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猪奶》
——谨以此文怀念已逝的长辈老朋友“野猪奶”
“野猪奶”(用茶陵土话发音ya zhu man)是人名,并不是真的野猪身上的奶,她是我小时候的乡邻。
刚搬进新房子那会,我就知道在农田中间有一栋独门独户的房子,里面都住着些什么人,自己不是很清楚。还知道,这户人家养了几条大狗,黑的、白的、黄的。路人距她们家房子还有十几米远的时候,这些大狗们就冲着你邪恶地狂吠不止,还会一个劲地作出攻击的姿势往你这边冲,非常凶猛。因为害怕,小时候,我总是不敢去那里打猪草,常常拐着弯绕道走。
小时,我们小孩子无论是放学后还是周末,只要有空闲的时间,总是会背个背篓去田野里挖猪草。也正因为,那时的农家,家家户户养猪,等到猪成年后售卖出去,这一所得也就成了农家们主要的经济收入。而“野猪奶”家房子的右边,有一条小渠道。跟着这个渠道一直走下去,总是会在很短的时间内采集到很多的猪草。水芹菜、野茼蒿、苎麻、鱼腥草等等,这些喜阴的植物总是割了又长,长了又割,应有尽有。
随着时间的流失,本就住在山里的几户人家,渐渐地开始熟络起来,“野猪奶”就会来串门。她很勤劳,并不是专门拣时间来串门的。每次来我家时,腰间总是绑着一把柴刀。在我家转一圈,坐坐,有时说上几句话后就会去到我家的后山砍柴。让我感到很意外的是,即使在荆棘丛生的山上或是满路泥泞的雨天,她也不怕刺也不怕脚受伤还不怕冷,总是光着一双赤脚,几乎从来不穿鞋。也许,“野猪奶”的诨号估计就是这样得来的。
我从来就没有叫过“野猪奶”这个诨号,我的母亲不允许我不尊重人家。她让我叫伯伯(用茶陵土话发音baba,平声),按书面语就是伯母的意思。但我的同龄人只要看到她了,就会戏谑地叫“野猪奶,野猪奶。”“野猪奶”自然不会答应,还会拉下脸回骂道:“你家少教个,‘野猪奶’是你喊的吗?”但孩子们还会笑嘻嘻地:“野猪奶,野猪奶。”然后,“野猪奶”就会转过身去不理她们。但对我却极好,跟我母亲说我是个最晓得事的孩子,有礼貌。
熟络之后,再去“野猪奶”家附近打猪草时,只要狗一叫,“野猪奶”就会从屋里走出来,把她家的大狗们一顿训斥之后,大狗们极其听话地走了开去,或者站在她身边,默默地看着“野猪奶”和我说话。再之后,我要去她家旁边挖草了,就会站在田埂上大叫:“伯伯,伯伯,你出来,出来管一下你家的狗了,我怕。”
“不怕不怕,它不咬人的。豺狗,瘟狗,走开,你眼瞎了吗?一个细伢子也叫!”她出来后拍着狗的头说。
好像“野猪奶”都没有闲下来的时间。早上她的孩子们出门干活后,她总是去到江边的沙洲上或者路的两边把那些比较小点的杂树砍回去,一把一把地捆紧,摞成堆或是竖直了一排排地立着。按她打柴的习惯,估计和我的母亲一样,自小不是在山里长大的人。因为,在我们这,这些细小的如树枝一类的柴都是被嫌弃的。我们大山里的人,喜欢砍那种比较大的、直的、质地比较硬实的,耐烧嘛。母亲也不会打柴,总是和“野猪奶”一样,我们嫌弃的她总是摞起捆好。
有一天,我在母亲的宝贝箱里拿了二个铜钱,又从抽屉里找出一枚很粗的铁钉,跑出家找到一块大石头,将铜钱放平了,铁钉按在铜钱上,随手捡起一个石头往铁钉上敲了下去。想在铜钱上打几个洞眼,然后在公鸡身上拔几根毛,装上去,由此就可以得到一个毽子来踢。一下二下,三下四下,铜钱一点点凹下去的痕迹都没有。加大力度再敲下去时,这下好了,铜钱立马就裂开了。换了一枚再试,又裂开了。母亲知道后说我败家,拿起一根竹条就开打。这竹条的韧劲呢,打的人又痛还不会断。“野猪奶”就来劝架,跟我说:“铜钱上的洞不是用铁钉打出来的,是用针缠出来的。”
“那是怎么缠的呢?针这么小,铜钱却又那么硬!”虽哭着,但意外得来的好消息还是让我窃窃欢喜。
母亲出门去了,我迫不及待地关了门,取下蚊帐上的针,去了线头,再次拿了一枚铜钱,聚精会神地拿着针往铜钱上转来转去,很长一段时间后,手都痛了,铜钱却完好无缺。再转,手却更痛了,铜钱依然好好的。于是,又拿来一根筷子,用刀将一头对半开了个口子,把针夹住。翻来复去也找不到一根毛线儿,就拿来小姐姐的毛衣,因为毛衣的袖口刚好断了线,一扯,毛线就有规律地拉下来一大截。剪了一段,把筷子一圈又一圈紧紧地用毛线裹好,然后再打个死结。拿在手里,像钻木取火般很快速地在铜钱上转来转去。累的全身发热楞是没有缠出一个洞眼来。估计“野猪奶”的方法还是错的,我又失败了。
这些,终究是瞒不过母亲的,尤其在那艰难困苦的年代,把小姐姐的衣服整坏了。母亲一反常态,一只手藏在身后,脸上却笑嘻嘻地,说:“细妹几,来,妈妈拿糖给你吃。”
我狐疑地靠近母亲,她却一把拽住我,原来她身后藏着一根竹条。感觉这架势不对,想逃,却被母亲紧紧地拉住了。母亲把卧室的门一关,她的河东狮吼至此展现的一览无余。
“你个粪箕拍个,楼板抖个,你闲得不行,你没事找事……”她把我按在她大腿上,又把裤头拉下来,噼噼啪啪就一顿暴揍。这之后,我也不再相信母亲无理由的拿糖吃了,那是屁股上疼痛的教训。
很意外的是,没过多久,“野猪奶”从坡下上来,双手撑着屁股,慢悠悠地走到我家,叫住了我,说:“给你。这个你拿去踢毽子吧。”
“不要跟人说,我只给你一个人。”末了,她又不忘再叮嘱我一句。
从她摊开的手掌心中间,赫然躺着一枚缠了洞的铜钱。太让人惊喜了,我如获至宝地谢过了她,笑嘻嘻地拿着跳了起来。或许,她真把我当朋友了。我呢,也觉得她其实是个挺容易接近的老婆子。
我们一老一少就这样成为了朋友。一起结伴去打柴,一起打猪草。我最不能接受的是,“野猪奶”毫无顾忌地放屁。因为每次我都是跟在她身后,她放屁前也不会跟我打声招呼。左脚走一下,“砰”的一声,右脚走一下,又是“砰”的一声,连续好几个响屁,这响声也是很雷人。
“伯伯,你的屁好响。我要走你前面。”我总这样说。
“野猪奶”说:“打屁是好事。”
“哪是好事,挺丢人的。”
“丢人?打屁的人没病,叹气的人短命。听说过嘛!”“野猪奶”淡淡地说。
讲真,这话我还真没有听说过。可是她不生病倒是真的,从来就没有感冒过。或许,穷苦的劳动大众总有天照应着罢。
闲下来的时候,我偶尔也会去“野猪奶”家玩。我也不再怕她的大狗了,“野猪奶”会护着我。大狗们好像对我也熟悉了,叫了几声后自顾自地离开了。再后来,好像她家的大狗不知何故全不见了。这次,“野猪奶”煮了毛芋,但她却不把毛芋表面的毛剔干净,只是把泥巴洗了后,一股脑地直接倒进锅内蒸。蒸熟后又一股脑地全部倒在晒谷坪上,一边去皮一边招呼我说:“吃吧。”我们就一边吃毛芋一边聊起天来。我到现在还能回忆起我们一老一少聊天的内容。如同惊悚的小说般,内心充满了挣扎。
“伯伯,你是哪里的人啊!”我猜,十之八九应该不是这儿的人,看她打柴的方式就知道。
“我有六十多年没有回自己的娘家了。也不知道娘家还有什么人?”“野猪奶”伤感地说。
“那么久,那你是哪里的人啊?”我又问。
可“野猪奶”揶揄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字。我想,她或许是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哪来的人了吧。那个年代的人,又不识字,生活又苦,孩子还多,能活下来实属不易。
“唉——。”她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我命苦啊。”她有点想哭的样子,我看着她。
“生的女娃全没了。这个砍脑鬼,当脑鬼,雷打个,雹子打个短命鬼……”“野猪奶”数着骂了一连串。
“谁啊?”
“XX老倌喽。他只要男孩,我一生女孩,不是被他淹死就是送人。”她流着泪痛苦地说。
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立时就对“野猪奶”的老头惧怕起来。老头曾和我说过,他参加过战争,具体是哪场战争,我已记不清了。他还说,当年“野猪奶”就是因为贪婪他战争后每个月都有钱,所以死皮赖脸地赖在他家,赶都赶不走,这才娶了她。但只字未提他们孩子的事。可我看到的却是,老头背上无论何时总是背着一把雨伞,平日里除了放牛,似乎从来不做别的事。有一回,我们三个女娃娃走到老头的房间去,老头告诉我们说,“野猪奶”不和他搭伙食了,让他一个人吃。说着,还拿出一个老式带耳的饭盒出来,打开让我们看。里面是很糊很稀的面食,都已经发臭了。他却跟我们说,他就吃的这个。是真是假,我们自然也没想去探究。
但无论如何,“野猪奶”一直是个特别勤劳的人。有一次,我刚好从这头邻居坪上回家,她从那头也就是我家园子篱笆处拐过弯,一瘸一拐地哭着往我家走,一边走还一边呼唤着我母亲的名字。
“快来救救我,我这脚估计要没了。”她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们看见她卷的高高的裤管子,一条又长又深的伤口周围流着好多血,白色的骨头也看得见。母亲带着姐姐赶忙扶着她在椅子上坐下,我也围了上去。我们大概都明白了,因为“野猪奶”没穿鞋上山砍柴,这次被一根竖着的、削得很尖锐的竹子插到了脚。她的小腿面上一条长长的、黄黄的肉向外翻着,每走一下就感觉要掉下来似的。痛的她又哭又数着骂。母亲一边帮她包扎也一边骂她,怪她为何总是不穿鞋。包扎好后,又去厨房给她煮了二个水蛋。她在我家坐了好久,止了哭后,还哽咽着感谢我母亲的好心。之后,拿着根树枝当拐杖,又一瘸一拐地走回家去。
好像自这件事情以后,我发现她再上山砍柴时,脚上会穿着一双解放鞋。
直到我参加工作后,我就不常看见“野猪奶”了,但偶尔我还是会想起她,惦记她。有时返家,也很难得地能够看见她和母亲作着伴,我心里就特别高兴和感激。俩个老人家打着赤脚,直着双腿,双足交叉着坐成一排,一起聊着天。可是,聊着聊着,没话说的时候,俩个人又坐在椅子上同时打起盹来。向一边歪过去又返回来,再歪过去又再返回来。我真担心她们会一个不小心栽到地板上去。
有一个晚上,远在异乡的我做了个梦。梦见“野猪奶”死了,穿着橙色的运动上衣,埋在了她家房子左手边的高山上,内心不禁有些隐隐作痛。
返乡后,当得知“野猪奶”真的过世了,并且真的埋在了那个高山上的位置时,我惊诧不已。难道,她还惦记着我们是朋友,特地来告诉我一声的么!
我的母亲也已过世很多年。如今,偶尔回去的时候,我总是会在小路的这边站定了,默默地看一眼对面山上埋着“野猪奶”的山头。因为,那儿,埋着一个惦记娘家却又从没回去过的很善良的老一辈朋友。
二零二三年三月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