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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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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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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作品:岚皋是个好地方

“轻舟在荡漾,岚河在歌唱,鱼儿悠游在水中,雄鹰自由地翱翔,微风吹过山岗,麦浪滚滚菜花香。高山有漆树,半坡有茶园,油桐遍山野,地下宝贝数不完,山上水连着田,山下一片米粮川。勤劳的乡亲们,愉快地歌唱,我居住的地方,好似人间的天堂,我劳动的家乡,岚皋是个好地方。”

这首歌是西北大学下放劳动锻炼的干部,于1958年所创作。我不但在离开岚皋时,参加合唱团,高歌于岚皋电影院的舞台上,而且一直咏唱了四十多年。在我重返岚皋工作的十七年中,经常情不自禁地唱了出来,我的歌声在重山峻岭中回荡。离开岚皋的二十多年中,每想起我的第二故乡,我便轻轻地哼了起来,余音久久地在书斋中回旋。

这首歌也激发起了我回忆往事的思潮。

1953年,我考入西北大学数学系,做着理想的梦,如饥似渴地刻苦学习,终因用功过度,于1956年夏患严重的神经衰弱,不能就读。我敬爱的老师、系主任杨永芳先生,视我成绩优异,苦心相劝两个多钟头,留我在系资料室工作。当时系上开始建立资料室,我便成了第一个资料室工作人员。先生嘱我一面工作,一面继续听课,以完成学业。经过一学期轻松愉快地生活,病情大为好转。1956年元月14日周总理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知识分子欢欣鼓舞,春风佛面,都在积极地向科学进军。校园内学术空气很浓,系上老教授都纷纷开设专门化课程,精心培养年轻一代。我从小是一个不甘落后的人,目睹此景,为无门径可寻发愁。刘亦珩先生经常到资料室来,关心我的学业。他得知我的古文基础比较好,便指出研究中国数学史,可发挥我的专长。他并且介绍中算史专家李俨先生,让我向李先生求教。从此我与李先生书信往来,经常得到指导,直到李先生于1963年逝世。我在1957年连续发表三篇文章,其中《关于九章算术的创作年代问题》及《清季陕西数学史料之补充》两篇,得到李俨先生赞同,并将后者引入其名著《中国数学大纲》中。当时,我沉醉于古算书的收集及研读中,南院门古旧书店是我常去之地,收购古算书数百册,居然发现了海内外孤本康熙数学著作。西北大学图书馆二层楼上的古籍室,往往一坐就是半天。从书架上取下一部部古算书时,好像久违了的朋友一样,感到无比亲切。1957年又是李俨先生招收研究生,我正满怀信心报考,积极做好考前准备。突然6月8日《人民日报》发表《这是为什么》的社论,把我从书斋中赶了出来,参加狂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1958年春天,斗争未己春寒未尽,我又响应党的号召,卷起铺盖,和西北大学的其他同志一百多人,一起下放到岚皋,进行劳动锻炼。

岚皋,我从来未听过。当学校宣布去岚皋时,我才急忙查找工具书,在臧励和编的《中国地名大辞典》(1933,商务印书馆出版)中查到了“岚河”及“岚皋”条目,便抄写在日记内,现引述如下:

“岚河:源出陕西镇坪县西南花池岭下。西北流经砖坪县(即岚皋县),至安康县西南,注于汉水。以两岸山多岚气,故名。《水经注》:‘汉水东迳岚谷北口,嶂远溪深,涧峡险邃,气萧萧以瑟瑟,风飕飕而飀飀,古川谷擅其目’,疑即此。”

“岚皋县:本为安康县之砖坪村,距安康县城百八十里。清初陕安镇设汛于此。乾隆四十八年分驻安康县丞于此,始建城郭,俗名水围城,其地距今治尚十余里。嘉庆初割平利、紫阳、安康地改置砖坪厅。移治于岚河之南,属陕西兴安府。民国初改砖坪县,属陕西汉中道,现改今名。”

啊!这就是我要去的岚皋县。

到岚皋后,我们数学小组分配到城关附近的西窑村。日记中对西窑村有简略的描述:“西窑位于县城之北,渡船过岚河上坡,越过小山岭即至。全社分四队,一、四队居于山坡,二、三队处于沟梁。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岚河),河边有黑湾、龙爪子等地,风景颇秀丽。全社有三大沟,沟间有山梁,人多住于此,多查、庞、陈姓。一山梁上有古墓,墓前有碑。视之,为清乾隆时所立,则知清初已有人居住。”

我和数学系其他同志一起,跟着当地农民共同劳动,开荒种地,插秧薅草,什么活都干。特别是在“大跃进”的年代,经常还要搞“夜战”。参加炼钢大军,浩浩荡荡。砍光山上的树,炼出无用的石疙瘩。大搞“丰产田”,密植过度,长出的麦苗像马毛,颗粒无收。农民看了发笑,我们自感愧疚。不合科学的乱吹,导致人们走向极端,至今思之怆然。我是本组身体最弱者,常分配与妇女一起干轻活,因此得一“妇女队长”雅号,以后见了西窑人,犹以此称之,作为戏谑。

1959年春,队部调我去岚皋大学任教。岚皋大学是西大下放干部办的一所红专大学,是“大跃进”的产物。岚皋教育史上可添一笔,毕竟县办大学是一创举。它成立于1958年9月,分师范、农、工、医务科。师范科招初中毕业生,其它各科中小学文化程度不等。师范科又分数学、语文、生物三组。每组十名,分班上课。数学组任教者,开始为康多寿、杨中和二同志。杨中和同志于59年3月份提前回校,我便代他上课。数学组十名学生,比我只小四五岁,和他们相处,非常融洽。在我重去岚皋工作时,常相往来,亦师亦友,格外亲切。特别是有一女同学,好学深思,勤习多问,引起我的特别注意。59年7月,劳动锻炼结束,我被分配到安康大学任教。9月份开学,有一天,我去新华书店看书,突然奇遇了这位女同学。问之,则知岚皋大学已停办,她分配到安康某小学任教。安康距岚皋一百八十里,她乍到生地,举目无亲,进城无所去处。我是她的老师,我请她到安大去玩,自然是很愿意去的。由此常相往来,漫步于汉江之滨,相会于东堤之上。短短的一年中,我向她献出拙诗三十多首。终于在1960年9月2日结为伉俪。

在安康大学,我又沉迷于中算史研究。和李先生通讯往来,受益匪浅。杨永芳先生前来讲学,训诲良多。正在作出一点成果时,又遇到1962年的“精简下放”,安康大学停办,教师各奔东西。我考虑再三,和夫人一起又重返岚皋。

岚皋风景如画,气候宜人。有学生多人在教育界工作。地利人和,所在皆有。几年来的“阶级斗争”,使我胆战心惊,心想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去,可能会平静一些。天真的想法,令我响往着这个人间天堂!

在岚皋有三年时间(1963—1965)在教育局教研室工作,时称视导员,即今日之督学。其间我极愿意下乡到各校视察。离开喧闹的机关,独自背上书包,翻山越岭,走着崎岖山路,欣赏大自然风光。携带两三本线装古算书,到一小学,先看三天书,然后听听课,问问情况,又转移他方。谢谢各位校长,给我安排好住宿的地方。揭窗而望,山光水色,尽收眼底,任你娱目,天下莫能争者。山间流水,鉴万类而清莹秀澈,枕席而卧,潺潺之声不绝。在这优美的环境中,我读完了宋元四大数学家名著。

我是酷爱山水的人,每到一处,奇山怪石,必亲去游览。前山寨、红崖寨、长春寨、黑虎寨、羊角寨、龙安寨……都留下了我的足迹,鸡蛋梁、混人坪,也都曾走过。使人最难忘的是爬上笔架山的金顶,躺在大石上,仰天长啸,山鸣谷应,惊动山下二郎坪住在窝爪棚里的人,遥相呼应,顿觉到了另一个天地。真是“四面云水谁作主,数家烟火自为邻”。美哉!岚皋。

在岚皋还有十四年的时间(1962,1966—1978)在岚皋中学任教。在我的住房前,有一株合欢树,我至今还恋恋不舍地想念着它。翻开当年的日记,曾这样记述着它:

我的窗前有一株合欢树,由于树太高,要拉电线,影响了电路,所以去年砍去了它的头。把分枝也砍去了,只留下光秃秃的一个树干,挺立在那里。今年新屋落成,我搬了进来,它恰恰就长在我的窗前。显示出它不屈的性格,又长出了新枝,发了新芽,叶子又浓密起来,蓬蓬松松,煞是好看,给我增添了欣慰。

当我读《十批判书》的时候,读鲁迅杂文的时候,读《四元玉鉴》的时候……,忽而抬头一看,发现这个无声的伴侣,它默默地注视着我,特别是在深夜,在电灯光前,它显得格外妩媚,叶子虽然“合欢”了,却发出幽静的清香。

啊!合欢。再过几年,我或许离开你,但你却深深地印在我的心上,你可以证明,我在这里辛勤劳动过,没有浪费一点时光。

我教出的学生,有的到国外深造,有的站在大学的讲坛上,更多的在岚皋、安康地区工作。如今岚皋中学的校长、教务主任和很多的教师,都是我的学生。最让我高兴的是我的学生子女又是我的学生,我居然教了两代人。为山区贡献自己的力量,我心中是非常自在的,真是“问余何时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乐哉!岚皋。

在岚皋中学,经过了十年浩劫,可我甚幸运,有惊无险,未受到打击。别人大字报贴满身,我则只有一张大字报。我从学生时代起,独爱几何学,曾请一位老师画过一张罗巴切夫斯基像。“文革”一来,这位老师自我惊恐,便“先发制人”,违心地给我写了一张大字报,说我崇拜“锅巴切夫尼基”,连名字都写错了。“文革”结束,我说他“锅巴切了你吃”,成了笑谈。孔子甚赞“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但是在那“阶级斗争无处不有处处有”的年代,你能隐到哪里去呢?可是深居偏僻山区,向人不道你的来龙去脉,躲过一时,还是可以的。我在1957年给国家某领导上书反映下情,险些被打成“右派”的事,恐怕无人知晓。“文革”中竟然无一人揭发,使我避免带上“漏网右派”的帽子。不但“逍遥法外”,而且乘混乱而学校关门之际,我躲到爱人教书的山沟小学,天天读书,从《九章算术》以下,齐齐阅读。略有心得,便笔之于书。“四人帮”粉碎之后,稍加整理,一篇篇论文应时而来,有的传到日本发表,我因此于1981年举家回到了西安。真是“十年未称平生意,好得辛勤漫读书”。辛哉!岚皋。

我去岚皋时孑然一身,回来时全家六口。我去岚皋时心情沉重,回来时春风得意。岚皋二十年,是我青春年华的好时光,好象一下跌入了幽深的低谷,但却是孕育花蕾的时代。山水之乐,一也;家庭之乐,二也;读书之乐,三也。啊!有过这翻经历,我从内心发出赞叹:岚皋是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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