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仰熙
我有三个姐姐,她们之间的年龄差不算大,都是两岁左右,所以当她们长到一定年龄时从容貌、体态上几乎分不出大小。每当姐仨齐刷刷地站在那里,外人则总是这么问:哪个是二闺女啊?可见,在村里村外,我二姐的名声最大。
其实呢,二姐并不比大姐和三姐漂亮多少,也不属于心灵手巧的那种女子,但她生性活泼,心眼直,爱说话,乐于帮忙,所以不管是同龄的伙伴,还是奶奶、大娘、婶子们都喜欢她,而且还都一致夸她“港”——这是我们老家的地方话——形容人长得秀气穿得洋气儿。这“词”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环境里,可谓是稀贵难得的形容!
可话又说回来,一样的姑娘她怎么就“港”,怎么就“洋气儿”了?我不知道大姐和三姐想过这个问题没有,反正那时六七岁的我就大惑不解——真是莫名其妙。是到后来,我才琢磨出点门道——“洋气儿”和二姐的相片有关吧?今天看来,二姐确实得益于“照相”。
“啧啧,相片上二丫头这模样多港啊!!”
“可不嘛,她上相!”
“就是,她忒上相!”
“上相”——村人们最简单、最精道的评论,也就意味了相片把人修饰得俊了,照相机把人夸张得好看了。再说得直白点——人家会照相!
我不知道二姐听了这样的评论是不是有悄然的兴奋和黯然的感伤,但我们一家人都为此而满脸容光,因为我们面对的是真诚和善意,而且话里面也有难得的羡慕。那时,我家三大间草房算不上富裕,可是挂在墙壁上的四五个镜框子里面却放满了相片——这不是普通贫苦人家能做到的,因为照相得花钱,而且价格也不菲呢。每逢大年除一,村里人来拜年,大伙准会挤到相片前说上不少的羡慕话语,那一刻我们家里仿佛就荡漾出甜滋滋的味道——虽说我小,但也知道那就是自豪和骄傲。在我家众多的照片中,“洋气儿”的二姐占了大多数。或许真的是因为二姐她会照相、她上相吧。
她自己的、她和姐弟们的合影,她和伙伴的合影、她和亲戚的合影、她和同学的合影。仔细看看,几乎所有的相片上的二姐都是微笑的,天真、俊朗、清秀、无忧无虑而喜气洋洋,眉宇纯然、目光透彻,脸颊是微侧的,嘴角是微翘的,过肩的辫子恰到好处地垂放着,一前一后,那姿态仿佛是一个永恒的造型。
多年之后,我无意间看到二姐珍藏的影星张瑞芳的一张照片时,才恍然大悟了——模仿偶像啊,原来如此!在七十年代那可是前卫啊!
我的大姐心地善良、性情沉静,话语不多,有一双巧手,绣花描凤不说,又会缝纫活儿,便备受村人夸奖。三姐更沉默寡言,心事重,总是闷头不声不响地干活,仿佛早就下了决心要在针线女红上超过大姐。其实呢,最想超过大姐的还是二姐,只是这个目的或愿望一直被推延着,直到二姐三十多岁的时候她自学了服装裁剪,那会儿她已经到了城里。虽然她从不承认是为了向大姐看齐,但我敢说她的缝纫活儿的确超过了大姐。
记得当年家里有一次吵闹,二姐和大姐大打出手,至于具体原因是什么我记不清了,但她们姐俩的确是激烈地撕扯在一起了,甚至母亲都无法制止她们,或许和花零花钱照相有关?或许和二姐要离开家乡有关?这件事多年来我一直弄不清楚,但我记得,到二姐要进城的时候,她们姐妹俩和好了,而且从那之后再没有拌过嘴红过脸。
二姐由农民成了工人是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对一个乡下姑娘来说,能到城里当工人 ,每月拿上四五十块钱的工资,那是非常时尚的又令人羡慕的事情,当然也是改变自己命运的最大契机,二姐牢牢地抓住了这个契机。其实,大姐和她一样同样可以抓住,因为是父亲的单位招工嘛,但姐姐还是默默地让给了妹妹。为此,直到今天妹妹好像还亏欠着姐姐,过年过节总要把“体己钱”和上好的衣物带给姐姐。姐妹间在血脉之外似乎附加了许多的恩情。
二姐从村里出去的时候可谓是享尽了风光,其实那不再是“港”或“洋气儿”所能概括得了的。或许就因为这点,不论在什么年月,二姐从城里回故乡总是风风光光的,穿戴得一丝不苟不说,还要买许多时兴的穿的吃的带回去,不仅给父母,也给那些长辈和邻人。不过,她千里迢迢带回老家的总有厚厚的像册,那是她最心爱的东西,里面有许多照片,黑白的,彩色的,无以数计。
借着夜晚温暖的灯光,二姐总要把相册仔细地翻给全家人看,而看得最认真的要数大姐了。她仔细而缓慢,一边还讲些关于老照片的故事,语气平静就像自言自语:你二姐呀有一点零花钱也得照了相,不吃不喝也行!看这张,就这张!那年腊月多冷啊,可她非拉上我去照相,生是跑了二十里地呀,棉鞋都湿了。眼瞅着到照相馆了,人家要关门了,好说歹说,最后我们姐俩合着照了一张一寸的黑白相片……诺,这不,头发乍乍着跟疯子一样……大风刮的,她把五毛六分钱全给花光了……
这时的二姐哈哈哈地笑着,脆甜、爽朗而透彻,声音是一点都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