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年,我十六岁。
十六岁的我,对什么都感兴趣,就是对读书不感兴趣。
我可以大半天躺在山坡的草地上,一动也不动,看着天上的云朵从这边飘过来,又往那边飘过去。
草是有香味的,这一点,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秋天,母亲在割草,她要把一整片山坡的草都割掉,因为我们家的吃穿用度有一大部分就在这里面。
我很小,母亲只能把我带在身边,她在割草,我就在边上草丛里玩,刚割过的草,有香味,那清新的味道弥漫在山坡上,也弥漫在我的童年。
那一年,十六岁的我,就躺在学校后面的山坡上,就像小时候,躺在母亲割草的山坡上一样。我又闻到小草散发出来的阵阵清香。
有时,会有小蚂蚁爬上我的身体,我并不理会,我知道,在众多的小虫子中,蚂蚁是最干净的,便任由它沿着我的手指,爬过我的手掌,爬上我的手臂,痒酥酥的。小蚂蚁很谨慎,时而止步不前,不停摇动两根细细的触须,似在试探,时而,又在我的手臂上一阵急驰。我知道,只要我不去惹它,它是不会叮我的,我就任由它在我的身上停停走走。
我也可以长时间站在走廊上,俯瞰着海面上往来的船只。有时,我会盯着一艘渔船,目送着它拖着长长的波痕,“突突突突”地驶向远处,直到驶出我的视线,驶出了水天相接的地方。
我也可以整节课盯着窗外的梧桐树,看鸟儿带着它们的雏,叽叽喳喳,蹿上跳下。新长的梧桐树叶,虽很宽大,但还是柔软鲜嫩,一片片绿得喜人。梧桐果也是刚长出不久的,毛茸茸地长在细柄的一端,像是一个个绿色的小绒球,可爱极了。
……
我觉得天上的云是自由的,海里的船是自由的,蚂蚁是自由的,鸟雀是自由的……只有我是不自由的。
讲台上英语老师唾沫横飞地讲着ABCD,那声音,远不如清风吹过草叶的声音,远不如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更不如梧桐叶里雏鸟新语的声音。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
我从学校走回家里,天已经黑了。
吃了饭,我对父母说:“我不想读书了。”
我原本以为会遭到他们的轮番责备,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回应他们的很多种理由,结果却是出乎意料地平静。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父亲,继续在灶台上洗着她的碗;父亲捧着他的水烟筒,“叭嗒叭嗒”吸了两口,烟盏上,火星一明一灭,发出细微的“咝咝”声。
我惊诧于他们的平静,我还以为他们没有听清,于是提高了音量:“我不读书了!”
母亲还在洗着她的碗,父亲缓缓吐出一口烟,烟雾徐徐上升,飘过他那古铜色的过早爬满皱纹的额头,弥散在空气中,屋里便有一股呛人的烟味。
“笃——笃——”
父亲敲掉烟盏里的烟灰,慢条斯理地说:“你想好了?十六岁没饭吃怪不得爸,没衣穿怨不得妈……”
声音平静地如他口中吐出来的烟雾。
母亲还在洗她的碗,手里的那只碗她洗了一遍又一遍。
我有点愤怒于他们的冷漠,在扔下一句“我想好了,我也会干活”后,就管自己去睡了。
第二天,母亲早早叫我起来。
“和我一起挑担草去沿浦卖,卖了草才有钱买菜。”
我下意识地认为母亲是有意要为难我,便说:“我不会挑,我可以干别的活。”
“少挑点,你不想读书,总得学会干农活的。卖一百斤的草,你不帮忙,妈妈就得一个人挑一百斤,你帮妈妈挑一点,就三十斤,你一定可以的,这样妈妈只要挑七十斤了是吗?”
母亲从来不骂我,她的话不软不硬,却似乎有着魔力,叫我心里就算有一千个不情愿,也推脱不得。
门口,早已捆好两担草,一担大,一担小。
我学着大人的样子,蹲下身,低头弯腰,头钻过“草担”,(草担,是我们农村专用来挑草的,类似“扁担”的一种农具,就是拿一截两米长左右的毛竹,两头削尖,挑草时两头分别插进草捆,人在中间将两捆草挑起来走。)右肩紧紧顶着草担,两手扶着两端的草捆,用力挺身站起,结果一个趔趄,人险些跌倒。草捆一上一下,就像小孩玩的翘翘板那样,一头的草捆滑向地下,另一头先往天上高高翘起,然后又顺着草担滑到我弓着的身子,就那么压在我的背上。
我很狼狈,也觉得很没面子。
母亲连忙帮我弄好草担,关切地问我有没有伤着,然后就教我要怎么注意两端的平衡。
在母亲的指导下,我挑着草上路了。
山路崎岖,起伏不平。
说是路,并算不上是真正的路,其实也就是村里干活的人走出来的一条小道,有些地方甚至就是一道田埂。危险处,路面只有三四十公分宽,一边是岩壁,一边是高坎,挑担的人必须侧着身体小心通过,若一不小心将担子碰到山壁,就可能会连人带担子一块掉下另一边的高坎。
我小心冀冀地挑着草担,踉踉跄跄,险象环生。
不一会就汗流浃背,双腿累得都抬不起来。
每到上坡路段,母亲就先放下自己的担子,将我的草担挑上坡顶放好,还来不及喘息,她就又下坡再将自己的担子挑上来。每到危险难行的路段,她也都是如此。
几个来回,母亲已气喘吁吁。
我清楚地看到,母亲的头发都湿了,汗水在发梢凝成一粒粒小水珠,在晨光中显得晶莹剔透,就如清晨草尖上的露珠,特别耀眼。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很没用,这不是在帮忙,而是在添麻烦,给本已劳累不堪的母亲添了更多麻烦。
沿浦的柴草市场就在沿浦的山边。
买草的都很挑剔,他们嫌草里有刺、嫌草没干透、又嫌这草不经烧……总之,他们是有毛病也挑没毛病也挑,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压低草的价格。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们这一百多斤的草卖了三块钱,买草的推说刚好钱不够,少给了两毛,还絮絮叨叨说什么草这么贵。
我很愤怒,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生活的不公,我很想跟买草的人说,我们这些草,要在很远的山坡上割好、晒干,挑回家囤好。又得挑这么远的山路送到这里,我们都是把最好的挑出来卖……但我没有说出口,一方面是因为山里孩子的腼腆,另一方面是因为我累得不想说话。
生活不易,“山头人”的生活更为不易。
我们就用这卖草的钱买了些油盐之类的东西,然后又爬了七八里山路回到那个叫做十五亩的小山村。
路上,母亲跟我说:“今天还算好的,有时候,那些‘洋下人’还会故意不买,他们料定我们急着卖钱买菜。”
我,默不作声。
(二)
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天,异常之热。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夏天都是毒毒的阳光和烦人的蝉鸣。
一天中午,没有一丝风,屋外,到处闪着白花花的太阳光。被铲掉草皮的地面,干巴巴的,晒得都发了白。
蝉声,响彻了整个山村。
阳光愈烈,蝉儿似乎叫得越欢,“吱——吱——吱——”一阵响过一阵,此起彼伏。那声浪,就如夏天沙滩上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此消彼长。而等它们间或停止了聒噪的时候,山村又显得异常静谧。
父亲还没有回来,我先吃了午饭,坐在门口的一把竹交椅上,百无聊赖。
大黄狗曲着前腿,趴在门槛外的泥地上,半眯着眼,大张着嘴,将长长的猩红舌头,整条吐了出来。“呵哧、呵哧——”急促地喘着气,大舌头也随着不停颤动,似乎这样能让它凉快一些。
“棺材杠!”
我知道,父亲从地里回来了。
每当他很烦躁或很劳累的时候,他就常会骂一句:“棺材杠!”
门外随即传来锄头与地面的撞击声,父亲很重地把锄头靠在门外的石墙上,便进了门。门槛外的大黄狗早就识趣地躲到了一边,不停朝父亲张望,依旧吐着它的长舌头。
父亲端起桌上的大茶缸,也不用碗,直接“咕咚、咕咚”地灌了一气。这时我看到他衬衫的后背上湿了一片,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条不规则的白色细痕,就像有人拿粉笔给画上去的一样。
我知道,这是汗水让太阳晒干之后留下的痕迹,夏天在外干活的农民身上常常这样。
父亲脱了湿衣服,并不先吃饭,只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叭嗒叭嗒”抽起了水烟。不一会,呛人的烟味便弥漫了整个屋子。
父亲吸足了烟,盛了一大盆白粥,从盐缸里抓了一小撮盐巴往里一扔,拿筷子搅了搅,“唿唿唿唿”几口就扒下去大半盆,然后,才去桌上的菜碟里夹了一截咸菜,放嘴里嚼一阵。
上了初中,我住在学校,也就很少和家人一块吃饭。父亲的这种吃相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不由得就很认真地在那里看着父亲吃饭。
父亲瞪了我一眼:“不想读书,一会跟我去锄蕃薯地。”
午后,有了一丝风。天,不再像中午那样热得毒辣让人无法忍受了。
我戴着在学校上体育课时戴的运动帽,跟着父亲去锄蕃薯地。
父亲递给我一个斗笠,但我不要。我并不是赌气,只是觉得斗笠很难看,而且还有一股难闻的汗臭味。
怎么锄蕃薯我是知道的,因为小时候大人在干活,我们兄妹就在边上玩,看多了,也就知道了。
农历六月初,在割早稻之前,正是蕃薯结地下块根的时候,这时得给蕃薯松土、除草、施肥,还得将在地面上匍匐的蕃薯藤蔓长在地上的根须扯断,这样蕃薯才结得大,不然的话,藤蔓也会长出没用的小蕃薯,会耗掉蕃薯的营养。
路边,有人家刚锄过的蕃薯地,蕃薯藤蔓都被有规律地翻向一边,根部的土培得高高的,土粒磕得细细的,一根杂草也没有,一垄一垄,干干净净齐齐整整,蜿蜒而去。这让我想到了长城。
为了向父亲证明我的强壮,我将锄头高高举过头顶,奋力往地下一甩,“嚓!”锄头深深插入蕃薯根部。可我还来不及得意,就发现那棵蕃薯应声而断,蕃薯藤像一条死去的蛇,无力地翻倒在一边。
“棺材杠!”
父亲将高举的本要打向我的手掌,停在了半空,满脸是惋惜而又无奈的表情。
父亲以为我是故意的,可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第一次挥锄,又急于表现,没有了准头而已。
“不能离根部太近,以免伤到蕃薯根……锄头不要挥得太高……”
我不敢造次,我很认真地听着,因为我铁了心不打算念书了。
太阳,还在无情地炙烤着大地。蕃薯地边的蒿草叶子被晒得发蔫,失去了往日的光泽,软软地耷拉着。耳边只有蝉儿在一阵紧似一阵地鼓噪,我不知道它们哪来那么多的力气,可以一整天扯着嗓子“吱吱吱——”叫个不停。
我觉得自己并不如蝉那样有力气,才锄了一会,我便感到膀子阵阵发麻,没有一点力气,手上的锄头也变得无比沉重。
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滑,到了眉毛处,它们就绕过眉毛,兵分两路,从眉毛的两端袭向我的眼角,涩涩地刺激着我的双眼,我只好不停地眨眼。它们又沿着我的鼻翼滑向我的嘴角,这时,我尝到了汗水的味道,那是一种涩涩的咸咸的味道。
我很清晰地闻到了从我身上散发出的一股强烈的馊臭味,这种味道是我极熟悉的。
我从我的爷爷、我的父亲、我村里的许多农民身上,或者从他们换下来的衣服上,甚至在洗过他们衣服的池塘上,都闻到过同样的酸酸臭臭的味道。
我的身上,也如父亲一样,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我的前胸后背,在汗湿的边沿,也有着一条细细的白色痕迹。我用指尖沾了一点,那是一种白色的粉末。我知道,那是我汗水的结晶,它的味道同样是涩涩的、咸咸的。
每一次锄头与地面的撞击,都震得我双手的虎口和手指产生一阵强烈的酸痛,那种酸痛是发自骨头深处的,跟小时候犯了错误受父亲鞭打产生的痛刚好相反,是一种由内而外的痛。
因为长时间紧握着锄头柄,我的双手,掌心通红,手指的皮肉都变了形,它们棱角分明地统一向食指那一侧歪去,紧紧贴在一起,四根手指连成了一片,成了一个整体,拇指便被孤立起来,这时,我手掌的样子活像一只“连指手套”,得用点力才能把四指分开。
过于干燥,锄头柄又因长期使用而磨得很光滑,我本已酸痛无力的手掌很难握紧它。我便不得不学着父亲的样子,时常往手掌心吐一口唾沫,搓搓,这样才能把锄头柄握紧。可是这样并维持不了多久,我便要不停地吐口水,这让本已口干舌燥的我更加口渴难耐,于是我就不停地去喝茶水。
茶水壶虽放在阴凉处,但在这样的天气下,茶水也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清凉,喝到嘴里也如温水一般,不甚解渴了。
面对我的窘迫,父亲看看我,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干农活就是这样辛苦,你要是受不了,就好好地回去念你的书。”
然后他就又低了头,不紧不慢地锄他的地。
我很想扔下锄头跑回家,但是我咬牙挺着,因为我铁了心不打算念书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身体中的某种潜能被激发了,等我咬牙挺过了我本以为挺不住的那个阶段,我似乎又有了使不完的劲。(我常有这种现象,比如当我在跑步、游泳或者是做其他长时间的运动时,一段时间后,我会觉得自己已精疲力竭,可是等我挺过那个阶段之后,我就会觉得无比轻松,便又如生龙活虎一般。)
已是日薄西山,凉风习习,大地已收回了它的炎热。我也已经能熟练地锄地了,再也不用担心会锄掉蕃薯,这时,我反而越锄越轻松。
父亲惊讶地看看我,说:“回家吃饭吧。”
“乘现在凉快,再干一会。”我也不抬头,只管锄自己的地。
等我们到家的时候,月亮已升上来了。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我没有陶潜的那种心境,我体验到的是生活的艰辛。
母亲连忙将饭菜端上桌,可是我却没有一点食欲。
我现在明白父亲为什么每次干活回来,总要坐着,先抽会烟了。
大凡过于劳累之后,就连吃饭的欲望都没有了。
我到古井边冲了个凉,我喜欢将井水从头淋到脚的感觉。沁凉的古井水,滑过我的每一寸肌肤,将我满身的尘土还有白天太阳炙烤的余热以及我的疲惫一并带走。
草草吃了饭,我便去睡觉了,颇有点急不可耐之感。
平时,常听到父母说“累得床都找不着”。
是的,那时的我,真的有点怕找不到床的感觉。
可是,想睡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闭上眼,但觉眼前就是那一片蕃薯地,双手也似乎还在挥着锄头。我很讨厌这种感觉,但是这种感觉却挥之不去。我甚至努力地睁开眼,盯着蚊帐,不让自己睡着,可是当我再次闭上眼睛时,眼前依然是那无尽的蕃薯地。就在临睡着的一刹那,我的双手突然抽搐一下,整个人似乎一下子掉进深渊,便猛然间惊醒过来,眼前就又是那片蕃薯地。
那一夜,做梦中,我也还是在锄着那一片蕃薯地。
(三)
“六月秋,紧紧收。”
“六月秋”是我们这里对早稻的称呼。早稻成熟了,就得赶紧收割。我们这一带夏季多台风,成熟的稻谷如果没有及时收割,万一来了台风,将会被打烂在稻田里,严重时,甚至会颗立无收。
“紧紧收”还是为晚稻的耕种争取时间,如果没能赶在立秋前将晚稻的秧苗插下,那就会影响晚稻的收成。
每年割“六月秋”时,都是农家最为繁忙的时候,这时,家家户户,往往是男女老少一齐上阵,家里很少有闲人。
炎热的天气,使早稻成熟得很快。刚放暑假时,稻田里还是一片青翠,可还没过半个月,田里已然是一片金黄,空气中也满是成熟稻谷发出的清香。
还等不到早稻完全成熟,农人们便急急开镰,而这时的他们,才刚刚锄完蕃薯地,甚至连一个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十六岁的那个炎热的夏天,我很认真地如一个真正的农民一般,参加了稻田里的所有劳作。
割稻,我是早就参加过的,我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上的那条长长的伤疤,就是第一次割稻时让镰刀割伤而留下的。在农村长大的人,几乎人人手上都会有那样的伤疤,也可以说,那就是劳动留在人们身上的一种印记。
看上去,割稻要比锄蕃薯省体力,可是,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宁愿选择锄十天的地也不愿选择割一天的“六月秋”。
“赤日炎炎似火烧”,稻田里的那一层浅浅的田水,早已让晒得发热,踩上去,滚烫滚烫。弯着腰收割稻禾,天上的烈日无情炙烤着毫无遮蔽的脊背,田里的热气再往上蒸腾,这样“腹背受敌”,不一会,我就汗流浃背。
额头的汗水,也不再留恋我的脸庞,它不象锄蕃薯地时那样,滑过我的眼角、滑过我的鼻翼、滑过我的嘴唇,让我尝尝它那咸咸涩涩的味道之后,才不舍地坠入蕃薯地。这时的汗水,就从我的头皮上暴出来,直接滴入稻田,滴得那样毅然决然,我甚至还能听到它滴入稻田时那种清脆的“嘀嗒”声。
一块稻田,差不多就是一片具体而微的树林,里面有各种各样的小生物。青蛙,在这里算是庞然大物了,偶尔还有蜥蜴,它们都是稻田里的捕食者,然而,更多的是各种会飞或善跳的小昆虫。蚱蜢有好多个品种,它们数量不多,都在稻叶尖上跳跃,对我倒不会有什么干扰。烦人的是各种极细小的小飞虫,像稻叶蝉、稻飞虱,它们都比米粒要小,还有更多是我叫不出名字的更为细微的小虫,成群成群地躲在稻丛里。
等我俯身割稻时,它们便轰然而起四处飞窜,往往会扑得我满脸满身都是,个别冒失鬼还会钻到我的胸口。我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我担心会把它们吸进我的鼻孔。我天生就对这些小东西有一种恐惧感,我只好不停地抖动衣服将它们赶走。
但有一种小东西抖衣服是赶不走的,那就是蜘蛛。
我不知道稻田里怎么会有那么多那么小的蜘蛛,它们的个头大多只有菜籽仁大小。它们虽然不像大蜘蛛那样毛茸茸的,但它们同样有着八条腿,同样有吐不完的丝。它们会在我身上肆无忌惮地爬行。
每当小蜘蛛在我手臂上大摇大摆地经过时,我就会头皮发麻,我就会起鸡皮疙瘩,我不敢用手将它拍死,我怕它身上的汁液会沾在我的身上,我只好用手指将它轻轻弹开,然而,蜘蛛却在身后拉出一条长长的细丝,让身体垂了下去,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又会偷偷地爬上我的身体。
有时,它们甚至会毫无征兆地从我的头发上垂了下来,就在我的眼前耍起了杂技,扰得我苦不堪言。
弯腰割稻,最吃力的是腰部,我是割一会,就得站直身体休息一会。刚开始还好,可时间一长,再要站直身体时,却发现腰已经很难伸直了,我只好半蹲着,用一只手捂着腰脊,慢慢地努力将身体撑直,就像电影里的慢动作镜头一样。等休息好了,再要弯腰割稻时,就又得慢慢弯下,我生怕,稍快一点点我的腰就会断掉了。
那天回家时,我累得除了喝茶水外,吃不下任何东西。望着本已让太阳晒得通红,现在又让稻叶割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细长口子,正在热辣辣地痛的手背,我心里一阵难过。
我那双原本白嫩的手哪去了?
那一晚,我闭上眼时,眼前不再出现蕃薯地了。
取代它的,是一片没有边际的水稻田。
那一晚,我在睡梦中,又割了一夜的水稻,可是,第二天,还有更多更累的活正在等着我。
……
那一年,十六岁。
我明白了稼穑之艰,明白了父母的不易。
当我告别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时,我也告别了童年,告别了那个叫作“十五亩”的家乡,重又背起书包,开始了一段全新的生命历程。
后记
感谢父母,感谢生活,感谢曾经的贫穷和困苦。
我很肯定,我说这一些话时并没有丝毫的矫情。
我现在并不富有,但我觉得我在精神上还是富足的,儿时所经历的贫穷和困苦,不正是人生给我的一笔巨大财富吗?有了这笔财富,我便可以在简单的生活中很轻易地找到自己的幸福,也便可以更从容地去应对生活中的一切,哪怕是要面对疾病和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