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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孝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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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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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苗青青泥鳅肥

(一)

立秋过后,再过数天,晚稻的稻苗刚刚返青不久,便是到山区稻田里抓泥鳅的最好时机。

这时候,农忙已过,不用再帮家里割稻晒谷,离开学也还有一段时间,天也不再那么毒热,对我来说算是一年中最为惬意的一段时光。

然而,最让我欣喜的是,这时候,孙多定会到我们这里来,孙多的到来,也一直是我所期盼的。

孙多的到来,不是因为还没有开学,他并不用读书,他是为抓泥鳅而来的。

我一度很羡慕他不用读书,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孙多长我两三岁,现在我早已记不清他的样貌了,只记得他左手的拇指有一个分叉,大家常叫他“十一指”,不高兴时,就骂他“柱脚杈”。(柱脚杈:本地方言,辅助挑重担用的一种农具,有的地方叫“担柱”。)

我不知道他的手指为什么会长成那样,听隔壁老人说,那是她母亲怀他时,还在剪布头,剪到他的拇指了,我不知真假,只是感到那样很神奇。

孙多并不怎么在意别人叫他“十一指”,有一次,我们正一块摘野桃子吃,他用他的“柱脚杈”一下就叉下一颗桃子,笑着跟我们说:“你们看,我这‘柱脚杈’真好用。”然后就又叉下一个桃子。

大家都笑了,他笑得更为响亮,把嘴巴都笑得歪到耳朵后面去了。

孙多的到来,给我带来了很多欢乐,他是我童年一个很好的伙伴。

他教我如何拿篾条折成个小圆圈,用绳子扎在竹竿的一头,到房檐下绞缠上几层蜘蛛网,拿去粘那躲在高树上聒噪着的蝉。若是粘到了不会叫的蝉,孙多便失望地骂一声:“哑狗巴!”然后,狠狠地将它扔到草丛里;如果粘到了会叫的蝉,我们就会很高兴,用手捏住蝉的一片翅膀,一起在阳光下奔跑,就让蝉儿在手上挣扎着狂叫,玩够了才放飞它。

他会教我怎么用细细的竹篾扎个架子,拿旧报纸糊上,做成一个简单的风筝。瑟瑟秋风中,我们拉着线儿急急地跑,风筝那长长的飘带,在空中猎猎地响。快乐,让我们都忘记了拿了母亲缝衣服的线团当风筝线,是会遭母亲责骂的。

最有意思的,当属抓泥鳅。

那时候,在山区老家,多的是泥鳅,小池塘、小水沟,小溪上、稻田里,到处都有泥鳅。不同地方的泥鳅,有不同的抓法,但是我们并不常㧓泥鳅,因为我们“山头人”不大习惯吃泥鳅。

孙多,却常是专为抓泥鳅而来的,他抓泥鳅是为了卖钱,他们住在平原地带的“洋下人”喜欢吃泥鳅,还说泥鳅很补。

在稻田里抓泥鳅,得有专门的工具,最重要的要数“泥鳅钳”。孙多的“泥鳅钳”是专门请打铁的师傅根据他的要求打造的。据他说,他平常不抓泥鳅时,还可以用来钳河里的河鳗,众所周知,河鳗可比小泥鳅难抓得多。

“你想,那河鳗身上有多滑溜?又有劲,被我钳住了,只能在铁钳上扭来扭去死命挣扎,逃不掉的,有一次我太用力了,还把它剪成两段,那家伙,都断成两截了还在地上滚来滚去……”

孙多说得眉色飞舞,我们听得啧啧称奇。

他也就很得意地把他自己设计的宝贝称为“鳗剪”,而不似平常人,只叫作“泥鳅钳”。

孙多的“鳗剪”有点像我们烧火用的火钳,但比火钳要短些,其实从形状上来看,更像是一把剪刀,一把巨大的剪刀。它的双刃并不锋利,其中一边是薄薄的一排锯齿,另一边稍宽,有个浅浅的凹槽,凹槽两边各是一排密密的锯齿,如同一把小铡刀。确实,任你如何滑溜的泥鳅或是黄鳝,被这“鳗剪”夹住后,便再也难以逃脱。

稻田里抓泥鳅,白天是不行的,虽是立秋过后,太阳还是很烈,浅浅的稻田水,很快就让晒得发烫,泥鳅是不会出来的,需到晚上才行。

孙多的照明工具,据他说,也是他自己设计的,他的设计理念,源于家里用的煤油灯。

这一次,他找的是打白铁的师傅。打白铁与平常的打铁完全不同,他们只是把现成的白铁皮做成各种用具而已,我们那时家用的水桶、蒸笼、水瓢等,几乎都是白铁做的,白铁用具以它的轻便耐用迅速取代了传统的木竹用具。

孙多设计的煤油灯,纯用白铁做成,主体就像一只倒着的小水桶,上面窄,下面宽,如同一个被削去了顶部的圆锥。下有底,上有盖,两腰对称有着两个小孔,斜斜地焊上两支同样是白铁做成的小管,也是对称的。小管里穿了灯芯,桶里装上油,就是一盏专用的灯了。

他对这种设计很满意,向我介绍时,他同样说得眉飞色舞:

“这样上窄下宽,提着走的时候油就不容易漾出来;有两条灯芯,才够亮,才照得见泥鳅;灯芯向两边杈开,就不会烫到手……”

他满脸都是得意的神色,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聪明。

孙多还有一只小鱼篓,做工很是精巧,可以背在背上,不过,在我们这里抓泥鳅,他都不用那只小背篓,因为,我会帮他提着水桶装泥鳅。

我很希望能跟他去抓泥鳅,他也很希望我能跟他去抓泥鳅。

我是觉得很好玩,而他,需要一个向导,也需要一个伙伴。

(二)

晴天的傍晚,夕阳尚靠在西边的山顶上,我与孙多都已早早吃了晚饭。

修剪了灯芯,往灯里加了八分满的油,不剪掉灯芯上的灯花,灯是不大亮的,油加得太满了,提着走时,常常会漾了出来。

孙多还削了一支一米来长的小木棍,在灯把上系条绳子,便可将灯挑起来,只用手提,是照不远的。

等一切准备停当,天也差不多就暗了下来,小妹们搬了椅子到院子里乘凉时,我和孙多也就出发了。

我提着水桶在前面带路,孙多一手灯火,一手“鳗剪”,后面跟随。

我知道哪些地方有成片成片的梯田,平地上的大块的稻田我们通常是不去的。

晚风轻拂,甚是凉爽,坡地上,层层的稻田,密密的稻苗,虽是在夜色朦胧中,却也还看得出青青翠翠的那么一大片。

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真个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然而,这时稻苗才刚刚返青,我们自然也闻不到稻花之香。

田鸡叫得最为特别,“咕——”、“咕——”,它们只是偶尔叫上那么一声两声,叫得很悠闲,不会像别的小青蛙那样“咕呱咕呱”一连串地叫个无休无止,但它们叫得又沉闷又大声,就像是用了美声唱法,叫人一听,便知道是田鸡。

我们这里把田鸡叫作“田狗”,我见过“田狗”,圆滚滚的,比别的青蛙肥大许多,全身都是土一样的颜色,满布着小柱状的斑纹。老人说“田狗”是吃补的,但我们“山头人”并不会无端地去抓了“田狗”吃,只有“洋下人”才会吃,我还曾在路尾的街边见过人家杀“田狗”,左手紧抓身子按在砧板上,右手只一刀就将“田狗”的头剁了下来,然后拿根细针往脖子上一戳,就扔在一边,我觉得那样很残忍。

孙多说自己也会抓“田狗”,但那时,我们只抓泥鳅。

青蛙很精,走得近了,便无声无息,只有远处的稻田里还是蛙声一片。

晚稻田,清清爽爽,稻苗,远远没有在远处时看到的那样密集,却是疏疏朗朗的,一行行齐齐整整。

浅浅的田水,清澈无比。

泥鳅,这里一条那里一群,都在一丛丛的稻苗下面卧着,或大或小,都那样静静卧着,只有头部两侧的腮盖随呼吸而动,一张一翕,嘴边的触须,清晰可见。

夜间凉爽,它们都出来觅食纳凉呢。

这时,我又不得不暗暗佩服孙多的聪明,他用木棍挑着灯,让我们在田埂上就可以轻易地把灯伸到稻田里;系了绳子,不用弯腰就可以让灯低垂到贴近了稻田,照得更为明亮。

插秧前,刚抹过泥的田埂,平平整整,没有一根草。

我亲眼见过农民是如何将田埂上的杂草铲干净,扶了泥,跟泥水师傅抹墙一样,用锄头把泥抹得光光滑滑的。太阳下晒个一两天,泥就硬了,光脚踩上去,很舒服。

我和孙多都脱了鞋,光脚走在田埂上,凉凉的,依然很舒服。

我们不是为了图舒服,我们担心拖鞋的“吧嗒”声,会惊跑了泥鳅,泥鳅是很精的。这时,我们都不敢大声说话,孙多说,大声了怕泥鳅会听到。

泥鳅真是很精的,稍有动静,它们就一下子滚起一团浑水,扎进淤泥里,再找不见了,就算水清了也找不到,要等很久很久才肯再出来。

孙多是好手,他可以敏捷地夹起一条泥鳅,很少惊扰到附近的泥鳅,而且他用的力道也恰到好处。

这夹泥鳅,用力也是很有讲究的,轻了,夹不牢,会让泥鳅逃脱掉;过重了,会把泥鳅夹伤,过一晚就死了,只好扔掉,不能卖钱。

我也试了几次,但都不行,不是夹不到泥鳅,就是用力过猛,将泥鳅夹了个半死,结果,不但泥鳅没有抓到,倒反把周围的泥鳅全吓跑,弄浑了一田的水。

于是,我只好乖乖地帮他提水桶,他一夹到泥鳅,我就赶紧拿水桶迎上去接,夹得稍久,就会伤了泥鳅。

田埂上,孙多左手灯火,右手“鳗剪”,走在前面,我提个水桶紧随其后,我们都走得很轻很轻,无声无息。

就这样,我们沿着田埂,由下往上,在那片梯田,一层一层地“钳”了过去,然后,又从上而下,再折回来,一个来回,往往就抓了小半桶泥鳅。

我们一般不踩到田里去夹,踩到田里,就会把泥鳅吓走,而且我们也担心把稻苗踩坏,这也是我们喜欢在梯田抓泥鳅的原因。但如果见到远处有肥大的泥鳅,孙多便会轻轻地下到田里,那样轻,轻得几乎听不见水声。我曾怀疑他练过轻功“水上漂”,但那是不可能的,他不识字,武侠小说里的故事还是我给他讲的。

时常也会遇到黄鳝,说是黄鳝,其实看上去黑黑的,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不将其叫作“黑鳝”,还是我们这里好,都叫做“田鳝”,跟田螺、田鸡等一样。

黄鳝比泥鳅长得多,也笨得多,极好夹,但孙多并不要黄鳝,他只抓泥鳅。有时看到较大的黄鳝,他也会一下夹起来,骂了声“傻田鳝”,然后远远地扔到别处的稻田里,似乎是以捉弄黄鳝来取乐。

一晚上,我们走一两片的梯田,抓上数斤泥鳅,就回去了,走多了,回去太迟,母亲便会骂。

第二天,我尚未起床,孙多便已提了泥鳅到路尾的街上去卖,他的家,就在路尾附近。午后,或是黄昏前,他就又会来到我们这里,常常就会带来我喜欢吃的零食。

我们,于是就又张罗起晚上抓泥鳅的事。

渐渐的,处暑过后不久,天转凉了,田里的稻苗也长得密了,田里的泥鳅也就没法抓了。

孙多,也就回到他家,抓别的东西去了。

临走,他都会分给我几块钱,那是我们抓泥鳅卖来的钱。那时的几块钱,可以买很多东西,等到开学,我就可以过上几天比较“富足”的日子。

我还跟孙多去抓过河蟹,那是在他们家,他家门前有条河,他是用螃蟹罾来抓河蟹的。

螃蟹罾其实很简单,拿两根长长的竹片,在正当中交叉叠放在一起,成个等长的一个“十”字形的架,用绳子或细铁丝,把十字架的中间扎得紧紧的,固定住。再拿一张正方形的网,四角依次紧扎在“十”字架子的四头,网要小一些,让竹片的中间能高高弓起来,将网张得紧紧的,这样,螃蟹罾就做成了。

拿根长绳子系在架子的中间,将螃蟹罾扔到河里,绳子的一头就系在河岸的草树或石块上,往罾里撒上一把米,就等着贪吃的河蟹爬进罾里。

抓田蟹不像抓泥鳅那样,成果是马上就看得见的,得耐心等待,孙多一般在河里扔上十来个螃蟹罾,撒了米就去别处玩了。

过了数个小时再去看看,罾里有螃蟹了,就把绳子拉上来,抓了螃蟹放到鱼篓里,再把罾扔到河里。有时晚上放下,到第二天早上才去收,远气好时,一次可抓十来只大田蟹。

孙多会挑出两只毛茸茸的大田蟹烧给我吃,但我不大敢吃,小时候吃野生的东西总觉得有种异味。

后来,我去外面念书,我家也从那个叫十五亩的小山村搬到了镇里,我也就再没见到过孙多。

等我大学毕业后,本想去会会这位儿时的好伙伴,没想到,却得到了他去世的消息,真是人生无常。

唉!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我也只能祝福他的灵魂能在天国里安息!

2022年9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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