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纽特族老人和他的狗
(一)
在俄国人把阿拉斯加卖给美国人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生活在阿拉斯加的因纽特族人和生活在东西伯利亚的因纽特族人还是常有来往的,他们虽然分属两个大洲,但他们之间只隔着窄窄的白令海峡。为了增进部落间的感情,他们会定期举行一些大型的团体性活动,在这些活动中,有一个保留项目,那就是狗拉雪橇比赛。
狗拉雪橇,是因纽特人必备的交通运输工具。
在阿拉斯加靠近白令海峡的威尔士(当然,那个时候这地方并不叫威尔士),住着一个老人,和他的十几条狗。
每当有狗拉雪橇比赛的时候,老人就带着自己的几条狗去参加,当然,它所参加的并不是跨大洲的部落间的大型比赛,而只不过是自己部落里的选拔赛而已。
老人第一次参加狗拉雪橇的比赛,是一个很纯粹的意外。
那天,老人正坐着自己的狗拉雪橇,行进在回家的路上,由于他的狗跑得很随意,竟然偏离了他们常走的路线,意外地经过了比赛现场。
现场很是热闹,老人所居住的雪洞比较偏僻,很少见到这样热闹的场景。他和他的狗们都被现场的气氛所感染,他们都跃跃欲试。
一开始,老人只想去凑凑热闹,当然,比赛的组织者也不会将其拒之门外,因纽特人并不像文明社会的人那样有着种族和门第的观念,他们只要愿意,只要有狗拉雪橇,就可以参加,而且无需预先报名。
当老人确定要参加比赛时,所有人都笑了,组织者笑了,参赛者笑了,还有那些来看热闹的爱斯基摩小朋友也都笑了。(文明社会的人习惯称因纽特人为爱斯基摩人,他们并不在乎因纽特人对这种称呼是否会介意。)
大家都以为老人是来搞笑的,这缘于他的那些狗。
这里,我们有必要介绍一下老人的参赛团队,也就是他的那些狗。
老人的这些狗,有几只是老人养的本地土狗,不过大家可别小看这些土狗,它们可是后来有名的阿拉斯加犬;还有几只是哈士奇和萨摩耶,那是因老了或是病了而被东西伯利亚的因纽特人所遗弃的狗;还有几只,则是更古老的品种——爱斯基摩犬,当然,老人的狗里还有前面所说那些狗在老人家杂交后产下的混种狗。
总之,这是一支有老有幼,有公有母,有大有小,由不同品种组成的杂牌军。
但是,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老人的雪橇队居然取得了很好的名次,还差一点就能代表他们的部落参加更高级别的比赛。
而更令老人意外的是,他竟然还因此而得到了一笔在他眼里并不算少的奖金。
“很意外,很惊喜!”老人说,“老天,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有奖金呢!”
这笔奖金对老人来说,无疑是雪中送炭,老人很高兴,特意买了些酒还有很多肉,他要庆祝。
老人在自己喝酒吃肉时,并没有忘记他的那些狗,他知道,这完全是它们的功劳,于是,做为奖赏,他给了他的那些狗很多肉。
他把肉堆放在他的狗平时吃饭的地方,那些狗想怎么分就怎么分,老人并不管。
老人的狗第一次吃到这么多的肉,但它们并没有争抢,它们只是根据自己的食量,能吃多少就吃多少,它们并不在意谁多吃了,谁少吃了,反正大家都能吃饱,多余的肉它们也是如此处理。它们似乎知道,这是给它们大家的奖赏,也是它们共同努力才取得的。
狗的餐桌上,气氛很融洽,它们很和睦。
就这样,老人和他的狗每次参加比赛,每次都能取得很好的名次,每次都差一点就能代表部落参加更高级别的比赛,每次都能获得一笔不少的奖金。
每次,老人都给他的狗一大堆的肉,做为对它们的奖赏。
老人很高兴,他的那些狗也很高兴。
他和他的狗成为了阿拉斯加的一个传奇!
不过,老人始终想不明白,其他的所有人也都想不明白,这样一支杂牌军,居然能胜过很多由精心挑选的纯种的强壮的狗所组成的队伍。
(二)
有一次,老人又和他的狗们一起庆祝他们的胜利。
这一次,老人喝得有点多,他想,要是能代表部落去参赛该有多好?那一定能拿更多的奖金,那该有多好!
实际上,自从获得第一笔奖金后,老人对奖金便慢慢地产生了依赖心理,这也难怪,他越来越老了,也干不了多少活了,他很需要奖金,他渴望得到更多的奖金。
为什么我们老是就差那么一点点而没能代表部落去参赛呢?
要是我的狗们再努力一点?
老人并没有完全忘记他的奖金都是他的狗为他赢取的,他只是想让他的狗们再努力一点点;老人也并没有完全觉得他的狗不努力,他只是想让他的狗们再努力一点点!
不就是那么一点点吗?!
“你们再努力一点点好吗?我们只差一点点就能代表部落去参加阿拉斯加和东西伯利亚的狗拉雪橇大赛,我们就会有很多的奖金。”老人带着点喝了酒后的激动冲着他的正在有序地吃肉的狗们说,“你们再努力一点点吧!”
老人并不知道他的狗有没有听懂他的话。
这之后的一次比赛,老人和他的阿拉斯加传奇队伍,依然是差一点点就能代表部落去参加更高级别的比赛。
“又差那么一点点!” 老人有点生气了。
很显然,他觉得他的狗们是不够努力的。
“我得想个办法,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归途中,老人坐在雪橇上一边思考着什么,一边认真观察着他的狗,一只!一只!……但是哪一只都让他觉得不顺眼。
老人没有注意到他的那些狗正在很吃力地把他拉回家。刚参加完比赛,它们都太累了,因为它们都拼尽了全力。
庆功会上,老人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把一大堆肉都堆放在狗们吃饭的地方,他把肉分成了大小不一的若干份,然后把分好的肉依次送到不同的狗面前。
“阿拉斯加,你最强壮,出的力气最多,这份最大的给你。”
“哈士奇,你老了,也没花多少力气,这一份给你。”
“小萨摩耶,你是小母狗,还没长大呢,也吃不了那么多,这份最小的给你。”老人口上说着是最小的,可是,那块肉显然比老哈士奇的那一份还要大一些。
老人有点偏爱这条小母狗,它是那么温驯,那么讨人喜欢。
……
就这样,老人根据自己所认为的狗们在比赛时的表现情况,再加上些许自己对狗的偏爱程度,将给狗们的奖赏进行重新分配。
“这叫按劳分配。”老人很得意。
是的,他能想到按劳分配,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天才。
他对自己这种天才式的想法感到很满意,他也很奇怪,自己居然想得出这样绝妙的办法,也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吧。老人喝了不少酒。
“我真是够聪明的,这真是个绝妙的办法!”老人得意洋洋。
这个办法,老人在上一次喝酒的时候就开始酝酿,而在这次比赛回来的路上,他才最终决定实施的。
“以后,谁出的力最多,谁表现最好,谁得到的肉就最多,你们都给我努力一点点吧!”老人对他的那些狗说,他确信他的狗们在下一次的比赛时会为了多争一块肉而更为卖力的。
他相信下一次,就是在下一次,他一定能带着这支阿拉斯加的传奇队伍,代表他的部落去参赛的。至于那些高额的奖金,几乎已经是他的囊中之物了,他甚至开始规划起他的晚年生活,包括要去一趟遥远的西伯利亚,去看看他的族人因纽特人在那边的生活情况。
(三)
人的遭遇,就如病毒的变异一样,一直变好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
命运给老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
就在他充满信心的下一次比赛,情况又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老人和他的那个阿拉斯加传奇队伍竟然是所有参赛队伍的最后一名,而且,远远落后于倒数第二名的那支队伍。
从那一次开始,但凡参加狗拉雪橇比赛,老人的队伍总是在最后一名。
以至于,当人们看到老人带着那支五花八门参差不齐的队伍来到赛场时,所有人便哈哈笑着冲他们喊:“老头又来搞笑了!最后一名来了!看看他那都是些什么狗。”
那个曾经的阿拉斯加的传奇,已经成为了阿拉斯加一个最大的笑话。
当然,这中间,老人也想了很多办法,但是都无济于事。
他也曾经怀疑过自己的那个原本以为很绝妙的办法。
“难道是我的按劳分配造成的?”老人挠挠头,不敢相信。
有一次,他特意向邻居借了钱,给狗们买了很多肉,打算以此来激励他的那些狗。他再一次把全部的肉都堆在狗们原先一起吃饭的地方。
奇怪的是,那些狗再也不是如以前那样有序吃肉了,它们一哄而上,争着抢着,那头强壮的阿拉斯加捂着一大块肉,不让年老的哈士奇靠近;小母狗萨摩耶吃得慢,就叼了一块肉跑走了;另一只阿拉斯加和哈士奇为争一块肉而撕咬起来……
狗的餐桌上,一片混乱。
就如同当初想不明白这样一支杂牌军,居然能胜过很多由精心挑选的纯种的强壮的狗所组成的队伍一样,老人始终也想不明白,他的狗们为什么突然就变成这样。
“这还是原来那些狗吗?可这明明就是那些狗呀!”老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可怜的因纽特族老人,他如果能知道那些狗们心里的想法就好了。
那只最强壮的阿拉斯加:我出的力最多,我的功劳最大,我得到最多的肉是理所当然的,其实,我觉得我应该分得再多一点。
年老的哈士奇:阿拉斯加是在我的指导下成长的,我们队伍全凭我的经验,执行了我的方案,才能战胜强大的对手,凭什么我分的肉比它少?甚至比那没多少力气,只会向公狗抛眉眼的小骚狗还少。
小母狗萨摩耶:你们别看我小,我的贡献不全在使力气上,没有我向别的狗抛媚眼,让它们分神,就凭我们这样的队伍,能取胜吗?我应该拿最多的肉才算公平。
……
每只狗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每一种想法都有一定的合理性。
老人到死也不明白,自从他把那一堆肉分成大小不一的肉块,扔给那些狗时,他也就把他的那个原本齐心协力的团体,分割成一个一个只关注自己利益的不同个体了。
老人的那个天才的创造——按劳分配,看似很公平,实际上,他让他的狗更多地关注自己个人在团队中得到的利益是多了还是少了,而忽视了整个团队所能获得的利益,因为团队的利益再多,也不再是共同的了。
换句话说,它们重视的是团队内部成员间的竞争,而忘了整个团队是做为一个整体去与别的团队竞争的,这样的团队当然就失去了竞争力。
心散了,团队也就没了。
尾声
若干年之后,有个外国的官员来这里考察。
这位外国官员在一次醉酒之后,偶然听到了已经成为阿拉斯加的传说的这个故事,这个因纽特老人和他的狗的故事。当时,那个官员正因为要写考察报告而烦恼,便将其稍加修改,当成自己的调查报告上呈给他的国家的政府。
但是,不知道他是因为喝醉了酒没有听清,还是有意如此,他并没有把故事的结局写在他的报告里。
政府的高级官员们召开了几次会议,以这个故事中老人的“按劳分配”为样本进行工资改革,他们称这种工资为“绩效工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