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村委扩大会议一结束,刘社会就带着韩红旗、齐胜利去了乡党委,把村委会研究的几件事情报告给了闫炳五,并当着韩红旗和齐胜利的面对大山村从向阳高级农业合作社退出之事进行了检讨,表态说一定尽最大努力带领社员把大山农业合作社办好,力争办成全乡的样板。
闫炳五露着一丝轻蔑的微笑,不阴不阳道:“小社有小社的好处,大社有大社的优点。去年乡里要求大山村跟其他七个村合并为向阳高级农业合作社,今年又同意大山村从向阳高级农业合作社中分离出来,这一合一分都没有错,都是按照上级的指示办的,下级服从上级本来就是我党的宗旨。你们刚才说大山村近期闹瘟疫,牲畜死了不少,完成乡里下达的生猪收购任务有困难,请求乡里支持,也要求其他村社给予支援,当初建立农业合作社的时候很多人想不通,个别人还明里暗里地反对,一旦遇上类似的事情,就又想起高级农业合作社的好处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看到刘社会等人低头不语,闫炳五的口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自大山村并入向阳高级农业合作社的第一天起,村里就有个别社员没消停过,喊着闹着要出来,要是当初不分离出来,还留在高级农业合作社里的话,遇上死几十头猪、亡几头牛这点小事,还用得着一大早就开会研究吗?还需要请求乡里协调解决吗?在高级农业合作社内部就自行解决了。所以说大社比小社更好,更有优越性,更有无限的成长空间。”闫炳五答应帮大山村做做工作,看看其他村社有没有能力、愿不愿意给予支持和帮助,并承诺请县里的畜牧专家来大山村给牲畜做一次会诊。
临从闫炳五办公室离开的时候,刘社会嘿嘿笑着从一个洗得有些发白的绣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八个字的书包里拿出了两条香烟,一条是“大生产”,一条是“大前门”,说是他老战友托人给他捎过来的,他旱烟抽习惯了,香烟抽着不过瘾,就顺便带过来了,请闫炳五一定收下。
闫炳五阴沉着脸批评道:“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是共产党人的优良传统,作为党培养多年的干部,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怎么能是非混淆、黑白不分呢?刘青山、张子善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刘社会尴尬地笑着,说烟是战友带给他的,不是专门花钱买的,称不上违犯党的原则,与刘青山、张子善那样大贪污犯的恶劣行径更是不搭边,只是出于对老领导的敬重,没有别的意思,请闫炳五一定不要想多了,收下他们的一片敬重之情。
闫炳五装模作样地把刘社会等人批评教育了一顿,说共产党人一定要洁身自好,从小事做起、从一点一滴做起,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共产党员,就称不上是党的好干部。要时时刻刻以一个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闫炳五说自己虽是一名基层干部,但从未因级别低就放松对自己高要求,降低作为一名党员的标准。闫炳五拍着刘社会的肩膀,用语重心长的口吻教育道:“老刘,你是战斗英雄、有功之臣,大家都敬重你,你可不能在这方面带了坏头呀!”
刘社会十分虔诚地自我批评道:“闫书记批评得对!闫书记不愧为党培养多年的好领导、好干部,思想觉悟、政治水平就是比我们老百姓高。下一次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决不让类似事情再次发生。”刘社会说着把两条香烟重新装回书包里,不好意思地出了闫炳五的办公室,走出去很远还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齐胜利跟刘社会、韩红旗从闫炳五办公室里走出来没多远,就谎称钢笔忘记在闫书记办公室里了,得赶紧回去取回来,因为钢笔是他努力学习党的路线方针政策必不可少的好帮手,比他的命都金贵,一刻不能离,万万丢不得。
看到齐胜利推门进来,闫炳五有些诧异地问怎么又回来了,还有什么事情吗?
齐胜利说事倒没什么事,就是感觉闫书记刚才的话太感人至深、太有政治水平了,走到半路上又忍不住折回来想听闫书记多教诲几句。看着齐胜利毕恭毕敬的样子,闫炳五忽然产生出一种无以言状的鄙视。
刘社会跟韩红旗走出乡政府大院没多远,就看见刘向东和民兵魏东呼哧呼哧地跑过来。听说村后良种田里的玉米被人偷了,韩红旗火烧火燎地跟着刘向东和魏东去了村北,刘社会因为行走不便,没跟他们一起去。刘社会嘱咐韩红旗等人一定不要声张,等察看完汇总情况后再确定处理意见。
刘社会到达村委会没多大会儿,韩红旗、刘向东和齐胜利、魏抗战几乎同时到达了村委会。韩红旗、刘向东把现场察看的情况一讲,齐胜利立即火冒三丈:
“妈了个巴子的,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偷集体的玉米?真是秃子打伞——无法无天了!这事必须马上查,不查出个水落石出来决不能罢休!”齐胜利之所以对有人偷生产队的玉米如此愤怒,除了他是民兵连长,对村里出现的一切治安问题负有责任以外,更重要的是他认为有人故意给他下套使绊子,让他这个刚升任支部副书记的民兵连长难堪。齐胜利把头扭向魏东,骂道:“昨天晚上哪几个民兵值班?玉米让人偷了他们都没发现?干什么去了?吃屎去了?”
刘社会瞪了齐胜利一眼,示意他先别嚷嚷,让刘向东、魏东两人先把事情的经过给大家说说清楚。
魏东说,早晨刘向东安排他去饲养院问问最近几天不爱吃草的大花叫驴怎么样了,能不能下地干活,经过第一生产队良种田时,发现路边的水沟里有一棒丢弃的玉米,走近玉米地一看,才发现玉米棒子被人偷掰了,就急忙喊上刘队长一起去了良种田。
刘向东说刚才他跟红旗书记又去良种田察看了一遍,发现被人偷走的玉米虽然不多,只有十四棒,如果是普通玉米,感觉不怎么心疼,但那是留作来年当种子的良种玉米,丢了那么多,感觉事态挺严重的。
“别说是良种玉米了,就是普通玉米,被人偷了也不能说是一般的事情,而是一件很大很严重的问题。”齐胜利把烟蒂狠狠地扔到地上,掐着手指算道:“一棒玉米,少说也有二百多颗玉米粒子,二百多颗粒子就是二百多粒种子,来年就是二百多颗玉米,今年十四棒玉米,来年就是三四千棒玉米,三四千棒玉米丢了怎么能不心疼呢?”齐胜利还说,生产队虽然没在那块地头插上标志牌,但社员们都知道那是良种田,是留作来年做种子的,小偷不去掰其他田里的玉米,偏偏去偷良种田里的玉米,说明他是早有预谋,是蓄意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破坏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十四棒良种玉米被盗,可能不是一般社员所为,极有可能是敌特分子或是国民党反动派在大陆的残余分子所为,这种行为已超出了人民内部矛盾,属于敌我矛盾的范畴。对于这种严重危害社会主义建设、阻碍农村社会主义合作化道路的问题,必须坚决打击,一查到底。
对齐胜利上纲上线的话,刘社会既感到有些言重,又感觉有些在理。他说虽然不能排除阶级敌人狼心不死,蓄意破坏农业合作化运动的可能性,但他认为还是个别思想觉悟较低的社员一时糊涂干了错事,他要求齐胜利在事情未调查清楚之前,先不要急着上纲上线,以免引起全村人恐慌。
韩红旗也说大山村五百多户社员家庭中,阶级成分较高的人家只有四五家,经过几年的改造,思想觉悟有了很大提升,平时夹得紧紧的尾巴不可能说翘就翘起来了,他估计应该不是对社会主义、对农业合作化无比仇恨的人的蓄意破坏。
对韩红旗的看法,徐一香明显不认同,她认为大山村的地主、富农虽然平时装出一副老老实实的样子,但内心未必没有蓄意破坏农业合作化的企图,家庭成分较低的人家中,也未必没有潜伏下来的敌特分子或国民党残余分子。因此,村委会要借玉米良种被盗一事,在全村组织开展一次大搜查、大检举活动,让大山村的坏人无处藏身,完全暴露在阳光底下。徐一香建议兵分几路,对所有社员家庭进行一次大搜查,不查出真相,绝不收兵。
对徐一香的建议齐胜利十分赞同。他说作为大山村的党支部副书记、民兵连长,对生产队玉米被盗一事负有责任。为尽快查明真相,给坏人一个威慑,还好人一个安心,他赞成徐一香提出的在全村组织开展一次大搜查的建议,并且要求把他家作为第一个搜查对象。
刘社会想了想,同意徐一香和齐胜利提出的每个村干部带一名生产队长、二至三名骨干民兵进家入户进行搜查的建议。刘社会嘱咐带队搜查的干部一定要注意方式方法,跟每家每户讲明原因,讲清道理,只要能起到警告震慑作用,以后不再发生类似的事就达到目的了,至于最终结果如何不是最重要的。刘社会认为,因为一起普通盗窃案件而把全村搞得鸡犬不宁,不仅对村民的正常生活造成影响,而且对大山村的声誉也会产生负面作用,况且闫炳五对大山村委会的工作一直不够认可,对他本人心存戒忌。
齐胜利带着第三生产队队长朱红军和两名骨干民兵直接去了自己家,尽管大家都说齐书记家就不用搜了,如果连齐书记家都信不过的话,那全村就没有可信任的人了,可齐胜利坚持必须先去他家搜查不可,并说如不首先搜查村干部家,普通社员心里不服。
“臭娘们,又死到哪里去了?”看到自己家大门锁着,齐胜利一边嘟囔着,一边把拴在裤腰上的钥匙解下来,打开大门直接进了院子。
齐胜利先领着朱红军等人在院子里转了一圈,连臭气熏天的茅房都进去搜查了一遍,然后推开虚掩着的屋门进了屋。
一进屋,齐胜利、朱红军等人都愣住了,一棒新鲜的玉米就摆在锅台上,剥掉的玉米裤子和玉米胡须扔在地上。
“齐、齐书记,我、我、我们先回去了,咱、咱、咱们这组就别、别再查了吧?”一着急,朱红军结巴的毛病又犯了。
“是啊,就别再追查下去了。”两位民兵也附和道。
“你们是什么意思?合着说玉米是我们家偷的?”没等朱红军等人开口解释,齐胜利放开嗓门就骂开了:“臭娘们,整天不着个家,到处狼窜什么?”
齐胜利走到大门口朝街上张望了半天,也没有看见媳妇回来,气得他把大门摔得啪啪响。
“臭娘们,回来不说清楚玉米是从哪里来的,看我不剥了你的狗皮!”
“齐、齐、齐书记,我们没、没、没说玉米就、就是你家嫂子偷、偷、偷的,我、我、我的意思是……”
“你的意思是说玉米不是我们家娘们偷的,是我偷的就是了?说不好就别说了,看你结结巴巴的样子,我心里比谁都烦!”一句话呛得朱红军半天没说出话来。
齐胜利跟朱红军正呛呛着,齐胜利的媳妇齐王氏挎着一个柳条篮子一步闯了进来,看样子她老远就听到家里吵闹的声音了。
一进院子,一句话还没说,齐胜利的巴掌就扇了过去,猝不及防的齐王氏被打倒在地上,篮子里的菜洒了一地。
没等齐王氏回过神来,齐胜利上前薅住齐王氏的头发就是一顿暴打,打得齐王氏像被宰杀的猪,嗷嗷直叫唤。
朱红军等人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齐胜利拽开,齐王氏叫着齐胜利的小名——“屎窝”,一边哭着,一边骂着朝她娘家村子奔去,她知道齐胜利再凶狠也不敢追到她娘家去,要是真去了,她娘家的四个兄弟非把他打残了不可。
齐王氏的娘家在大山村南边的南麓村,虽距大山村不远,但自然条件、地理位置与大山村有着天壤之别,是十里铺乡是最穷的几个村庄之一。齐王氏的母亲长年有病,二兄弟又是个弱智,所以娘家的日子一直过得十分拮据。没进过校门的齐王氏只有小名没有大名,所以嫁到齐胜利家后,娘家人就称呼她为“老齐家”。
看到众人都要走,齐胜利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他再三哀求朱红军等人无论如何不要离开他家,否则,他家玉米的事情就永远说不清楚了。
朱红军让一个民兵去村委会叫刘社会,让另一个民兵去街上找齐王氏,他跟齐胜利守在他家静等刘社会和齐王氏回来。
没多大会儿,刘社会一瘸一拐地来了,进门就把齐胜利批了一顿:“什么事没问清楚就先动手打人,人都打跑了,你能说清楚你们家里的玉米是从哪里来得吗?现在是新社会了,妇女都翻身解放当了主人了,作为村干部、共产党员,动不动就动手打人,起码的政治觉悟都没有,无产阶级革命感情哪里去了?”
刘社会正在数落着,外出寻找齐王氏的民兵回来说齐王氏朝南麓村方向去了,估计去她娘家了。
“死娘们,跑到娘家躲起来就没事了?躲得了初一你能躲得了十五?”齐胜利的牙咬得嘎嘣嘎嘣响。
刘社会狠狠瞪了齐胜利一眼,吩咐刚回来的民兵马上通知韩红旗等人,让搜查组全部停止搜查,到村委会办公室开会。看到刘社会背着手自顾自地走了,齐胜利心里直犯嘀咕:“停止搜查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说破坏农业合作化、破坏社会主义道路的敌特分子或者说是国民党残余分子找到了?难道他把我们家当成敌特分子家庭了?”
“玉米棒子是在我们家搜到的,虽然只有一棒,在朱红军等人没深入搜查、其他搜查组没在其他社员家里搜出玉米的情况下,谁都有理由相信玉米就是我们家偷的,如果大家都这样认为的话,大山村以前所发生的所有失窃事件不用说都是我们家干的了,作为民兵连长,完全有条件纵容家里人偷窃而不被抓住。”想着想着,齐胜利头上的汗都涔出来了,开始后悔起自己的鲁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