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娴说每个人的爸爸都有着一股特殊的味道。比方说,做海鲜生意的爸爸回家时会带着一身的海腥味;做医生的爸爸回家时会带着一股医院的药水味;做修车铺的爸爸回家时也会带回一身的油腻味。所以,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的爸爸们都有着他们特殊的味道。
然而,时间的河与记忆的风已将父亲的味道在我的内心里淡漠了。我必须竭尽全力地去搜寻我与父亲在一起生活时那仅有的刻骨铭心的记忆,父亲是什么味道呢?
父亲,长方脸,大眼睛,长着马克思式的络腮胡,白晰的肌肤,一米七几的身高,圆圆的大肚皮,笑呵呵的神情,坐着活像一尊弥勒佛,终生以烧炭为职。无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父亲从早到晚都在家乡的一座座深山里度过。父亲没有念过书,斗大的字不识半个。可是父亲却非常懂得善待别人,待人接物非常得体;父亲性格特别温和,就算是陌生人问个路,他总是要细心的告诉他们,生怕别人听不懂家乡的土语,就用白话和客家话不厌其烦的说上几遍,好像他不这样说陌生人就真的会走错路。也正因为这,我内心充满了骄傲,虽然父亲那一辈的人几乎都没有上过学,但我父亲会讲几种方言,而别人的爹似乎都不会。在旧时的农村,比较重男轻女,而恰恰我们都是五个女孩儿,一个男人可以没有文化但不可无子,否则就连说话都比别人矮三分。懂事起,我就觉得父亲很可怜,他养大我们必须比别人的爹付出多的多,常常让我有一种莫可名状的伤心。
父亲并没有因为我们都是女孩儿而一蹶不振,与此不同的是,他对我们都很好,温和中带着严厉,平凡中透着道理,从来不打我们。母亲虽然是说理常家(唠叨多),但父亲只要稍稍一句话总能让我们顿时受悟。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他慈祥的笑容,听到他爽朗的笑声。时至今日,每当我回想起父亲时,他的慈爱常常让我热泪盈眶。我的父亲精于烧炭,于是,就有好多人向父亲讨教烧炭的奥秘。这个时候,他们对父亲总是笑呵呵的。然而,我的父亲不管他们目的如何,按他一惯的直爽个性,总是会告诉他们,什么时候窑顶该封火啦,什么时候该封窑门啦,什么时候该封烟囱啦。这样一说,父亲烧出来的炭自然就不是最好卖的了。父亲的这种‘慷慨’被我母亲骂过。在这点上,我也觉得父亲真笨,为什么要把自己多年的经验告诉那些曾经嘲笑与欺负过他的人呢?(值得一提的是,父亲的另一种慷慨。父亲的女婿们从来都觉得我这个烧炭的父亲无足轻重。可令人讽刺的是,他们几乎每个人在某一段很长的时间里都做着和父亲一样的事情。有时候和父亲一起,有时候则在相邻的山上。他们对父亲的这种态度曾在我幼小的心灵上产生过激烈的抗争,如今,很多年已经过去,不知道他们的内心是否略有一丝丝的遗憾过。但我的父亲从不言语,总是默默地放在心里。)
父亲生于旧社会,那时的家境很差。姐姐们读的书都不多,改革初时又没有赶上好的机遇,所以不得不接着做父亲的第二代文盲。她们十多岁起就跟着父母亲去烧炭了,去田间了.什么苦力的活都做过,什么苦力的活也都会做。我在十二岁前也去过父亲烧炭的地方,大概五六次吧,我去的那会,生活条件好些了,我也纯粹是为了好玩,父亲极少允许我去,大多数我是跟着姐姐们去的。在我十二岁时,在金银花开的很旺的那个季节,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我清楚的记得,我跟着父亲去炭窑除了好奇、懂事之外,更重要的是与父亲在一起共事,有着一种从不能用语言能够表述过的快乐,让我深深的感觉到,父亲像牛一样劳累的背后,感受他对生活的另一种轻松态度,让我的内心得到些许的安慰。
父亲的炭窑总是造在离家很远很深又很陡峭的山窝窝里,因为,只有远、深、陡的山窝里,人就去的比较少,树木的长势也好。一大早,我提着父亲和我的午餐一蹦三跳地跟在父亲的背后,欢喜的心情不知如何是好,感觉自己像个大人似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骄傲与幸福。走了近十里的小路后我们便开始走山路了,山路其实就是父亲开辟出来的羊肠小道,道两边的杂草树枝齐压压地扑向山路,我不得不用手招在眼皮上走,生怕它们戳到我的眼睛,跟随父亲的脚步也慢了下来。这时,父亲转过身,接过我手中的午餐,从路边割一根长藤条将午餐绑在挑碳的竹筐里,右手从腰间抽出那把磨的很锋利的柴刀,一边在前面走一边将扑向道上的杂草树枝砍平了。这样,即使我长久地行走在一条荆刺丛生的山路上,或是本没有路的山谷里,然而,只要有父亲在我的前面领路,我所走的,总是一条既安全又宽敞的大道。
父亲总有个习惯,到了目的地时,喜欢坐在炭窑前抽一纸筒卷烟,然后围着炭窑转上一圈后才去干活。要是赶上封火的时候,他看看那些冒出来的烟是不是变了颜色,用手来回的摸摸,放到鼻子下闻闻,就可以决定是不是该封火了。最高兴的是,封火大约三五天后就可以从窑中出炭了,这个时候要天天去看着否则窑中的炭就会被别人偷走。打开炭窑腰门,父亲最先进去,端着竹制的簸箕从里面运出一堆又一堆黑黑的木炭出来,三五分钟后就看到他满身是汗,满脸黑黑,满身的烟火味从窑中退了出来。“里面温度太高了,透透气。”他总这样说着。我抢着簸箕进去,但刚钻到窑门口就感觉阵阵热浪让我无法正常呼吸,顶着几分坚持,在里面待了几分钟就被在外面的父亲催着出来了。出来了的感觉真好,呼吸是凉爽的、是自由畅通的、人不是滚烫的。在夏天,天空火辣辣的太阳照不进密密的山林,我们头顶高大的树木就是蔽荫的纯绿色帐篷,可是父亲的衣服仍然可以拧出汗水来。晌午的山风徐徐一吹,我们都收工了,午餐就放在山泉中的黑樵石上,泉水无比的清澈,父亲走向山泉,附身用双手捧了几口水喝,站起来从腰间解下长长的白毛巾往脸上擦了一把汗,又把白毛巾搭在肩上了,望着深深的山谷,双手照着嘴巴朝山下“哟嗬-----哟嗬”的喊着嗓音。我问父亲:“爸爸,您对着山下‘哟嗬,哟嗬’喊什么啊?”
父亲说:“喊风呢!”
“那风是被喊来的么?它不是吹来的么!”
“热哩,喊喊,它就来了,要不,它懒着不动呢。”父亲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后来,每当听到父亲喊“哟嗬”声时,我总用心去感受,看风是不是真被父亲喊来了,可是令我想象不到的是,父亲的这声“哟嗬”还真管用,风,总是在父亲长长的尾音落下时,姗姗的到来。我不知道这被喊来的风是馈赠于我的父亲还是怜悯天下善良与贫穷的人们。所以,父亲热时对着山谷的哟嗬也成了日后我的哟嗬。热时,哟嗬着就能感觉到风的凉意;累时,哟嗬后有一种无言的轻松;失败了,哟嗬之后有一种再接再厉、永不放弃的激情。父亲有时会对着山谷扯嗓子,应该与书面语叫唱‘花鼓戏’的差不多罢。父亲心情好时,我听到的是一曲接一曲唱下去的。歌声嘹亮、圆润、悠长。这是父亲在家时,我所听不到的。也正因为,每天,父亲都是踩着月光踏着夜色回家的,吃饭后坐坐往往快到睡觉的时间了。不过,倒真有一件小事让我无法忘记,我记得有一天,父亲没有出门去,公路上驶过一辆青色的用帆布做顶的吉普车,他突然激动地说:“来了一辆小包车。”刚好被我听到了,我忘乎所以地大笑不止,我嘲笑父亲说,这叫吉普车。父亲没所谓地回答说:“一定坐着什么大人物吧。”现在,我终于明白,在当时,咱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山村里,看到这种车真是稀罕物。至于,里面是否坐有大人物,那是铁定的。
父亲离开我已经很多年,小时候的记忆总是那么卑微,现在要回忆起来,都是极少极少的留在我内心深处珍藏着的记忆。人这一生,总是有太多的遗憾!希望我这仅有的一点记忆,能够稍稍持平我想念父亲时那一抹心灵的安慰吧。真的,我很喜欢跟着父亲去很深很远很高的山谷里烧炭,虽然很累,虽然很辛苦,可是每次回来时,我都巴望着下次的机会快快来临,感受与父亲在一块劳作时生活的轻松与乐观的处世态度。父亲这一辈子都在山中度过,五十八岁的时候,他的灵魂已长眠于山谷。山,其实就是父亲的味道,这味道很深远,是我这个做女儿的远不能用笔把它描述与比拟的。
零六年十月于奥斯托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