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彭城的日子,就住在磁州窑盐店遗址附近,出门或归来,遗址青砖灰瓦的围墙,伴我走过长长的便道,尽管身旁就是不息的人流,墙上花窗流露出的凝重,渲染出古典的情怀。遗址里,馒头状圆形的窑顶,静静地矗立在古老的市镇。我们不知道它建造的准确时间,但它在长久的年代里,一直是磁州窑重要的窑口。新工艺,新窑炉的推出,使这些在磁州窑历史上有过重要作用的馒头窑场,退出了生产的舞台,成为历史的见证,散落在古老的街巷。
我穿行在古镇,寻找那烟熄火灭的窑场。没有人能说清楚,在庭院和绿阴下,还有多少残留的古窑。但可以确认的是,古镇东西五里,南北三里的核心区域,就坐落在层层覆盖的古窑群之上。
迈过盐店遗址厚重的木门,寂静的院落里,正面一座圆窑,挂着隋代窑的标牌。推门进去,是发掘现场的深坑,顺梯下落五、六米,才是真正的隋窑残址。窑址被厚厚的文化氛围笼罩着,散发着浓浓的历史气息。地下散落的瓷片,或花鸟,或书法,麟纹斑的装饰,那是古人对生活向往的描绘。高高的灯柱,曾托起不灭的红烛,照亮古人平凡的生活。洒脱的“酒”字,飘落在酒瓮的釉面上,被醇香浸透了的笔锋,浓墨雄放,底蕴深厚。锈迹斑斑的炉盘,承载了多少烈焰火光。而现在,炉膛里的窑火熄灭了,炉壁被烈火烧成焦红,露出了斑驳,留给后人们去追思。
阳光下,清代窑裸露着自己的胸膛,述说着自己的哀伤。扬弃总是难免的,即使不情愿,也难于承载时空变换的遥远,何不做垫脚的基石,无声地托起磁州窑伟岸的广厦,流芳万年。
作为生产性建筑,民国窑保存的比较完好,和明清时期的古窑相比,窑体也较大。同时期的古窑聚集地上地下,这和陶瓷行业窑上建窑的习惯有关。一座窑炉在使用中,高温烧烤,过一段时间要修补或重建。不再使用了,则可作为起居的厅堂或仓库使用。在古镇的角落,不乏由烧瓷的烈焰改为缕缕的炊烟,厚厚的窑壁冬暖夏凉,古堡般雄伟。一些古窑得以流传,和人们继续发挥它们的使用潜能不无关系。
院子的尽头,一排券顶的古作坊。挖地三尺,拱顶窄窗,偌大的空间,不用方寸木材,干爽清凉,是陶瓷制胚成型的好工场。几位女工纤巧的双手,捏拿着面团状的瓷泥,以娴熟的技巧,把磁州窑传统的美感,表现在眼前未成型的瓷器上。拉胚、印胚,粘贴、刻花,传统的工艺,创新的技法,借物写心,不为物障,在方寸间寄情思、施才艺,栩栩如生的缠枝牡丹跃然再现于线条硬朗、形体高挑的梅瓶上,寄予着美好生活的向往。把无机的泥土捏揉出富于生命力的艺术造型,女工们在劳作的同时,感受着美,创造着美,也给世人留下了宝贵的艺术财富。墙上的证书昭示着她们非凡的文化底蕴,她们都是省里的民间工艺美术大师。怪不得有人说,古老的彭城乃藏龙卧虎之地。
匆匆走出盐店遗址,西延的滏阳路把古镇从中间劈开,撕裂了历史的风貌。发展是一把双刃剑,我们不能埋怨人们追求新生活的努力,在硬道理面前,保护就暴露出了它的软肋。我们在小巷庭院间寻找历史的遗迹。
彭城老街曲径蜿蜒,三条古老的干道横贯东西,和南北数不清的胡同、过道形成了古镇风貌。在小巷里行走,满眼陶瓷历史的符号。“彭城街五里长,曲里拐弯龙盔墙,”流传在民间的俗语,形象地说明了古镇民居庭院的建筑特点。龙盔,是陶瓷烧造过程中所使用匣钵在当地的俗称。窑火高温烧裂、变形的匣钵,生产上不再使用,成为建筑上的材料,也是现代推广空心砖的鼻祖。围墙垒屋,盘火甃窑,龙盔已渗入到百姓的日常生活。红白喜事上,三支龙盔,两块土坯,一口大锅,就支起简易的灶火,比部队埋锅造饭的效率毫不逊色。也围绕着龙盔,发生了不少趣事。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单位在古镇有一个网点,需要改造一下厕所,而当时古镇所在区又是省辖区,向远在天津的省会上级单位申请资金,为节约成本,报告称可用龙盔作建筑材料。但批复则是写报告的人始料不及的,“拨付现金二百元,龙盔太贵,改用普通粘土砖。”虽然一支龙盔的价格略高于一块砖,但体积则是一块砖的十几倍。在此后的三、四十年里,这件事一直是银行办公室公文写作的经典案例。
龙盔在彭城的历史可谓源远流长,明代彰德府推事张应登在“游滏水鼓山记”中记载,彭城“而居人万家,皆败瓮为墙壁。异哉!”张乃川人,不知龙盔为何物,形象视作瓮,不足为怪。不是还有四百年后,远在天津的领导仅仅看到了龙字,就想当然地“龙盔太贵”,历史有时就是由不断重复的故事组成。
彭城的老街保留比较完好的当属前街、半壁街及裤裆街一带,精华是半壁街。沿滏阳西路到与彭常街交叉处,南行,还保留着一段半壁街的旧址。史志记载,道光十年彭城大地震,“陡觉平地如小舟在大风浪中倾侧”,把“繁盛坊表、楼亭,为冀南之最”的古镇悉为摧毁,只留下半壁街道,所以有了半壁街的称号。此外,古镇的街巷路口也和磁州窑产业有关,草市口因为聚集了大量买卖供瓷窑上捆扎瓷器的草绳,引火烧窑柴火的门店、客商而得名;砂货巷、碗市街,则是买卖砂锅粗瓷,日用碗盘的专业街巷。想当年也是客商云集,店铺相连,市无隙地的繁华闹市。虽今日看起来有些残缺陈旧,失去了往日的喧闹,但它依然保留了古镇的格局和气氛。
裤裆街并不是风花雪夜、烟花柳巷的场所。前街在这里分成了叉巷,人字形的街巷落了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的俗名。道旁,半片古窑成了一座院落的围墙,柴门轻掩,干净的小院一边是民房,一边是古窑。看得出,古窑也曾冒出过炊烟,遮蔽过温暖的小家,现在已成了堆放杂物的库房。古作坊里亮着灯光,成了缝纫的家庭工场,古老的磁州窑默默地转换着自己的角色,忍受着涅磐的痛苦,延续着古老的历史。
镇内本无山,有山是渣堆。磁州窑千年窑火,产生了大量残瓷碎片和炉渣废弃物,日积月累,堆积成山。先是在镇外,镇子扩大了,又把渣堆裹在镇里,反反复复,渣堆山就散落在古镇的里里外外,成了彭城的一景。它是组成“古窑、渣堆、龙盔墙”古镇风貌的重要部分,也是考古淘宝的希望所在。所以有人说,散落在古镇各处的渣堆,如能完好地保存,将对磁州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产生积极作用。
渣堆的形成,印证了磁州窑的源远流长。先是填壑埋沟,后是平地堆山,在生产力十分原始的条件下,是窑工们一箩头一箩头地添加。山高了,坡陡了,接力般传递,堆起一座无声丰碑。曾在渣堆山上俯瞰古街古巷,可惜现在没了那时的环境,附近的水泥厂建成后,一部分灰渣被拉去做了水泥的添加辅料,民居也建在了渣堆之上。林立的高楼淹没了历史曾有过的辉煌,古镇也被蚕食的支离破碎。
面对古窑、老墙,脉脉的温情油然而生。想起了女工纤纤细手,从指尖里流泄出精巧的瓷艺;窄窄的小巷,也曾走过送瓷运料的木制手推独轮车。我好像听到了独轮车吱牛吱牛的声响,从远方运来燃料和瓷土,穿过老街;过些时日,又是这吱牛吱牛的响声,把成品瓷器送往水路码头。那不曾间断的音符,在古镇的上空飘荡了数百上千年。
从前街向西南方走去,曲曲折折的街道两旁,不时闪过古窑和作坊,在古镇的边缘,围墙圈起磁州窑富田遗址。
作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彭城磁州古窑址是世界上保存数量最多,规模最大,最完整的古窑场。除了深埋地下的,能给人们带来感官冲击的就是散落在街巷和已被保护起来的盐店、富田遗址。
高高的重檐仿古建筑,夸张地守护着身后的古窑场,两边是等待用于门店的新舍。市场环境下,文化也在考量着效益。主观上保护,客观上生财。是主观的自觉大于客观的冲动,还是客观的欲望要用主观的追求来掩饰,恐怕只能用黑白猫论来宽释人们,保护了就是最好的。
从现代的门洞进入古老的窑场,石碾、耙池、滤泥坑;老井、老窑、老作坊,如果不是窑顶上葱郁的蒿草,窑场就像昨日刚刚停下明日就要装窑间的等待。井枯池干,那绕着石碾、耙池不停走动的骡马,早已摆脱了束缚,奔向了自由的田野;灰头灰脸的汉子,抖落满身的窑烟,洗去一脸的灰尘,走向了现代化的陶瓷工厂。
窑内狼藉,作坊空荡,裸露的砖缝,透露着历史的冰凉,仿佛述说着冷落的哀愁。人们刻意地把它从纷繁的街巷剥离出来,恐怕它悄无声息地离我们而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这样,就为我们以及后人留下了在古窑场穿行的空间。当我们被现代生活窒息的难以忍受时,就可以到古窑场倾听远古的天籁,涤荡浮躁的心灵,把身心融入民族文化的长河,继续着生命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