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学生队伍的左侧,我将双手背在腰后。在比自己还高出一大截的学生面前,让自己显出更威严的样子。
傍晚了,三、四月的天总是极具耐心的,雨也总是有一滴没一滴地下着,不像在下雨,也没有放晴的征兆。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两个星期了。女生宿舍外挂满了衣服,一群刚洗完头的初三男生姗姗来迟,顶着油亮的、湿哒哒的头发站在队伍后排。
天灰灰的,有了些夜晚来临前的挣扎。孩子们拿着饭盒,在食堂的打饭窗口排着队,因为有老师在旁边,也不敢过分放肆。活泼的男孩子伸出手在附近的同学间窜来窜去,以为只要他速度够快,就没人能看见,老师理解孩子的天性,课后对这种情况通常是充耳不闻的。女同学也总爱结伴出行,前后站着窃窃私语,聊着寝室里的鸡毛蒜皮。
没有人插队,这并不代表他们不希望快点到自己这里。差两三个人就排到自己时,总是忍不住踮起脚,往菜盆里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菜,然后再根据肚子的饥饿程度,来决定一会儿给自己添多少饭。我们已经过了那个饥不裹腹的时代,食堂阿姨的勺子并不吝啬,三个菜,每样都往孩子碗里添一点,为了杜绝浪费,不够的话,等吃完了,还可以再加。
傍晚时分,还在食堂排队打饭的都是住校生。在修水,每个乡镇都有一所中学,有些是九年一贯制的中小学。偏远些的孩子在村小读完小学后,初中开始就到学校寄宿,有些村小与乡镇合并了的,甚至五六年级就有学生开始住学校。他们大多数跟着爷爷奶奶,每周日下午,或者周一早上提着两套换洗衣服来学校,周五下午才放假回家。
我也是从上初中开始住校的。我始终记得那个下午,立秋后的太阳依然热辣辣地,似乎要将水泥地面晒出朵花来。从集镇上开来一辆被泥水染成土黄色的公交车,到三都镇中学门口时,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然后停了下来。
车门一开,从下车的人流中挤出一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背着沉重的书包,一手提着一小袋米,一手提个红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周的换洗衣服。穿过学校的铁门后,手提得酸了,她利索地将塑料袋挎在手腕上,很快,细长胳膊上便勒出了两条红红的印子,她双手将米袋抱在胸前,假装自若地往前走着。
经过学校的宣传栏时,她停了下来,得意地看着里面自己的照片,排名又往前挪了两个位置呢。她顺便将米和袋子放在地上休息一会儿,透过模糊的玻璃,仔细打量照片里自己的表情,感觉自己笑得很僵硬,看二十名的那个女孩,笑得多自然,照片拍得多好看呀!下次拍照,也要像这样笑。透过玻璃的影子,那个皮肤黄里透红,满头汗渍的女孩,露出了一行洁白的牙齿。还好名次在她前面,想到这,她的微笑又灿烂了几分。
她抱起地上的米袋子,继续朝宿舍走去。旁边的同学也都三个一群,四个一伙地进了校门,大家似乎都被手上提着的大包小包镇压了,只是机械似的将腿迈向同一个方向。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同宿舍的徐丹,她们睡邻铺,两人经常熄灯后给对方打手电筒晾衣服。
两人对视一眼,只是简单地打了声招呼,就顺其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三都镇是修水县人口最多的镇,她们住的大房间一共有十六个人,一层楼十几个房间都住得满满的,小房间也住十来个。为了节省空间,学校将上下铺的床架子拼到一块儿,大家就像睡大通铺一样,只在床头留了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旁边的墙上打了一条长长的水泥凳,大家会将洗脸刷牙的工具放到上面,将桶和盆放到底下。此时,刚到宿舍的两个人正坐在石凳上,自顾地喘着气。门后每人有一个铁柜子,类似于超市的储物柜,可以将贵重物品锁到里面。宿舍没有阳台,过道上方拉了一条长长的铁丝晾衣服。卫生间、洗澡间和自来水房是公共的,在每一层楼的尽头。打开水的地方在旁边食堂的后门处。这便是全部。
晚上六点的晚自习,午后就到了学校的,都是住校生。她因为家里离得远,得赶下午唯一的一趟班车,经常都是早早就到了的。难得宿舍里是静悄悄的,休息了一会儿后,她觉得身心舒畅。两个人便起身,一人拿个桶,到自来水房接满两桶水,然后两人又一起一桶一桶地抬到洗澡间去。开水房要到下完晚自习才开放,此时天气本身就热,也就用不着用热水洗澡。趁别的同学还没来,她们终于可以独自占用洗澡间。
等他们洗完了衣服,晾好了,住校的其他的同学也陆续到齐了。广播里响起了舒缓的音乐,混迹在同学们嘈杂的说话声、打水声、盆桶碰撞的声音中,像一位穿着隆重的礼服进菜市场的优雅女士,一切都显得如此违和。
洗澡间里堆满了人,大家光着身子蹲在自己的桶边,难为情地擦着身子。大家一桶水接一桶水地提进去,出来的桶都空空如也的。自来水房里几乎每个水龙头都开着,占到位置的人站在水池边洗衣服,但凡挤出一点空隙,便有人将桶伸进去接水。然后半蹲到旁边的地上,用洗衣粉、肥皂不停地在衣服上打着白色的泡沫。水池的排水口被桶堵住了,洗澡间的排水口忙得焦头烂额,人们穿着拖鞋,水逐渐漫到了小腿处。
住校的那几年,她感觉自己每天都坐在一趟特别拥挤的班车上,只有每个周末的傍晚,她可以庆幸地当一回局外人。这天,她可以早早地来到教室,和徐丹站在教室门口的走廊上聊聊天。
这个时候的校园似乎有着无尽的魔力。炙烤过的水泥地面,在初秋凉爽的风中逐步冷却,天空呈一片祥和的银灰色。此时,操场正中的那棵柏树,像一件天然的艺术品,意境辽远。音乐依然缓缓地流动,校园里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棵草,似乎都随着音乐在挪动小碎步。如流水般的走读生从校门口徐徐地来,她们每人手里都抱着两本书,或者拿个袋子提着,亦或者再拿个水杯,互相挽着手,有说有笑,似乎和住校生们走的不是同一条路。操场上打球的男同学们,不时传来喝彩声,那个飒爽的身影,也就变成了那些年美好的印记……
坐在她后面的雅玲就是走读生,家里就在集镇上开早餐店。即使下雨,她的衣服也总是香香的,每天早餐的包子都可以换不同的馅儿。这让她时常投去羡慕的眼光。这两天又下雨了,一场秋雨一场凉,她将两件夏天的衣服叠着穿,在外面套了件校服。风吹过来,后背还是微微有些凉,她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下意识地与旁边的同学保持距离。食堂阿姨似乎从来都不会失手,每道菜都能做出同一种味道。
清晨的校园像被施了魔法的城堡,起床音乐骤停,早读马上就开始了,此时总是格外地静悄,如果不是因为知道教学楼里坐着一千多号学生,怕是会误以为大家都还在睡梦中。渐渐的,细细碎碎的读书声从地底下飘出来,像魔女的咒语一般,接着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杂,密密麻麻地钻进耳朵里。
不知不觉间,天就亮了。她专注地读着书本上的每个字,想将它们印在脑海里,但总感觉自己是一台粉墨不足的打印机,背起来断断续续的。她抬头看着外面的天,想着食堂该排起队了,便低下头,更加卖力地读着,直到下课铃声响起。老师说了声下课,她便第一个冲出了教室。
食堂里还是排起了长队,她跟在一排人少一点的队伍后面,等徐丹赶来时,让她站在自己前面。迅速吃完早餐,她们回到宿舍,叠好杂乱无章的床铺,用刷子将帆布鞋的白边刷白。当管理员的声音从走廊传来,来不及将刷子放回宿舍,就一溜烟地跑了出来。
三都中学的宿舍管理员是个高大魁梧,声音洪亮的男人,他在一楼吼一声,声音在午夜的楼道里回荡,即使不带扩音器,也能吓得三楼的孩子从梦中惊醒。他总是非常负责任,说教起来也总让人心服口服。可一旦凶起人来,那简直就是一头猛兽,似乎他一张嘴,你就会被他吞进肚子里。她见过管理员训人的样子,几个高个子的男生被吓得蹲在角落瑟瑟发抖,她在心里暗自发誓,自己绝不能落到他的手里。于是,每次只要宿舍有任务,她都以最快的速度完成,班上选寝室长,她更是打死也不愿上任。
如今,初中毕业已经十个年头了。每当我看到这群孩子从宿舍里匆忙跑出来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想起那段时光。十二三岁的年纪,便开始踉跄着独自打理生活,像个刚学走路的孩子,难免摔倒在人群中。对于乡镇的孩子而言,上初中不过是从一个教室,搬进另一个教室,对于住校的孩子而言,确是一场兵荒马乱的生活变迁。这是一个孩子,对当时生活最原始认知。
夜晚,当你还挽起裤腿站在自来水房排队接水的时候,灯,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突然灭掉。顿时,如同掉进恶魔的怀抱,借着走廊里昏黄的灯光,才能看清眼前的路。一束强光从前方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管理员和行政值日老师的严厉催促声:“那个谁啊?都熄灯了还在干嘛?”连忙提起桶,逃回到宿舍,来不及擦干手脚上的水,就爬到被子里躺下来。
宿舍的门是开着的,等有人进来查看一番,发现人都上床躺下了,才会悄悄地关上,然后离开。
此刻,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似乎突然被按了暂停键,我安静地躺在床上,听着走廊里值日老师和管理员的动静。等门关上了,就悄悄爬起来,让徐丹帮我打着手电筒,将衣服用衣架晾好。有时也会凑到哪个室友耳边,说点有的没的废话。
那些年,每个人多少都会有点小秘密。春心萌动的年纪,关于那个男生,那个女生,总是一说起,脸上就泛着红晕,却总爱躲在被子里和室友分享着关于他的一切。
躺在床铺上轻轻地舒口气,似乎一天的疲惫都在此刻得到舒缓。下铺的室友依然嘀嘀咕咕地说着悄悄话,窗外的月亮挂上树梢。从一个被窝到另一个被窝,只有两个翻身的距离。听着旁边室友匀称的呼吸声,我也进入甜甜的梦乡。
多年后,我还时常做着一个同样的梦。梦里一群人挤在一块稻田里,田里的水刚没过小腿,有鱼从脚踝处游过,我低头在水里摸鱼,不经意地抬头。拥挤的人群消失了,只见满池的荷花,迎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