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私语

（一）

监考一结束，我就迫不及待地到教室外走走，两个小时的监考，对我这五十岁的人来说，还是有点累的。

外面，阳光正好。

虽然也还有风，吹到脸上也还是那样的冰也似地凉，但在那冬日的暖阳里，一切都变得美好，变得容易让人接受。

树梢，几片枯黄的叶子，挣扎了一会，终于离了枝头，随风舞起，又慢慢落下，就似在风中飘零着的一首诗，然后，翩然栖止在大树底下，就像一个潇潇洒洒谢了幕的舞者。

真是有诗意的时光，虽是冬日，但我的脑里，却响起了理查德·克莱德曼演奏的《秋日的私语》

“语文老师！”含混的，口齿不清的叫声，与这秋日的私语很不协调。

我知道是杨琴。

杨琴正在我面前的小路上，如一只小鸟般，飞了过来。看到我正望着她，她便边跑边用两臂在头顶上比了个大大的“心”形，大声喊着：

“语文老师，I love you!”

同样是含混的，口齿不清的声音。

只要我在校园里散步，杨琴便常常会如一只小鸟般突然地飞了过来，如果正好只我一人在散步，她便会用她的小手比成个“心”形，远远地就喊着那句含混的，口齿不清的“语文老师，I love you!”，偶然遇到我和同事正在聊天，她就只嘿嘿地傻笑着看着我。

我要同她说点什么，她又只是“啊啊啊！”含混地应了一句，然后就只能傻傻笑着盯着我看，眼睛大大的，写满了笑意，我倒觉得她的眼睛比她的嘴要笑得好。

（二）

杨琴是我的学生！

我重回马站大一中时，校长委我以重任，让我接了八年级的两个班级，杨琴，就在其中的一个班级里。

刚开始，我知道她是我的学生，但我不知道她是杨琴。

有个黑黑瘦瘦的女生，坐在后面一排，就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那一排。她很安静，一直都很安静，安静地有点麻木，是安静得让人一不小心就会将她忽略的那一种安静。

上了几次课，我便觉得这黑瘦的女生有点异常，但我又不能很确切地知道她哪里不正常。

我去上课，她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坐得很直，眼睛虽看着我这一边，但我从她的眼神里却又看不出她的专注，我让他们朗读，她虽也张了嘴，但却又不像是在读，我偶尔对她笑笑，她也便对着我笑笑。

乘他们做练习，我特意站在她旁边，想看看这孩子到底怎么样，结果却让我很意外。她的语文书打开着，上面写了那么一两个歪歪斜斜的，让我看不明白的什么字，作业本也一样，就写了那么一两个歪歪斜斜，让人看不明白是什么的字。

也许，发现我在看她，她显出努力思考的样子。

“你在写什么呀？”我笑着问。

她抬头看看我，黑黑瘦瘦的脸，有些脏，似乎几天没有洗了，都有了“锈迹”。她有点尴尬地笑笑：“啊啊啊……”

含混不清，我并没有听明白她说的是什么，这时，已有不少学生回头看着我们，有几个还在偷偷地笑。

我突然记起，开学前，班主任曾交待过：“我们班练习可以少订一份，有个女生是连字都不会写的。”

原来是她，可怜的孩子，什么都不会，还坐得那么直，努力地认真听着。

但那时，我还不知道她叫杨琴。

直到第一次的单元考，统计成绩时，发现没有杨琴的试卷，我四处找，以为自己不小心弄丢了，最终有个好心的学生告诉我：“老师，你刚来不知道，杨琴什么都不会的，她作业都不用交的，考试更不会。”

这之后，我才知道，那个黑瘦的女生，那个连字都不会写的女生，就是杨琴。

是我的学生，杨琴！

特意向其他老师了解，我才知道，原来杨琴小时候出了意外，据说她现在的智力大概只有四五岁的孩子那样，别说写字，就连说话也几乎不会，只能说些简单的话，而且还含混不清。

可怜的孩子！

那时候，我也就如同其他老师一样，对杨琴“不做要求”了，请不要怪我们，叫一个相当于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坐在八年级的课堂里，我们还能要求她做什么呢？

在以后的语文课上，杨琴依然坐得直直的，依然静静的，我也偶然对她笑笑，也经常站在她边上看看，不管她在做些什么，我都是笑笑，向她点点头，以示赞许。

而在我的心里，却只能是无奈地叹息：“这可怜的孩子！”

（三）

发现杨琴对我很好，是在那个学期的期中考试。

那一次，我监考的是全年段最差的一个试场。（我们马站大一中，学生全校性的统一考试，是根据学生前一次考试的成绩，按名次从高到低安排考场的。）我监考的那个考场，全年段的最差的学生都集中在那里。

杨琴，当然也在那个考场。

发试卷的时候就出了问题，一个男生一直在骚扰前座的另一个男生，我提醒数次无果，于是我就批评那个欺负人的男生，可那个男生对我的批评很不屑，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就在争执的过程中，我突然发现，原来那个男生也是个“异常”的学生，我只好说是我自己错了，让他安静下来。

可是我的学生杨琴，不乐意了。

她居然冲着那个男生“呀呀呀呀……”口齿不清地嚷了一气，样子很凶。我连忙制止了她，她还很是愤愤不平。

我明白，这孩子是觉得自己的老师受了委屈，她是在维护自己的老师呢。

我一时有些感动，同时，也很惊诧于她的勇气。

那场考试结束后，杨琴并没有先走，等我把试卷理好，才发现她在走廊上正对着我笑，怯生生的，想走近我，又不敢过来。

见她如此，我说：“杨琴，过来，跟老师一起把试卷拿到考务室。”

她很高兴，马上过来，路上，她竟然说个不停，但口齿不清，我很难听明白，最后，她说自己最喜欢上语文课。

我问她为什么喜欢语文课，她的理由居然是：“语文老师很好。”

我有点奇怪，我从来也没有觉得自己对哪个学生很好，便笑着问她：“语文老师怎么好呢？”有点哄小孩似的。

她的回答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语文老师上课会看我，会对我笑，我喜欢语文老师。”

那一刻，我的心震悚了。

“我的上帝！”（请允许我这么叫，我是信基督教的。）

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是上课时会看看她，偶尔会对她笑一笑，仅此而已，就让一个学生觉得我对她很好，因而喜欢上了语文课，甚而至于，还敢为了维护我而去冲着一个比她高大强壮许多的男生发脾气？

顿时，我觉得羞愧无比，我哪里配得上她对我如此的敬意！

（四）

我的学生，杨琴！

她和我，成了好朋友。

每次在路上遇到，她都会笑着，小鸟一般飞了过来，就像是遇到了她的一个久别的亲人，她的欣喜，是可以明明白白写在脸上的，那样的没有遮拦，那样的不加掩饰。

她也许很想跟我说些什么，但这可怜的孩子，她压根就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能如同一个正常的孩子那样与人聊天。

她最常问我的是：“语文老师，下一节是不是语文课？”

我如果说是，她就欢呼雀跃，如果不是我的课，她便是一脸的不高兴，似乎受了很大的委屈。她也许是不会看课表，也许，她只是想有个接近我的借口，这可怜的孩子。

她很想到我的办公室，一开始，她只在门口，将身子靠在门框上，怯怯地看着我。如果我没有看到她，她也不敢叫我，就那样怯生生地靠着，满眼期盼地看着我。

等我发现了，叫了她进来，她才敢进来。这样几次，她胆子渐渐大了，也就时不时地到办公室找我。

我是常备点小零食的，在我们马站大一中，有时会很迟很迟下课，我怕饿。

我会拿点零食给她吃，初时，她不肯吃，再三推让，才肯拿去。后来也就渐渐不怕我了，也不再跟我客气了，有时纯粹就是跑过来要点东西吃。

她最喜欢吃我买的小麻花，于是我就买了很多小麻花，这让她很开心。

可是，我毕竟不是亲人，这一点，虽是她那样单纯的心，却也是知道的。

有一次，她突然就到了我的办公室，我正在备课，她什么也不说，只在边上看着我。我问她干什么，她也不说，就那样在我边上呆呆站着。

那么呆站了一会，她竟滴下了眼泪，我以为她受了什么委屈，这样的孩子，父母都不在身边，受了委屈她又能同谁去诉说呢？

我很替她着急，问了她很久，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哭。

我没法了，给她拿了几条麻花，她说了两声不要，便也接了。等我稍没注意，她竟吃起了麻花，笑了。

我明白了，她是想吃东西了，可是，又觉得老过来吃不好意思。

可怜的孩子！

一日早晨，杨琴在办公室门外等我，我也不知道她等了有多久，见我到了，她很高兴，兴奋地叫：“语文老师！”虽然也还是含混不清，但我早听惯了。

她突然从身后拿出一小盒牛奶，一下送到我面前，很欣喜地说：“语文老师，给你牛奶。”

这孩子，可能是想给我一个惊喜吧。

可是，我又怎么能吃她的牛奶呢？并不是嫌弃，我知道，这是她的早餐。

见我不要，她很失落，我不免又哄了一些话，还给了她几条她喜欢的麻花，她就又开开心心地走了。

那些时间，我感觉到她是快乐的，她的快乐，我看得到，我真希望，她能一直快乐。

（五）

我曾问过杨琴，家住在哪里，她说不清楚住在哪里，我问也平时怎么回家，她只能告诉我她是坐车回家的。

我没办法，后来，她终于有了一件能说明白的有关她家里的事情，就是她有个妹妹也在这里读书，平时都是妹妹照顾她的，包括去食堂吃饭。

有一次， 刚好在操场遇到她们姐妹，她就很认真地把我介绍给她妹妹：“这是语文老师。”含混不清的介绍，但我同样感受到了她的喜悦。

为了表示对语文老师的好，她开始认真学语文了。

我叫她不用写作业，她不肯，硬要做，可是又不会做，只好来问我。

我如何跟她讲得清？她又如何听得明白？我只好给了她一份作业本的答案，她便如获至宝，高高兴兴拿回去，别人在写作业时，她就在那里抄作业，其实也就是胡乱抄一点，看到作业本上我给她打的大大的一个红色的“勾”，她就心满意足，很是开心。

我叫她不用背古诗，她不肯，偏要背，一下课就拿了她那本皱皱的语文书，跑到办公室要背给我听。

她哪里会背，“呀呀呀呀！”含含糊糊地背了几个字就卡住了，然后就站在那里看着我傻笑。

她是连读都不会的，我只好读给她听，让她跟着读，可是她也不会跟读，每次我念完一句诗，她只能读出最后的一两个字。

可怜的孩子，我是真没办法。

我很奇怪，她是怎么学会那句“I love you!”的？

后来听旁人说，那是她七年级时，英语老师教的，也只有英语老师愿意跟她说话，她就跟英语老师特别好。

我知道她初一的英语老师，是叶莉莉，我初中的学生。我真想象不出来，我的那位学生是如何教会我的这位学生，那一句“I love you!”的，得付出多少辛劳呀！而杨琴要学会一句“I love you!”，同样，得付出多少辛劳呀！

我的学生，杨琴，我们就这样好了很久。

可是，杨琴来得太频繁了，几乎每次下课，她都要跑过来找我，这样，就严重地干扰了我。

有时，我刚上完课，有点感触，正想记录点什么，她来了……

有时，我正忙着修改课件，她来了……

有时，我刚好在生闷气（我们马站大一中，有时候，有些事情会很让人生气的），她来了……

……

我开始有意识地冷落她。

慢慢地，她也感觉到了我对她的冷落，不敢如平常那样没有拘束了，我看得出她很难过。

有时，见到她又那样怯生生地看着我，不敢进来，我就又于心不忍。

就在这样的若即若离之时，学期结束了。

我想，等下个学期就跟她好好的吧，对这样的孩子，我们除了让她在这里学习时，能多一点开心，少一点无助，还能给她什么帮助呢？

可是，等新学期开始，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学生杨琴了。

我后悔了，我后悔我不该冷落了她。

听别人说，她的父母是被人雇佣过来在这边养猪的，现在回去了。我并不知道她的家在哪里，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继续读书，我更无从知道，她是否会遇到一个对她好一点的老师。

我的学生，杨琴，就这样离开了我，可我的心，总有着那么一点点牵挂。

如果，我可以代表，我愿意代表杨琴，感谢她的班主任郭建芳老师，这样的孩子，在她班里两年，竟没有一个同学会欺负她，这背后，有着郭老师多少的爱心与付出；

如果，我可以代表，我愿意代表杨琴，感谢她的英语老师叶莉莉老师，那句简单的“I love you!”，同样凝聚着她的多少爱心与付出；

如果，我可以代表，我愿意代表杨琴，感谢她在生命中所遇到的，不愿歧视她，愿意用爱心去温暖她的每一个人。

也许，一个老师，对杨琴的那么一点点关怀，在她漫长的一生中，是微不足道的。

但是，如果有很多老师，如果有很多人，都能对杨琴多一点关爱，多一点付出，那么，我觉得，就可能会给她撑起一个太阳，足以让她驱散冬的寒冷，活得更为温暖。

有了冬日的暖阳，就算是一片枯落的叶子，也能飘舞得如诗般的精彩，一切都会是那么美好！。

2022年9月7日

后记：

这是真实的事情，其实，我去年就想写了，本已写了一部分，后来一忙就搁下了，那些写好的内容放在哪里也找不到了，现在重写，我觉得跟我那时的初衷又有所不同。

重回马站一中，我发现，这几年，像杨琴那样，智力发展有问题的学生，多起来了，几乎每个班级里都有。

类似这样的孩子，本应该去专门的学校就读，但我们好像没有这样的学校，只能让他们在普通学校随班就读，这是个社会问题，只能等待社会去解决。

我所想的是，这样的孩子，既然到了我们这里，我们该怎样看待他们呢？是无情地歧视他们冷落他们，或者是尽可能地给予他们一些帮助？

像杨琴这样的孩子，在学习上，我们很可能真的没法改变他们，但是，多给他们一些爱心，多关注他们，让他们在我们这里能感受到一点温暖，能够开开心心的，我想，我们是有可能做得到的吧。

其实这很容易，我们的一个关切的眼神，我们的一个亲切的笑容，我们的一句热情的问候……都很有可能，会给他们带来内心的感动。

而这一切，只源于我们内心的善良。

一个老师，专业知识、教学技能无疑是重要的，但我觉得更为重要的是善良，一个好的老师，先得是一个善良的老师。

本文的标题，本拟为“学生杨琴”，后来想想，就是在这瑟瑟的秋风中写成的这些文字，况且，我这拙劣的文笔，本也难以写出打动人的东西，就当是痴人说梦般，对着秋风与落叶，述说些我自己的心事吧，因此，改名为“秋日的私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