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没回老家了,今年清明回去一趟,路过村边,见那座小庙依然存在,这让我很是惊诧。
小庙就坐落在村口的一块平地边上,孤零零的。看上去,显然比以前更为破旧了,几根断了茎的枯草,在瓦楞上当着风瑟瑟抖动。庙旁的那棵老树,一支被台风吹折的树杈,就那样垂着,半死不活。
桑美的肆虐,让村里很多老房子都倒了,而这破旧的小庙居然能逃过一劫,让我惊讶不已。
推开几乎触手可倒的破木门,一股霉烂味扑鼻而来,屋顶的一角己经坍塌,椽子皆已霉烂,都长着我叫不上名字的小蘑菇。当时用来糊墙的泥浆大都剥落,墙角一堆碎瓦,潮湿的地面长满野草。
望着空荡荡的房子,我不觉有点心酸,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孩子们稚嫩的声音:
“天安门……五星红旗……我爱祖国……”
小庙,曾是我们村唯一的学校,而我的父亲就是这里唯一的教师。
这个叫十五亩的小村庄,还有这座曾让人叫做“十五亩小学”的小庙,估计现在很少有人记起了。而我那年轻的父亲,在我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就开始在这里当民办教师。
这小庙便是父亲学校的全部校舍。
用两根木棒在墙上支起一块黑色木板,中间放几张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木板桌凳就算是一个教室。
整所学校也就这么一个教室。
门外一块几十平方米,平时农人用来晒稻谷的平地,就算是操场了。
“叮铃铃……”
那是我父亲的小摇铃响了,于是,一群在“操场”嬉戏的孩子便发一声喊:
“上课了!”
然后一拥而上,跑到“操场”旁的小水沟边排成一排,集体小便。(父亲的学校并没有厕所,若是女生,便不得不多走一百多米去上农家的茅厕。)最后从唯一的一个小门挤进了他们的课堂。
“天安门……五星红旗……我爱祖国……”
稚嫩的声音也随之从那个门里传到外面。
父亲是老师,打小就听别人叫他的时候,都在他名字后面加个“老师”。
但他很不像老师。
别的老师都有自己的办公室,可我的父亲并没有,我们家就是他的办公室;别的老师都有自己专用的办公桌,可我父亲并没有,我家那张吃饭用的小方桌,到了晚上就让父亲“征用”了,成了他的办公桌;别的老师不用干农活,可我父亲一放学,便得急忙下地干活……
除了上课,他干的活跟别的农民并没有两样,旱地、水田,播种、收割,他没有什么不会的。
与其说他是老师,还不如说是农民来得更为贴切。
农忙的时候,母亲便也得下地干活,刚刚记事的我,只能让父亲带着去他的学校了,于是小小的我,也就走进了父亲那小小的课堂。
父亲的课堂也很独特,几排木板桌分成左右两边,左边是一年级的学生,右边是二年级的学生。
一般是二年级的学生自己先看书,或者是父亲在黑板上写几道习题让他们做,然后父亲就去教一年级的学生了。
过了一段时间,就让一年级的学生做练习,父亲再去教二年级的学生。
如此反复直到下课。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复式教学。)
年幼的我,当父亲的学生都去上课时,一个人在“操场”玩得无聊,偶尔也会到教室后面的空位上坐坐。有时难免也跟着他们奶声奶气地喊:
“天安门……”
父亲的学生都笑了,我也跟着傻傻地笑,父亲也无奈地笑了,课堂便顿时活了起来。
那几个一年级的小孩子就可以借机说笑一会,后来他们便会常常偷偷地“请”了我进入他们的课堂。
村里有一个老得不能下地干活的老人,常带着他那用稻草编的坐垫,坐在门口看孩子们上课。若有孩子回答不出问题,被罚站的时候,他便常常会说:
“点蜡烛了,点蜡烛了!”然后“呵呵”地笑,露出没有几颗牙齿的牙床。
这时,所有的孩子便都看着他哄堂大笑,直到父亲用竹条不停敲打桌子才会停下。
等到再大一点的时候,我也就成为父亲的正式学生了。父亲只能教语文、数学,印象中他也曾尝试着教我们唱歌,但并没有成功。
父亲毕竟是民办教师,他享受不到公办教师的待遇。对此,母亲颇有微词:
“你还教什么呀,都教这么多年了,工资还那么少,每年三个孩子上学,都得去借学费,你还不如跟别人去打工。”
父亲也似觉有愧于她,但还是坚持当他的老师,听他常念叨的是:“山村这么穷,这么偏僻,公办的老师不肯来,但村里的孩子总得有人教吧。”
就这样,年复一年。
父亲就在这座“小庙”里,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学生,而他自己,也由一个血气方刚意气风发的青年,变成一个垂暮老人。
到我高中毕业的那一年,父亲的学校也因生源不多而让撤并了。
父亲只好怅然地离开了他的学校。
不过,那“小庙”似乎成了他割舍不断的牵挂,每当夕阳西下的时候,常见父亲在“小庙”边徘徊,神色黯然。
父亲,儿子能理解你的心情……
高中毕业的我,毅然填报了师范院校,我要让父亲未竟的事业在我身上延续,我要当一个正式的“公办”教师。
我知道,一直让人说只是个民办教师,这是父亲一生的遗憾。
现在,我也是一位老教师了,我现在就站在父亲当年的学校里。
“小庙”,你见证了一段历史,见证了一位民办教师默默无闻地用自己的青春和热血哺育后人的历程。
2010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