滏河源

在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总会有一条生命之河与之相伴。她也许是一条不知名的小溪，或者是一条宽阔奔腾的江河。不管如何，在自己的记忆里，她都是那样的温柔贴切，优美荡漾；它记载着个体的成长，涟漪着生活的串珠。人生因为有了这条河流而绚烂多彩。

我们就曾经生活在这样一条河流边——

河里水波潋滟，清澈见底，鱼儿嬉戏，轻舟飞渡；岸上阔叶高草，青翠欲滴，花香四溢，蜓飞蝶舞；溯河之极，龙洞珠泉，涌水汩汩，雾气氤氲，碧水盈盈……

这是一条美丽的河流——滏河源。

在人们还没有胆量与天奋斗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从华北平原逆滏阳河西南，进入一片丘陵山地，远远望去，太行山余脉鼓山、元宝山天工造物，双峰对峙，古滏口陉穿越两山之间。就在山脚裂隙，沟壑涧底，奔涌出无数的清泉。流水潺潺，山环水绕，百泉归一，浩浩荡荡，形成滏阳河天然水源地。

在轻盈的流水中，滏阳河变幻着我童年的记忆，印证着时间，也凝眸着生活。

七月的骄阳炙烤着稚嫩的脸庞，飞扬的尘土和着流淌的汗水，一群煤矿子弟从山那边赶来，要到临河的城里去看电影。在那个艰难的年代，十几里漫长山道，就是用那双小脚一步一步地走来。对我们来说，进城的欲望不在于闹市高楼，城里的那条河流才是心中的向往。拐过一道山坳，银练罗带，河水粼粼。“哄”的一声，刚才还整齐的队伍顷刻间便土崩瓦解，童男少女一齐拥向碧水清澈的河岸。捧一把，洗去满脸的泥尘；再捧一把，轻轻地吸入口中，清冽甘甜，沁入心扉，驱赶走太阳的毒热，清凉那血热焦躁的心情。

“扑腾”，有同学耐不住急切的心情，飞身跳入水中。水花飞溅，引来岸上同学群起而攻之。只有在这时，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才被两小无猜所替代，没有羞涩与忸怩，只有原始的清纯勃发。

暂短的欢乐被老师委婉地规劝停止了，“同学们，我们今天还有一个主要的事情，是到电影院观看朝鲜影片《卖花姑娘》，大家赶快整队，不能迟到了。如果大家想玩，电影散了，咱们可以到滏阳河的源头黑龙洞去看看。”

电影中异国的苦难充盈着少年的眼窝，幼小的心灵承载着过多的悲伤。用幽泉溪流洗去影院里的悲悲戚戚；用龙洞甘露洗去不该负重的人生忧虑。神麇山下，滏河水边，清泉换回瑰丽和梦幻般的童真。

黑龙泉在我身边静静地流淌。嬉戏喧闹打破了泉群的宁静，空气中回荡着我们肆意的放荡。用流动的歌声荡起欢快的思绪，让绵绵不息的河水，运载五彩的梦，在生活的长河中，自由自在地游曳。

滏河源从黑龙泉始，S型的河道沿神麇山、元宝山，越古滏口陉进入彭城盆地，分布着晋祠泉、广盛泉等滏河源主要泉群。其它大小泉眼不计其数，其中黑龙泉最具盛名。

有微风轻轻掠过水面，激起水波涟涟，混合着湿气的夏风，涤荡了心头的暑热。少年的滏河源，仿佛是心灵的锚地。单调的日子里，每到这里泊一刻，就为梦里留存了一丝甜蜜的回忆。

又过几年，我们举家迁到了滏口陉旁一个叫纸坊的居民区。小区头枕鼓山鏊子顶，脚踏滏阳河，黑龙泉、晋祠泉分列两边。那是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滏河源还基本保持着原始的生态，不息的泉水日夜奔涌着，养育着一片绿色，也蕴育着勃发的生命。

居家紧邻晋祠泉，夜深人静，万物静默，分明可以听到流水的声音。那么清晰，那么动听，仿佛可以听到生命源头低沉的萧音。轻盈舒缓，悠长平和，个体汇入到这心灵的河流，于是不再迷茫忧伤。落寂的心在这种天籁下，感到了丰满成熟。

九月的滏河源，秋雨绵绵，大地像饱胀的海绵，湿漉漉的，一不小心，脚下就会踏出一汪清水，涓涓而流，汇入门前的小溪。那时的滏河源，“柳边风过千层碧，渡口云晴万顷秋”，就是梦里的山水景色。

丰沛的泉水养育着一方文明，浇灌着鼓山下的那片热土。人们在晋祠泉旁修建了滏北渠，引滏河源水穿过新兴的市区。枝杈分渠流经大街小巷，为小城增色不少。同时，也大大方便了居民的生活。洗菜淘米，浣洗衣衫，出门就是清凌凌的河水，不在江南，胜似江南，滏河水啊，北国水乡。

曾记得，在城里那座有名的中学，花树果木簇拥的校园间，就有一座露天的游泳池。那时，读高中的我们还要用不少时间在校办工厂里劳动。夜深人静，扒开校园门前的清渠，就为我们深夜收工准备了天然的浴场，洗去了污垢，也洗去了疲惫，还为那迷惘的日月带来了难得的欢乐。

滏河源水流淌过心灵的河床，携带着青春的憧憬，漂流而下。在下游不远处，临河的村庄，热血青年接受了再教育的磨练。灌溉浇田，抽水上山，河水伴着汗水，换来生存的口粮，苦涩中透着自豪：我们已长大成人，我们用自己的双手编织着生活的花环。

蓝天下，滏河边，浪花飞，青草黄，滏河源默默地向生命的远景前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忧戚和哀怨纠缠着斑斓的河流，城市的膨胀蚕食着秀水青山，工业化进程污染着碧水蓝天，滏河源不再俊美灿烂。在这个资源型矿区，肥水快流，土法上马，脆弱的环境，贪婪的欲望，难于承受竭斯底里般的掠夺。

河水不再清冽，天空不再湛蓝，人心也不再纯净。那曾日夜不息的泉水，在眼前利益疯狂的进攻下，慢慢地离去，不再与人们亲和；因为绝望，滏河源不再温情脉脉。夏雷骤雨，一片黄汤；雨过水退，河床裸露，残草萋萋，没有了灵性，喜怒无常。广盛泉已被夷为平地，其上盖起了蹩脚的建筑；晋祠庙里晋祠娘娘绝尘而去，只留下污泥拥堵的沟渠；唯一残喘的黑龙涌泉，呜咽着最后的感伤，难于接续生命的清亮。失血的滏河源，不再有童年的记忆，生命的源泉裸露在浑浊的天空下。

多少个日升月恒、冷月凄风，孤瘦的身影徘徊在飘着异味的河岸。一颗苍凉的心，一条忧郁的河，在时空的长河里漫无目的游荡，寻找着过去的梦境。

我想在童年的河湾里倘佯，捡起儿时的水花，湿润干瘪的心灵。脚下飘来发着铜臭的液体，弥漫着无边的恐惧，一种忧伤，岑寂落寞，欢愉搁浅在昨日的记忆。我也想过在河里荡船，倾听流水的声音，激起麻木的神经，起博生命的河流，慢慢地感知生命的清香。

然而，这不只是梦，而是一种无法释怀的情感牵挂。

如果难于遏止掠夺继续蔓延的话，在今天，滏河源只能是梦里的回忆。就像我们大部分的事业，颠覆、修正，再颠覆、再修正，循环往复。人们在获得暂短的快感后，尝到了失落的痛楚，再回首，重新打造旧河山。

梦醒时分，滏河源一片狼藉。虽然告别了那日夜吞吐浓烟，排泄污水的小焦厂、小煤窑等“五小工业”，告别了污泥浊水的补充，但还无法完全恢复它往日的清丽。仅存的黑龙泉，就像大病初愈的生命，只是一种象征，义无反顾地奔流在生活的河床。

为了再生过去的时光，人们在滏河源主河道修起了梯级橡胶坝，蓄水造景，再现山水峰峰。虽然没有儿时的原汁原味，但高低错落，山光水色，九曲回肠，凌虚飞瀑，不又是一种生命的姿态。

滨河路伴随着蜿蜒的河道，通向山外的世界。身边的河流依然在倾述，只是美丽的故事里，增添了伤感的呜咽。时而爆发，时而低吟，就像昨日的河源与今天的流水在缠绵，更像我们生活的回忆蒙上了尘埃，难免一声叹息，但不会影响我们今后的旅程。

奔流不止的滏河源，依然是我们清纯情感的召唤，引导我们走向生命的归宿。

一直在这条河边行走，不管她是碧波荡漾，还是洪水滔滔；不管她流水渐混，断流梦停，她都无声地在我脚下流淌，默默地伴着我度过天真的童年，忧郁的青年，还有这不惑的匆忙日月。她就像我人生的轨迹，变迁了的时空，让我抹不去少年时的梦境。

滏河源，是我生命的河，梦中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