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历年之前,我,这个被城市羁押了许久的“囚犯”决定驱车数百里带着父母和孩子回一次老家。
车子在狭窄的乡间路上行驶的时候我小心翼翼的,总怕一个不留神就会掉到沟里去。幸而这个时节里,田间地头已经没有了阻挡视线的作物。中秋前后那些层层叠叠的玉黍杆早已被粉碎在了泥地里做了来年的肥料,而刚点种的冬小麦还被摁在土里只若隐如现地露出一点苗头。眼目中,莽莽苍苍的天地是只是一望无际的空旷,天空更显高远,大地更显平坦和辽阔。
小路上没有多少行人,更没有其他的车辆与我争抢这狭窄的路面。渐而我也慢慢地放下紧提的心来,将车速放缓,车窗落下一个缝隙。霎时,清冷的空气在穿越无边的旷野时便透过窗缝一头扎进车里来了。然后,我闻到了秸秆燃烧后的烟气,淡淡的,是被天地稀释后尚且残留的一点痕迹。这味道虽淡却格外沁人心脾,顿时让我提神醒脑。然而当我透过后视镜看到坐在后排的妻女纷纷虚掩住口鼻,做出很夸张的的表情,只得淡然一笑,然后留恋着,关上了车窗玻璃。
“不可否认,我爱这样的气味”我跟妻子说。妻子难以置信,她说想不到天底下竟还会有人得这样的怪癖。我笑笑,不做辩解。这空气之中弥散着的燃烧树枝柴草或秸秆的烟味儿让我感到一种莫名的踏实,一种无拘束的自由。这种味道在城市中自然不会有,那里有的只是汽车屁股后面喷出来的热烘烘的汽油味儿;这种感觉在城市里也自然不会有,那里有的只是呜呜泱泱的繁闹所带给人的紧张与焦灼。只能是在这略显萧疏的旷野我才能享受到这样的“美味”,才能享受到这种完全放松的心情。或许在旁人心目中,家乡味道是某道令人垂涎的美食,而令我贪恋的家乡味道恐怕就是这浓淡相宜的烟火味儿了。
我总觉得即使在同一地域里,乡下的冬天总要比城市里的冬天强壮得多。如果乡下的冬天是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壮年,那在城市里让人心生畏惧的严寒顶多算是个襁褓里的婴儿。
我记起二十年前在村里时,常能在月黑风高夜晚听到凛冽的西北风尖利刺耳的吼叫,那让人闻之胆寒的嘶吼把村中人们都逼到了各家的床上。可即使早早地躲进了那两层把人压的翻不过身来的棉花被里却依旧冷的不敢用鼻子呼吸,只能张着嘴巴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如果有谁想要把头也埋进被窝里去的,那用不了多大会儿就一准儿能听见有人叫喊着谁在被子里放屁了。渐渐地被窝因为肉体的相互摩擦而变得暖和,一家人才在嬉笑吵嚷的氛围里睡去了。
那时候,村里的房檐上到处都挂着水晶柱一般晶莹透明的冰溜子,人们的口鼻里喷出又浓又厚的哈气,几乎让对面之人无法看清自己的脸膛。
烤火,就在这样的环境里被搬到了日常。经年以前,取暖设施和娱乐项目的匮乏逼迫着落后的乡村,让存在于这片土地上的人们演绎着最为原始的生活方式。冬日里的一堆火,成群结伙的几个人,这样的景象无疑给村里的人们带来了冬日农闲时最直接也是最强烈的温暖,他们痴迷着从中汲取无限的幸福与欢乐。
清晨,他们围拢着棒子杆燃起的火堆抽烟,或是一手捧着海碗一手拤着馍馍圪蹴着吃饭。他们不时地伸出干裂粗糙的手,在腾腾上窜的火苗上面翻来覆去的取暖。火光的映照下,那些原本苍白的手掌渐渐地红润起来,那些因常年劳作而变形凸出的指节在一点点的收缩;那些因久经风霜而开裂的一道道口子也在火光里褪去了可怖与狰狞,仿佛在柴火吞吐出来的火舌舔舐下所有的伤痛都在一点一点地愈合。
身体的舒适激发了思维的活跃。老人们在火光里展望着来年的粮食产量,年轻的男人在火光里讨论着国际局势与时事政治,妇女们自不必多说了,她们一定是在火光里分享着道听途说来的家长里短。在烤火场上永远不会感到寂寞。
小孩子们被尿憋醒了,一摸那硬邦邦的小肚子就不得不从暖和和的被窝里钻出来,沉重的脑袋带动着身体一起摇晃着站在墙根下撒一泡滚烫的尿,充足的水流让小鸡头不断的上挑,一旦意识到自己比昨天早晨尿的高,就能让人顿时兴奋地清醒过来。
此时的街面上总会荡漾着一层低矮的青烟,烟气萦绕着房前屋后,一丝一缕的,轻轻盈盈的飘荡,那场景就像电视里玉皇大帝住的地方一样。往往等打完最后一个尿颤,裤子还没提上孩子们就急着往“火堆”里跑了。
嘴唇上方挂着两道清水鼻涕的孩子们找到一个缝隙挤进来,加入烤火的行列。他们哆哆嗦嗦的伸出两个冻得通红的小手,手里或许还攥着生土豆或红薯一类的东西,用一点余火将它们埋起来,然后用眼睛盯着,盯着……用不了多大一会就有香气飘出来了,这时你再看吧,孩子的嘴边早已是一团糊涂了。也有些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趁着大人不注意把兜里断了捻的炮仗扔进火堆里,鬼头鬼脑的一边笑一边跑,最后“啪”的一声火星四散,不定崩到了谁的脚上,便惹来一阵骂声。
我的脑海里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画面,平时断然是不会想起来的,散碎的,凌乱的,像拼图一样。只是一闻到这股子柴火味儿所有的记忆都在眼巴前活动起来了。我甚至闻到了烤火的人群散去后,自己往那灰烬里撒尿时升腾起来的蒸汽里裹挟的骚气味。
我问爷爷怎么现在不见烤火的人了,爷爷说柴火棒子都在秋收的时候磨碎在地里了,再就是现在满大街没几户家里还有年轻人的,都走了。到外面挣的钱,不是在家里装空调,就是在家里装暖气。谁回来都是干干净的,谁能受得了那股子烟熏火燎的味儿。我说不对啊,刚来的路上还闻到味了呢?他说那准是哪几个孤老头子憋不住烤野火去了,现在派出所不让冒烟,想烤火都得躲着哩。
唉……烤火就是我记忆里乡下冬天。曾经那一捆一捆粗的让人揽都揽不过来玉米杆儿就在那十冬腊月的日子里被消耗的一干二净。如今,却再难见到那种热火朝天的场景了。
不过,即使这样,倒也不全是伤感。因为时间越是久远,脑海中的画面越是模糊,我越是感到:想要寻找故乡,先要失去故乡,让故乡成为脑海中的幻影,让故乡的记忆像一壶酒被尘封,被贮藏,让时间和距离去丰富故乡的口感,让故乡的记忆变得更加醇厚与浓烈。如同美国作家托马斯·沃尔夫所说:“我已发现,认识自己故乡的办法是离开它,寻找故乡的办法是到自己的心中,到自己的头脑中,自己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中以及到异乡去找它。”
有的时候我在想,或许还是城市里的冬天更凶狠些,因为有那么多人心相隔的冷气在那看似热闹非凡的十字街头凝聚,相比之下,这天寒地冻的旷野围拢在一起的一小撮人就要感到暖和的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