建设得怎么样了?叫多拍几张照片给他看看。
国内的疫情基本控制住了,但自武汉解封后,人们一边雀跃着,一边还担忧着无症状患者是否会给疫情反弹的机会。外国个性自由的人们依然肆无忌惮地派对狂欢,确诊患者还在不断增加。小姑娘的父亲在那家公司干了二十多个年头,由于那是在东湖当地最大,薪资待遇最好的一家公司,她父亲一出去,便选择留在那里。后来小姑娘大了,开始上学了,她母亲身体又一直不好,正是要花钱的时候。想过转行,到更大的地方发展,却害怕几个月没收入,就会让一家子的生计陷入困境,她父亲选择坚持那份无聊而没有前景的事业,一干便是一辈子。这是穷人绝望的底气,也是一个有担当的男人这辈子最大的坚持和遗憾。那个快被他干到倒闭的公司,遇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难题。海外货源和客户的隔离,让他不得不暂时停止运营,他也打算着到时候回来小住一阵。
时间还是不紧不慢地过着,疫情却像停留在这个春天里不肯过去。天气反反复复,刚有回暖的迹象,一场春雨便又回到了那个冬天。日子是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暖起来的,春风和着老人家的陈年米酒喝进肚子里。祖母喜欢发动机的轰鸣声,从早响到晚都不觉得吵。每天傍晚,她喜欢搬个凳坐在门前的屋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依然在田间劳作的机器,想起了曾经那代人的青葱岁月。想起了她父亲那件被扁担磨破的衣裳,被水蛭咬破的双腿......和那个哭着喊着要妈妈的孩子。如今,那群在田间劳作的年轻人变成了一架庞然大物,欢笑声也变得更加雄浑有力。他们已经花白了头发,托着那双长满厚茧的双手回到生养的土地。中国已经走过了那个最艰难地时代,他们也即将走到了生命的花甲之年。
春天还没过去,秧苗还在襁褓里。这是杨梅渡村最后一个实行农田改良承包的小组,等到小姑娘的父亲回来时,希望他看到的是一片无垠的、不同于杂草的绿色,一阵清风携来的是稻花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