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女娲氏突然醒来了。
她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她只是觉得乏,浑身无休无止地乏!
她揉一揉自己的眼睛。
粉红的天空中,曲曲折折地飘着许多条石绿色的浮云,星星便在那后面忽明忽灭地眨眼。天边的血红色的云彩里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太阳;那一边的一个月亮,还是生铁一般冷而且白。然而女娲氏并不去理会谁是下去,谁是上来。
自从上次补天之后,女娲氏的神力耗损了不少,更为可怖的是,她的神力似乎没法复原了,这使得她老是犯困,有时,明明刚睡醒,却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一次,她睡得特别长,一不小心几千年就睡过去了,然而,她自己并不知道,她只是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小小的梦。
“骨碌碌——”女娲氏腹中的肠滚了几滚,然后放了一个很长很响很曲折有致的屁。就像很多刚睡醒的人一样,女娲氏觉得有点内急,她得去一趟她的小树林。
可是,女娲氏愕然了!
大地已不再是莽莽榛榛的原野了,远远近近的山头,光光秃秃,就像是许多巨大的女人的乳。她惯常如厕的地方,都长满了密密麻麻高矮不一大致呈方块状的东西。
女娲氏很急,只能向那些方块状东西的空隙去如她的厕。
然而,几千年的长睡,令她便秘了。
女娲氏憋得脸红耳赤头昏眼花,最终勉勉强强拉下了几颗又黑又硬状如鹅卵石的东西。
这时,那些方块状的东西里钻出了几个样子和她差不多的更小的小东西,正冲着她指手画脚,吵嚷嚷地说着些她根本就听不明白的什么话:
“……?……!……?!”
女娲氏知道,这就是她以前所做的小东西,那些小东西依然怪模怪样地用布包着自己的身子。
她记得在她补天之前,有一个更为怪模怪样的这样的她做出来的小东西,站在她的两腿之间向上看,见她一顺眼,便仓皇地将一个小片递上去给她。她还记得那是一条很光滑的青竹片,上面还有两行黑色的细点,那个怪模怪样的小东西冲着她倒背如流地说什么:“祼裎淫佚,失德蔑礼败度……”
“哈哈哈!”
想起那个小东西的滑稽丑陋的样子,女娲氏不觉笑了起来。她不知道,这是她数千年来第一次的笑。
女娲氏并不理会方块间的那些她所做出的小小东西的吵吵嚷嚷,因为她知道,同这类东西攀谈,照例是说不通的。
她长吁一口气,“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困乏过!”她想着,猛然间站立起来,身子晃了几晃,险些跌倒在那些方块状的东西上。
她擎上臂膊,向天打一个欠伸,这时,她才发现,她刚刚补好的天,又有了一个窟窿,就在东南方向。
二
这个窟窿比上次共工撞破的窟窿小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呢?” 女娲氏挠挠她的很长很长的发,几只虱子顺着她的指尖滑了下来。
“这天,我不是刚刚补好的吗?”女娲氏有点烦躁。
又乏又烦的她,爆出了自有天地以来的第一回粗口:“他妈的,莫不是那个谁谁和谁谁又打架了?”
长期的便秘,会使人心烦意躁,女娲氏也不例外。
她再一次后悔自己当初用紫藤的那一拉,竟至于惹了莫名其妙的祸。
女娲氏并不知道,她自己已经困乏得昏昏沉沉睡了几千年。
她当年在大荒山无稽崖所炼的用于补天之五彩石头,着实品相俱佳,好得无以复加,可是她用来抹的芦柴灰却并没像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彩石那样经过长时间的煅炼,只不过是普通的芦柴灰而已。
而且,在天还尚未完全补好的时候,女娲氏早已疲惫不堪,“汗水如瀑布一般奔流”,在天上一色青碧的时候,她伸手摸了摸,那时的天“还很有些参差”,可是,在她还没来得及用芦柴灰将还“参差”的天抹平时,她早已“吁!……”吐出一口气,沉沉睡过去了。
她太累了。
那没有抹上灰的天,就如人们垒的没有抹上灰的砖墙或石墙,怎么经得起风雨无休止的侵蚀冲涮?
慢慢地,就在女娲氏耗损了过多神力而沉睡的时候,那块补过的天,开始破损了。东南角的那处,因为常受超强台风的侵袭,率先脱落了一块石头,掉进大洋里不见了。
又若干年后,台风的不断的袭击,天的破损处接连掉了几块石头,同样掉入了大洋,大洋里的水因此满了起来,竟漫过了岸,淹了不少临海的女娲氏所做的那些小玩意们住的木头房子。
那些小玩意不得不远远的离开海边,往西边的高处去,一路上“嗷嗷”叫着:“上真救命……上真救命……”
那些小东西渴望女娲氏能拯救他们,据说这是上古流传下来的方法,他们的先祖曾因此获得过女娲氏的救助。
而事实上,女娲氏正在昏睡呢。
女娲氏自然也无法知道,在她睡着的时候天地间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他妈的……”爆了一回粗口,女娲氏觉得心里舒畅多了,胸中憋了数千年的浊气一下子泄了出来,比刚刚放了个屁自然畅快得多,于是她有意向冲着她吵吵嚷嚷的她所做出来的那些小东西,又喊了一声:“他妈的……”
她觉得很好玩,她由此感到了快乐,这是她在天地间第二次感到了快乐,当然,第一次是在她刚刚做出那些小东西,他们向她说“Akon,Agon!”的时候。
那些小东西们,还在指手画脚,嘴里依然吵嚷着女娲氏所听不懂的声音:
“……?……!……?!”
也许,时间过得越久,创造者与被造者之间的隔阂就越来越深吧,上次,就是在共工怒触不周山之时,女娲氏就已经很难听懂那些小东西的话语了。
而现在,更纯粹是一点都听不明白了。
女娲氏也不理会那些小东西,她才不会在乎那些小东西对她的吵吵嚷嚷究竟是在指责还是在祈求,她所知道的是:同这类东西攀谈,照例是说不通的。
顺着往东南逶迤而去的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河,步履蹒跚的女娲氏,终于来到了海边,她喘息了一会,不由长叹一声:“大不如前了,我的神力!”
(三)
女娲氏再一次愕然了。
然而,这一次是因为她在海水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
“这个就是我吗?”女娲氏皱了皱眉。
她望着水中那个头发蓬乱,肤色如土的老太婆,喃喃自语。她的身上已起了很深的褶皱,她一度引以为傲的双乳也如两只泄了气的球,软塌塌的垂在她的肚皮上。而她的肚子也早没了先前那样的丰腴,只蒙着一层厚厚的皱皮,上面满是尘灰,有不少居然还是她补天时所烧的芦柴灰。
她知道,这是她过多耗损了神力的缘故。
她依稀记得自己补过的天还有些参差,本想等“养回了力气,再来罢。”
“可是,有点难了,这事!”她想,“我的神力估计是恢复不了的了,可这天,偏又有了个窟窿,太难了!”
“还是先洗个澡吧。”
她的黝黑的身子在海水里动摇,身上的尘灰消融在淡玫瑰色的海水里,天边那个光芒四射的太阳现在已经看不见影子了,只有那个月亮,还是生铁一般冷而且白,在远处冷冷地望着她,似在嘲笑她那走了样的身材。
“好讨人厌的月亮!”
女娲氏索性将整个身躯没入海水里,就在她将头浸入的那一刹,“轰”的一声,她头上的虱子便在水面上向四面八方逃散,先是密密麻麻,再成星星点点,最终消失在淡玫瑰似的光海里,但女娲氏自己并没有看见。
她只觉得头皮清爽了不少,还以为是海水的功效。她不由得跪下一足,掬了水,认真搓起自己的肚皮。
毕竟,数千年没有洗过头也没有洗过足了。
女娲氏在肚皮上轻轻一搓,就搓下一团团混有她的皮屑的灰泥,这些泥团一落到水里,就成为一个个和她差不多的小东西,“Nga!nga!”地叫着。
这次,女娲氏并不诧异,她知道,哪怕自己只是用紫藤抽,也是会抽出这样的小东西的。当然,这一次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拿紫藤抽了,一方面,她很乏,她也没有心绪玩抽藤条的游戏,天上还有个窟窿尚未补呢;另一方面,她被那些小东西弄得很烦,她可不想再给自己惹上什么祸来。
可是,身子总是要洗的是不是?都数千年没洗了(当然她自己并不知道有这么久),因此,她也不管搓出来的泥团会再变成那些让她厌烦的小东西,还是很愉悦地揉搓自己的身子,于是,就跟下饺子一样,数不清的混着她的皮屑的泥团落入海水里,数不清的叫着“Nga!nga!”的小东西从水里蹦了出来。
就这样,女娲氏在并不情愿又十分无奈的情况下,又做出了一大批后来被叫作“人”的小东西。
诚然,女娲氏已没有多少神力了,在她的干瘪的胸腹里,也不再充盈着满满的仙气,更多的是沉积了数千年的浊气。
由于女娲氏神力的不济,那些泥团,虽混了她的皮屑,勉勉强强变成了所谓的“人”,但是这些人在品质上已大大不如她亲手所做的第一批的人,有很大一部分甚而至于连她用紫藤抽出来的人都还不如。
这些人因为有了女娲氏的皮屑,大多有着强壮高大的外表,但是他们并没有吸到多少女娲氏的仙气,有的反而吸入不少女娲氏鼻孔中呼出的污浊气,所以,这批人大多呆头呆脑,有的自闭有的痴呆有的连“Nga!nga!”都不会叫,有的头大无脑脾气暴躁遇到女人就扑上去又挠又咬,偶有几个智力好的,却又心理阴暗贪得无厌被当老虎打掉了。
人性自然也就日见其卑劣了。
当然,女娲氏并不知晓她所搓出的那些小东西后来会是那个样子,她只是觉得在海里搓个澡相当舒服。
(四)
“还是想想该如何把那个窟窿给堵上吧。”
刚刚泡过海水澡,女娲氏原本昏昏欲睡的脑壳,获得了暂时的清醒,她开始认真地思考起补天的计划。
材料是最难找的,掉到大洋里的五彩石,再也找不着了。原来用于炼石的原材料青石头、白石头能拿的都拿光了,剩下的一点零碎,早让那些只知道“Nga!nga!”的小东西不知藏在了什么地方。
“上次补天时,他们就冷笑、痛骂,或者抢回去,甚而至于还咬我的手。”这些小东西是顶靠不住的,女娲氏显得有点无奈。
“用两座大山吧。”虽然舍不得,但是也没有别的法子可想。
“该死!太行王屋山呢?他妈的……”女娲氏疑心这两座山是让那些“Nga!nga!”的小东西给藏起来的,但她没有实据。
当然,她的疑心也并没有错,就在她昏睡的时候,有个叫“愚公”的老头,偷偷把太行山和王屋山给移走了。
烧火的木柴也不好找,原本莽莽榛榛的大森林,现在都是童山秃岭;遍地都是的芦柴,现在也全然不见了,只在陆地和水面的交界处,有几处还长有一丛两丛的芦苇。
昆仑山上古森林的大火,早已熄灭,西边的天际也不再通红,只呈现出一种灰白的色彩,如死去的鱼的肚皮。
“唉唉,我从来没有这样的无法可想过。”
她坐在一座光光的山顶上,两手捧着头,叹了一口气说,“五彩石头指定是炼不成了”。
“Nga!”女娲氏突然兴奋地拍了一下头,一只虱子来不及躲避,被她一下拍死粘在手心上。
“不是还有一块嘛!”
想到炼石,女娲氏一下子就记起当初所炼之五彩石头尚余一块,不由地兴奋不已,竟脱口而出叫了一声“Nga!”,就如那些小东西一样。
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
一块大石头,石上字迹隐隐可见,颇有点像上次补天时,那个滑稽丑陋的小东西递给她的竹片上的文字。
女娲氏不去看那些字,她也看不懂。
“石头,重用你的时候到了,随我去补天吧!”女娲氏直截了当。
“禄蠹!”
“啥玩意?”
“情种!”
“……?又是啥玩意?”女娲氏更为不解,挠了挠头,一只虱子被她抠在了指甲缝里。她本能地以为这石头是在赌气,因为上次补天自己弃用了它。
“乖了,跟我去补天,不要再闹了,我很乏。”女娲氏的语气颇柔和。
“天缺一角有女娲,心缺一块难再补。”
“找你正为补天,没有你我补不成。”
“你放心!”
“好极!这就走,我的神力支撑不了许久。”
“好妹妹,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
“我抽你丫的,敢叫我妹,我是你妈!”女娲氏气得手抖抖。她踹了顽石一脚,用力过于猛,自己反跌坐在地上,脚尖隐隐地痛,她知道,是神力不足的缘故。
石头晃了两下。
(五)
这石头自经煅炼之后,灵性已通,它是那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石头中,唯一通了灵性的一块。经那一僧一道撺掇着去了“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胡混了一圈,重回青埂峰下,石头便自觉是看破了红尘,将那天上地下的一切事都不放在心里。
它再也不以无才补天为惭愧,反倒觉得没去补天,实是一件莫大的幸事,大可在天地间自在地四处闲逛,无聊时就在青埂峰下回味那些个红尘往事,以世间种种为自己解闷的材料。
这一日,它在青埂峰下打了个盹,一不留神,又重入那红楼梦中,正缠绵时,不料被谁踹得险些个跌倒。
石头定了身,揉了揉有点酸涩的眼,眼前坐着个似曾相识的婆娘。
石头大为惊诧,自打那年访道求仙的空空道人偶过这里,把石上所记之事录去之后,便再也没有什么僧呀道呀,或者尼姑之类的来过这青埂峰。
“林妹妹?”它刚从红楼梦中醒来,尚有点恍惚。
那婆娘自管自揉着她的脚。
“神仙姐姐?”
那婆娘自管自揉着脚。
“上真……”
“真你妹!”女娲氏放开了正揉着的她的那只踹疼了的脚,一脸痛楚之色。
“真我妹?那刚才叫你妹,为何还踹我?”
“别贫嘴了!”女娲氏喘了一会,“我的时日不多了,快随我补天去。”
这时,石头才认出那婆娘就是女娲氏,它很惊异于她的变化。
“补天?为啥补天,你不是已经补过的吗?”
“又坏了,东南角掉了几块石头。”
“不去!”
“凭啥不去?上次没用你,你不是日夜在悲号的吗?这次机会极好,没人同了你竞争。”
“不去!我无才。”
“你是我费九九八十一天,辛苦炼出来的,凝固着我的神力和仙气,怎会无才?别孩子气了,上次算我不好,乖!”
女娲氏知道自己再无神力炼石,补天非这顽石不可,只得耐着性子。
“你既已炼了我,为何不用我?”
“不是多了一块嘛!”
“为何要多炼一块?”
“我靠,备份嘛!人家谈个恋爱都得有备份,我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石头,就一块是备份的,你还指责我?”
“那为何偏是我?我是唯一通了灵的,三万六千五百块都用上了,就我选不上,多没面子,下面那些东西都‘nga!nga!’嘲笑我。”石头说着,有点愤愤然。
“那不是嘲笑你,那些蠢物本就只会‘nga!nga!’,对我也是这样,再说,我选用石头有量化考核的嘛,你论文都没有写。”
“你妹的,我是你炼的一块石头,你偏要我们写什么‘浅谈如何补天’的论文,你叫我怎么写?”
“只是叫你浅谈的嘛!别块石头怎就能写?”
“上真,它们论文都是抄的好不好!”
“你为何不抄?它们抄了也算是有了论文,就你一个不交,你说要选有论文的还是选连论文都没有的?”
“我……,我诚实!”石头似乎有点语塞。
“我再问你,民主选举的时候,别的石头至少也有一票,你怎么一票都没有?”
“他们几个串通好的,事先都请了饭,那些只有一票的,都是自己投给自己。”
“你为什么不给自己投?”
“我……,我耿直!”
女娲氏心里暗笑。
“世间顶没有用的就是诚实与耿直……”但她并没有把这话说出来。
这时,她感觉又有点气喘,声音哑哑地说:“好了好了!”
她再一次把语调放得柔和,“其实,我早知道你是既诚实又耿直的,就你最善良,最能顾全大局,因为你是通了灵的,当初要是把别的任何一块石头留下,估计他们又要大闹天宫了。”
石头似乎也觉得确是不当怪女娲的,于是他沉默着。
女娲氏坐在地上,喘了一小会,拿手拍了拍那石头,以表示亲切。
“现在,补天,是天地间最头等的大事,时间紧,任务重,你得帮忙,你是我炼过的石头,又通了灵,格局要大,不要像那些凡石一样……”女娲氏又喘了一口气。
“不要像它们怎样?”
“唉,只纠结于自己的得失嘛!”
“我纠结着自己的得失?滑天上地下之大稽了。”石头本已平复的情绪,又变得有些愤愤然了。
(六)
得失,那石头是早已看破的,他幻形入世,历尽了离合悲欢炎凉世态,还有什么看不破的呢?他只不过是心里有一口气不大顺而已,现在听女娲氏说她纠结于得失,便很是不以为然。
“要我说,上真,你就是禄蠹!”
“我是什么蠹?”
女娲氏不明白什么是禄蠹,一脸茫然,不知这石头为何又口出怪语。
石头也不理会她,紧着问:
“你为何要补天,天上漏不漏关你什么事?”
“……?”女娲氏一时语塞,又挠了挠她那已经不那么蓬乱的长长的发,又一只虱子躲闪不及让她抠进了指甲缝里。
停了一会,她说:“天破了,不就得补吗?”
“就这样漏着不行吗?就算非得补,为何要你来补?”
“我不补,还有谁能补?自从盘古开了天地,天就是天,地就是地,这天漏了可怎么行?”
“盘古开了天地,那是盘古的事,盘古自己干嘛不去补?”
“他不是死了吗?”
“他死了就得你替他补呀,你同他又是什么关系?”
“我们俩能有什么关系?我出来混时,他还只是个孩子。”女娲氏撇撇嘴,有点觉得跟这石头讲不通,但又没法不同它讲,于是笑了笑说:
“不补起来,下面那些‘nga!nga!’的小东西日子不好过,他们都逃到西边的高地上去了。”
“他们好不好过,又关你什么事?你真正关心他们吗?你不是挺讨厌他们的吗?”这石头是通灵的,它看出了女娲氏的不少心事。
“再怎么讨厌,他们毕竟是我做出来的嘛。”
石头冷笑道:“做?除了开首的一两个,你曾揉捏了那么几下,其余不都是你用藤条抽出来的吗?他们那一两声‘Uvu,Ahaha!’的笑声,就让你笑得合不上嘴唇来。”
“……”
“你用紫藤抽出那些小东西,不就是因为你贪玩吗?”
“那时,人家还是少女心……”女娲氏脸上的皱纹间露出了点羞涩。
“你只图自己玩得有趣,将拖泥带水的藤条使劲抡,抡出那些呆头呆脑,獐头鼠目,满地哇哇啼哭的小东西,然后,你又嫌弃他们。”
“石头,你……”女娲氏说不出来话。
“你做出他们,只是出于一己私心,补天,更是出于私心。”
“天地良心,我有什么私心?我补天,都耗尽了我的神力,我有拿到过他们一分钱的好处没有?”女娲氏气得浑身颤抖,几只虱子从她头上被抖到了地下。
“你是没有拿到他们一分钱的好处,但是你知道他们在下面都做什么吗?”
“他们除了‘nga!nga!’还能干什么?”女娲氏说这话时很不屑。
“‘nga!nga!’?那是因为你根本就没有用心去倾听他们的话,我幻形入世走了一遭,知道他们对你崇拜得很。他们都尊你为‘创世神’、‘始母神’,称你为‘娲皇’,世代传颂你的‘抟土造人’和‘补天救世’的神迹,还四处为你建了神庙,你都不知道享了他们的多少香烛。”
“竟有这等事?我可全然不知。”女娲氏满脸惊讶,连那厚厚的皱纹也遮掩不了。
“什么不知,你苦心经营要补那个破天,不就是想得到那些‘nga!nga!’的小东西对你的顶礼膜拜吗?这跟下面那些死读四书做些烂八股贪求官位俸禄的‘禄蠹’有何区别,你说你是不是蠹?”
“……”
“哼!你先是为玩,后为政德,你还说没有私心?”
女娲氏哑口了,她本以为只有下面那些“Nga!nga!”的小东西是讲不通的,没有想到,自己费了九九八十一天煅炼出的,业已通了灵的石头,也会如此讲不通。
她真想一掌拍死这石头,可是,她此时的神力不允许她这样做,只好作罢。
她没有法了,只有将脸一板,严肃地说:
“你拢总得随我去补天,天,总是得补的,这是政治任务!”
“……”
这回轮到石头没有话可说了,它去过人间,懂得什么是“政治任务”,它只是惊诧于女娲氏何以就知道有政治任务这一说。
“她并没有去过人间呀……”石头挠着它那光光的头,“真是莫名其……”
(七)
既是政治任务嘛,那就是没有法的,石头只好跟着女娲氏去补天。
一路上,闷闷的,谁也不说话,他们显然各自沉重着自己的心事。
天上的那个窟窿,并不大。
女娲氏看看石头,又抬头看看天:“一块不够!”
“自然是不够的,只靠我,怎么够堵得上那个窟窿呢。”石头嘟着嘴,显然还是气不顺。
女娲氏不理会它,她自有她的办法,且是早就拟好了的,她那“一块不够”,无非是说给那顽石听的:“就凭你,堵不了天的,通了灵也没用,别以为自己很了不起。”
然而,石头并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
女娲氏擎起她那黑黑的右臂,向西方的昆仑山做了个抓取的姿势。那山,只朝这边晃了晃,又稳稳地立在那里。
“唉,这是怎么啦?”女娲氏吁了一口气,喘息了一会。要在往常,她这一抓早把昆仑山抓了过来,比这更大的山她都抓过。
女娲氏立定双足,伸出两臂,同时做出了抓取的姿势,嘴里发出长长的一声:“呀……”,显出很努力的样子。她的略微弯曲的两臂,她那略微弯曲的双腿,都在微微颤抖,就像一个跑江湖卖艺的人正在表演气功。
石头看着直想笑,但它忍住了,没有笑出声。
那山似乎往这边倾斜了不少,可是女娲氏并没有能撑多久,一下就累得坐到了地上,那山,还是稳稳地立在那里。
“上真,你在做甚?”石头掩饰不住嘴角的那点笑意。
“把山挪过来……堆上柴草……”女娲氏还在大口大口地喘。
“早说嘛!”石头一个筋斗翻到了昆仑山后,“上真,你再抓,我帮你推。”
女娲氏喘了一会,蓄了点力,又摆起那个气功的动作,石头在山后拼了命推,那山终于动了,越推越快,不一会就推到那个窟窿的下面。
石头拍了拍手上的土,很轻松似的。
女娲氏疑惑地望着她,实际上她刚才无非是做了个样子,根本就没有发力,她也没有多少神力了。
看到女娲氏疑惑的眼神,石头反而不好意思了,讪讪地笑着说:“还不都是你给的神力,都几千年了,我虽贪玩,却也时不时修炼,提升了不少。”
“妙极!这就好办了。”女娲氏长舒了一口气,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
“先去帮我找些补天的石料来。”
石头本不情愿,但它知道这是政治任务。
“要什么样的石料?”
“管他的,青石头、白石头、黑石头……是石头都行。”
石头四处去找寻石料,一堆一堆,都放在昆仑山上,山上古森林燃烧后,还留着很多炭,黑黑的,铺满了整个山头。
可用的石料,本已让女娲氏在上次补天时用得差不多了,这次越发难找,石头越寻越远,有时还不免从那些小东西那里抢些过来,惹得他们“Nga!nga!”叫着在后面追。
石头偶然发现有一大群小东西,正围着一堆巨大的黑黑的状如鹅卵石的东西“Nga!nga!”说着什么,有几个还爬了上去,用很长的绳子在测量它的大小。
石头疑心那是极好的补天的材料,便抢了就跑,那群小东西在后面穷追不舍,但终究是追不上的,只好悻悻而回。
“这定是极好的石料。”石头把那些黑黑的东西堆在了女娲氏面前,不无得意地说。
女娲氏脸一红,她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她没好意思说出来,只随便夸了石头两句:
“甚好!甚好!”
石料存得差不多了,女娲氏站在高高的昆仑之巅,叫石头递石料与她,还要石头去挖滩涂上那粘粘的泥。
一块一块,一块一块!
最后连那几块黑黑的卵石状的东西也用上了,还掺了不少远古森林烧后的炭,估摸着差不多了,那块通灵的石头自己跃了上去,瞬间便射出五彩光芒,现出了巨大的石头的原形,填了天上的最后的那个大窟窿。
它的五彩斑斓的颜色,让同它一起补天的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也好看了起来。
填了窟窿的天,挺好的。
女娲氏颇为满意,有了这通灵石头,不但她省力省事,天也增色不少。
这时,她突然发现,五彩石和别的石料间还有些细小的缝隙,“这是要塞上的,用什么呢?太大了又不行。”她想。
她一想,就觉得头皮发痒,不自觉地又伸手去挠那长长的发,这次她发现有个小东西就在她的指甲缝里动弹。
“真好!”
它捏死那个小东西,塞到石缝里,大小刚刚好。
她又在她长长的发里,挠出不少那样的小东西,终于把缝隙塞满了,当然,她并不知道那些小东西就是虱子。
“终于忙完!”
很有点乏了,她坐在昆仑山顶黑黑软软的古森林烧剩的炭灰上,双手托着腮,凝视她的杰作,吁出一口气:
“再弄些柴禾烧烧就可以了。”
(八)
地上大的树木都没有了,女娲氏想要拔些偶见的小树,地面上的那些小东西又“Nga!nga!”叫着要同她抢,有的依然还是要咬她的手,她没法了,只好去水边拔那一丛一丛的芦苇,连根带土拔了上来,还淌着水,都堆放在昆仑山上。
她似乎从石头那里得到点神力,现在虽然也还有些乏,但她还能坚持。
“抱抱柴禾我还是可以做到的。”她想。
几日几夜过去了,芦苇终于堆到了填好的窟窿那里,只要一点火,一熔化,这事便完成。
女娲氏靠在昆仑山下,歇了一会,她感到很惬意,浑身轻松。
“火呢?”
女娲氏一声惊呼,张皇失措。
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当她打算如同上次一样,伸手从昆仑山拿过一株带火的大树来点火时,这才记起昆仑山就在身边,而且,那上面古森林的大火早就熄灭,只余一些黑黑的炭了。
“他妈的……”女娲氏异常暴躁,“竟把这一茬给忘了!”
她颓坐在山顶的芦苇堆边上,正不知要用什么来点火,地面上那些小东西的凡火指定是不行的,太弱了……
这时,一颗流星拖着它的长长的火焰的尾巴,正探头探脑地看那刚填好的天的窟窿,它似乎感到很奇怪,“什么时候填上的呢?”它完全没有注意到女娲氏正死死地盯着它,眼里闪过了一丝冷冷的光。
女娲氏在山顶上突然立起,一巴掌就把那颗小小的流星扇在芦苇堆上,就如同小孩子在夏天的夜晚拍落了一只小小萤火虫。
芦苇虽是拖泥带水,居然也烘烘的响,不久,便伸出无数火焰的舌头来,一伸一缩的向上舔,不一会,便形成了火焰的柱,赫赫地旋转着发着吼声,冲向天上那个刚填好的窟窿眼,山顶那些古森林烧成的黑炭,也让火烤得通红通红。
过了很久,窟窿里的五彩石、黑黑的硬东西、填缝用的虱子的尸体,还有杂七杂八的各种青的白的石头,通通被烧得红彤彤的,慢慢地,表面都熔化了,粘成了一大片。
这时,火焰渐渐灭了,那些东西显然并没有完全烧透,也没有完全熔得成为了一体。
芦苇本不经烧,何况是用天上的流星之火呢,燃得快熄得也快,只有昆仑山上那些古森林的余炭,还在红红地烘着刚补成的天。
天,就这样补好了,虽然很有些粗糙,但远远的在地面上,根本看不出来,倒也不会碍了观瞻。
女娲氏很满意。
她用了自己残存的神力,将昆仑山硬推回到原来的西边,就困乏地靠在山上沉沉睡去了。
……
过了不知道多少年,极端恶劣的天气,越来越普遍,东南方向,超强台风一个紧接着一个。
狂风暴雨,猛烈地冲涮着女娲氏再一次补好的天,一次!一次!又一次!
也不知过了多少年,也不知道冲涮了多少次。
一开始,是女娲氏的那些黑黑的硬硬的粪便慢慢泡软了,消融了;然后,那些虱子的死尸也烂了,脱落了;然后……
芦苇的火力不够持久,那些东西根本就没有被烧透,就像一窑没有被烧透的砖,不牢靠的,慢慢的,在风雨的冲涮下,一块一块便往下掉,先是小块,后来,较大的也掉。
最后,在一次最强的台风过后,那块通灵的顽石也连同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一起掉到了大洋里,沉落在最暗的大洋深处,再也见不到天日。
补好的天,又漏了……
尾声
女娲氏突然醒来了。
她似乎是从梦中惊醒的,然而已经记不清做了什么梦,她只是觉得乏,浑身无休无止地乏!
脚趾一阵一阵的痛,好像有什么东西刺着她。
她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原来是她做的那些小东西,有一个正拿着方形的物件刺她的脚趾,其他的一边做着将头一起一落的奇怪的动作,一边“Nga!nga!”地叫。
这声音好像有点熟悉,女娲氏仔细一听 ,终于听明白了,他们是在叫:“上真救命……”“请救蚁命……”
女娲氏这才发现边上的溪水、泥沙又往东南方向流去。
“他妈的,天又破了!”
女娲氏勃然大怒!继而破口大骂:
“他妈的,就知道那石头顶没有用,亏我费九九八十一天炼了出来,还说自己通了灵性,他妈的,上次没用它说自己屈才,用了它又怎么样?其实就是一个屁,他妈的!”
女娲氏越骂越生气,气得全身都抖了起来。
“他妈的,沽名钓誉之徒,徒有其表!我居然信了它,还以为它真有才。什么补天之材?就是茅坑里的石头,臭且又死硬死硬,他妈的!”
女娲氏气得昏睡过去。
她似乎忘记了,那通灵的石头是和她的粪便、虱子的死尸还有其他的一些杂碎一起补的天。
2022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