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别针

1

我也早已习惯，岁月在我身上的留白

多少话急于出口

却找不到一个巧妙的引子

秋天，转交给风寄出最后一封情书

忘记收件人姓名和地址

刀耕火种的时代早已过去

荒草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重重将我包围

可是我依然像一根火柴

划过夜的黑色硝皮

只将希望的火苗，高高举过头顶

尽管我深爱过的东西

不复存在于世

它们，仅存于我的想象与诗歌

2

我还是喜欢锣鼓喧天的春节

我还是喜欢儿时

父亲扮成船夫划旱船

船姑娘们在两舷旁边跳边唱《十二月歌》

船驶入漩涡不停打转

表演进入高潮

然后，船被绊倒在众人面前

我从中挤出上前搀扶

却又插不上手

如今同样的漩涡不幸被我踏足

我只得拼命撑篙

避免倾覆

3

春天到来的时候

冬天的雾霾却尚未散去

我们迷失在各自的需要里

渐行渐远

欲望像泡沫一样蔓延

我们顾此失彼

我腾不出多余的手

来接住坠向世俗的宿命

只好抵押自己

一辈子说长却短

难以赎回一枝玫瑰绽放瞬间的痛楚

下一场雨，你就会知道人间诸多不平

风起云涌处天空向着大地倾斜

躲着一个人，唯恐错走一步

闪电劈裂未曾兑现的承诺

追讨前世旧债

爱一个人的方式

等同于你对自己的态度

4

辗转。腾挪。躲进一段经文深处的空白

我在句子内部的线索上

打坐

每个词语开始有了迥异的人格

每个句式都伏藏着变化

拐角处，我逮住被我放任

潜逃已久的影子

开膛。破肚。赶在春风播种下所有祸端前

5

像一片树叶，长在其他树叶的夹缝中

错乱本身也暗藏玄机

天真的秩序，用一把生锈的锁

紧锁时空之门

时光哗哗从门口流过

所有希冀，正在恐惧中密集成剧痛

时钟跛着脚徘徊许久

轻叩门框，叩不开里面的寂静

6

好多时候，事物以碎片形式虚构各自的完整

如同月亮每月一圆的谎言

感官在年轮中扩散开

走向衰竭。只有梳妆镜每天伸长脖颈

窥探着悬在我们心中的

无声的呐喊

在我们抵达我们自己之前

一切不会有什么着落

它们只会在我们呼出的雾气中

隐遁不见

7

路，一旦被穿在脚上

就注定难以脱下

因为夹脚

目的地，贴着一张被风雨撕烂的面孔

像ATM机的点钞声

哗哗作响

一本正经跺跺脚

装模作样意欲登堂入室

一路风景，被抖落在门口

我们早已忘记出发时的兴奋与期许

8

迷雾，让所有事物开始拥有了迥异的面孔

囚禁每个擅闯者的脚步

路，一旦失去路标

就会变成危险

错综的线条，隐藏着空白背后的秘密

除非——

有人情愿孤身穿过迷雾

一条道走到黑

9

某事某刻，陷入普鲁斯特的威胁

来路多么漫长

像一段冗长的句子——

上面嵌套着各式从句，

修饰着主谓宾，修建起一堵墙

圈禁天空

生活只是一把快刀

剔除我们骨头上仅剩的血肉

骨断筋连

主语缺省，如同我们彻底忘记自己

在人间失格

如同一张空白的纸张

靠着脊背的折痕

勉强挺立于天地之间

道路连同我们之间的经纬

动词透露出虚妄

与我们一起唱和形容词的缥缈

一切并非来路不明

破碎声，自孤寂底部回响……

那儿，是词语的狂欢

淹没了我们

而白天又趁机遮蔽了黑夜的秘密

来自脚底之下

一时，惊雷撕扯着闪电

滚过夏天的火炉

狂风撕扯着嗓子

又一次将人间掀在风口浪尖

游荡在外的人

忙于躲避雨点的追击

和时间的绳索，找不到归途

10

同样的面孔

（曲别针别着的眼睛，

错位的鼻子

与歪斜的嘴巴……）

雨点密集，敲打在伞面上

像极了一串凌乱的脚步

追拿风的逃犯

11

撑着一把伞，我在风雨中孑然前行

一张皱巴巴的纸

等待着神的旨意降临

此刻，雨水追赶着雨水

脚步驱赶着脚步

一切朝着下水道涌去

12

不要急着手捧鲜花

鼓掌喝彩

我们真正面对面坐下来谈判一场的人

不过是那个陌生的自己

与别人无关

13

威廉•布莱克说，

“……在不朽的思想中存在与狂喜。”

又说，“荒原尽头，手可触天。”

我不敢奢求不朽，我只希望眼睁睁看着

一切迅速朽烂

省去了我捡起一根丧木棒

挥手捣碎天空

我需要的，不过只是一小片天空

如同玻璃碎片

远看像钻石闪耀，诱惑我只身前往

它的小，成就它的大

角度决定视野，我花半生辗转腾挪

拼凑陌生到令自己惊讶的自己

彼此形成重影

我们之间，只隔一块玻璃的厚度

自从我读懂了自己

我就明白了你

14

孤独也是人生的一门必修课

它像影子一样跟着我们

见证每个人的来去，冷眼旁观迟到的相识

我点燃半截香烟，学着独对自己

如同与一位阔别多年的老友

狭路相逢。我们不聊天气，也不寒暄

只是拥抱着聆听心跳的共振

弹落指间长长的灰烬

针刺般的灼烫感从手指传向心脏

我们分享着它

一个人的狂欢之夜

15

当香水味、烟草味、烧烤夹杂啤酒味

还有下水道恶臭被风搅拌均匀

当阳光的美腿、闪烁的霓虹

聚焦在鼓胀的胸线

被丰满的臀股扭动成蒙太奇般的闪回画面

当小贩叫卖声、细高跟踩踏的欢笑声、酒吧驻唱的歌唱

和着地铁钻过大地传来震动和轰隆声

像野猫叫醒大地的耳朵

我们从午夜的底层逻辑中

逐层抹去自己

仅剩的部分同样虚妄

我们高举着它们，试图彼此赎回

只存在于虚构的真实

从此，人间的底线，像水位线

随着生命的贬值不断下降

我们选择背叛，还对方以陌生人的自由

头顶的天空兀自杵在远方

也不知道还能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它

除了像路人擦肩而过的一刹那

短兵相接的目光

如同闪电

16

俄罗斯方块。不同形状的立体空间

密集而紧凑地拼接一起

堆叠成摩西之剑，刺向苍穹一个又一个追问

人类的红海，从此向左右分开

为生存让出一条路

通往信仰的迦南——

顺着神迹，世界因此变得如此陡峭

众人独守着各自的孤独

与大地垂直

在一堵水泥墙的隔断之中

熟悉的城市里，我们像陌生人在集合

迥异风格的服饰

贴在身体上最后一层护身符

扑克面孔藏着各色情绪

甚至连沉默也是

我们装作一幅满不在乎的模样

其实比任何时刻更在乎

我们尚未得到就已经失去的东西

树木在道路两旁，伸出千万条舌头作势辩解

潮来潮去，行人浪花般做短暂欢腾后

又像水渗进沙滩，从街上消失

细思极恐：爱的不宣之秘在于恐惧

它迫使我们结伴而行

当存在经不住推敲，指向虚无我们

紧抓不放自己不妨，作为最后一根稻草

游戏还在继续：所有一切并非来路不明

没人知晓路灯何时亮起

垃圾，被分类装进垃圾桶，却去向同一个掩埋场

游戏规则抽象着人间的具体

带来深层焦虑

一切彼此嵌套，严丝合缝填平地平线的拗口

从此消失

而我们的底线，随着人类的陆地

不断下降，像一块石头掉进了沼泽，伸不出多余的手

抓住身边无处着力的东西

虚构，比现实更真实

我们向往天空，却尽可能远离天空

它孕育一切可能，等着我们去展开活着的意义

落地生根，变成脚下的路

通向我们的现实，比梦境更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