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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孝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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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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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一树满山红

又到清明。

以前清明,都是我们去老家扫墓,母亲在家烧一桌菜等我们回来吃。母亲去世后,我们便跟叔伯他们先去老家祭扫祖坟,回来后,再去给母亲扫墓。

去年清明期间,妻子身体欠佳,先在灵溪住院,本以为几天即可出院,后竟展转至温、杭,拖延数月。我陪着她看病,很是担心,自然也无暇去为母亲扫墓。算起来,我已有两年没到过母亲坟前了。

今年清明,一家人依旧先去老家祭扫祖坟。

一路上,时时看见山岭间火红的满山红,这里一丛,那里一簇。虽然今春天气偏冷,但满山红依然如期开放,一树树,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老家在十五亩。说是老家,其实在那个叫十五亩的地方,我早就没有了家。让“桑美”台风吹得只剩几堵残垣的老屋,湮没于荒草杂树之间,也很难寻见了。

有人说,没有家的家乡就成了故乡。

这个名叫十五亩村的小村庄,虽然每一条山岭都曾印上我儿时的脚印,虽然每一道沟坎都曾洒满我童年的笑声,但现在,甚至连“故乡”都算不上了。这个山村已完全荒毁,不再有一户人家。

就在几年前,十五亩村被撤掉,并入了仙岩村,现在连“十五亩村”这个名称也没有了。

没有了乡人,没有了村名,还有什么故乡可言呢?

 

到了十五亩,已没有大路可走。

杂草丛中,一条隐隐约约的小路,将我们引向祖坟。说是小路,其实也就是在杂草中,人们硬走过去时留下来的印痕。如果没有来上坟扫墓的人,估计这里连这隐约的小路也都没有了。满山都是暗灰色的荒草,没有几棵树,儿时开满山头的满山红也看不见了。

自从观音岭的那个老农民,不小心将这几片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松柏树烧个精光之后,这里的山就一直都是这样呈灰暗的色调。因为没有人割草,每年新长的草,也只能挤在陈年的枯草间,甚至还没有机会向这个大地展示出自己的生机,就已慢慢变成了枯草。年复一年,一层又一层的枯草,把这几个山头裹得严严实实,似要将一切春色都捂在下面。

我曾疑心,这片山上的满山红,是不是也承受不了枯草的重重积压,再也长不出来了。

突然,我眼前一亮。

在祖坟边上,一株满山红,就一株满山红,——人们叫作杜鹃花的满山红,开得红红的、艳艳的,就立在那层枯草当中,在那一片灰暗中,红得特别耀眼。

 

不!不是这样的,这里原本不是这样的,真的!

以前,祖坟后面的那片山上都是松柏,清明前后,都开满了红艳艳的满山红。

这里没有杂草,一根也没有,早让贫穷的人割个干净,用于烧火或卖钱了。田坎、路边、山岭,除了泥土,还有的就是夹着石头的泥土,连草皮都让人铲下烧成草木灰当成肥料。这里的土地是干净得近乎透明的。在这里,儿时的我,光着脚丫乱跑,也不用担心会让什么东西戳破脚底的。

每年清明期间,这里多的是满山红。高高的松柏树下,青青的绿草边上,这里一丛、那里一簇,开得火一样红。从这里的山坳到那边的山头,到处都是,满山遍野。满山红,开得满山红遍,不然,怎么可以称得上“满山红”呢?

满山红开得满山红遍的时候,母亲便常用“领巾”背起我,带着草耙(闽南话称:“爪子”)和竹篓上山耙松针。

前一年秋天割的山草早已卖光,今年的草才刚刚长出,只在那高高的松柏树下将嫩嫩的细长草叶铺得一片又一片。草还长得不茂盛,高高的松柏树上,那枯了的松针簌簌地落了下来,一根一根就落在那柔柔的草上,金黄金黄的。母亲就用“草耙”把细细的松针根根耙起,放在竹篓里。再过些日子,草长得又密又长就不能耙了。

刚刚蹒跚学步的我,无疑就是个累赘。母亲累了,就放下我,将“领巾”铺在一株满山红下,让我坐在“领巾”上。

母亲掐了一支红红的满山红放在我手上,“妞妞,乖乖在这里玩,妈妈去靶草。”

趁我让那红红的小花吸引的时候,母亲忙去边上耙松针。可是,不一会,我就坐不住了,立起来就往母亲那边跑,脚下的草,柔柔的、滑滑的。母亲看到,急忙放下“草耙”跑过来,抱起我,哄着我。

母亲摘了一朵满山红,去掉细细的花丝,把花瓣吹了又吹,用指尖揉了又揉,扯一点点送到我嘴上。

酸酸的,甜甜的,那是满山红的味道。

我乐得咯咯地笑,然后,我就自己去摘那红红的花瓣。等母亲再一次来到我身边时,我已在那株满山红下睡着了,嘴里还含着一截小小的满山红花瓣。

母亲就是这样,一边带我,一边干活,我都不记得母亲是怎么把我和那些柴草一起带回家的,我只记得我是不敢坐在竹篓里让母亲一头是柴草一头是我,挑着走回家。

在我再大一点的有一次,母亲趁我在家玩得入迷的时候,想偷偷地出去耙松针。可惜,她刚刚拿起“草耙”和竹篓出去的时候,就被我发现了。母亲显然低估了我的执着,她不顾我的哭喊,以为我哭闹一会就会好的。等她跑到立着“黄公墓道”石碑的那条“大路”外面的一片山地上刚要耙草时,我也追到了那条“大路”,在那里撕心裂肺地吼,并且气愤地使劲扯自己那件胸口印有一只小猫的上衣。等母亲心疼得不得不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胸口印有一只小猫的上衣已让我扯了一个大洞。母亲一手抱起还在不停啜泣的我,一手提着“草耙”和竹篓,含着泪回家。

母亲没有责备我,只在给我洗澡的时候,不停地念叨:“妞妞扯坏了猫猫,妞妞没有衣服穿了。”

我不知道母亲又得付出多少辛劳,才能给我再买一件衣服。

 

母亲极少打骂我。

在我慢慢长大,已经不在父亲的小学校读书,而去路尾读书的一个星期六。

那天上午放学回来,我在路上不知道怎么就得罪了我家对面的那个大嘴巴女生。那个女生一路骂着我回家。在快到家时,那人骂得越发起劲,几乎全村的人都能听到那如泼妇似的恶毒的叫骂声,老实的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母亲刚好在池塘边洗衣服,听到那人的骂声,也不敢说什么,以为我犯了多大的错。见人家骂得那么难听,母亲气得没法子,就拿起捶衣服的棒槌作势要打我。我吓得撒腿就跑,沿着我放学回来的山路一直跑。跑到跑不动的时候,我就躲在山上一丛满山红下面。

满山红,细细的枝条、密密的红花,把我瘦小的身子遮得严严实实,一朵小小的红花,就凑在我的鼻尖上,我都能闻到那淡淡的花粉味。

不一会,远远地听到母亲的喊声:“标!快回来,妈妈不打你。……”

我就躲在密密的满山红下面,不敢出声,任凭母亲一路喊着我,渐渐地远去。

她的呼唤声不断回响在山野之间……

饿了,我就扯一把艳艳的满山红,学着母亲的样子,用口吹了吹,再放手心里搓了搓。

满山红,酸酸的,咸咸的,和着我的泪水,抚慰着我那辘辘的饥肠,有着母亲一样的温暖。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野里又传来母亲的呼唤声。

这一次,母亲的叫声里明显带着哭腔。我很想出去,但是我又不敢。那时傻傻的我,根本就不知道母亲心里有多痛,还是躲在那丛满山红下面,不敢应声,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哭喊着从我的不远处过去。

她那带着哭腔的呼唤声在山野间不断回响……

直到天色将晚,我才胆怯地一步步挨到家的附近。

爷爷先发现我,他把我拉进家门。

母亲双眼红红的,一把抱住我,她依然没有责备我,只心疼地说:“傻孩子,妈妈怎么会用棒槌打你呢……”

 

我不知道,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母亲为了把我们兄妹拉扯大,得经受多少苦难和委屈。

现在,母亲去了。

在她劳累了一辈子,还没享过一天福的时候,就去了。

遵照母亲的遗愿,我们将母亲安葬在马站积股岭的基督教会公墓。

母亲生命的最后阶段,在她最需要我陪伴照顾的时候,我却因为工作,不能在她膝前尽孝。“梦里依稀慈母泪”,母亲为我操醉了心,我能拿什么回报她?只能祝愿她在慈爱的天父的国度里永安她的灵魂。

 

扫完祖坟,我们兄妹就去给母亲扫墓。

公墓较大,母亲的墓前并不像老家的祖墓那样长有满山红。

母亲墓前原本的那一棵不知道叫什么名的树枯掉了,也许是去年就枯掉的吧。我想,母亲是希望我亲手为她种一棵树。

对了,就种一株满山红。

满山红,虽然普通,却能努力绽放,就像母亲一样,虽极平凡,却也竭力活出自己的风采。

种一树满山红,就种在母亲的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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