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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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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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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河瓷殇

对漳河的印象,几十年来一直停留在中学地理课本的片言只语,能勾起想象的,竟是那湮没在漳河南岸,厚厚黄土层下的磁州窑观台遗址。早有心仪寻磁州窑之根,探磁州窑之源,未成行,不是不能,而是懒怠的不为,对此,一直抱憾在心。当终于下决心成行时,已是今年的四月,春光明媚,春色怡人,暖洋洋的天空晴朗凉爽,春气萌动,催赶着我们踏上并不太远的旅行。

女儿是我铁杆的旅友,虽然她在邻近的城市念书,难得回家,还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召她回来,好在第二天结伴而行。

从居住的小城向西,过鼓山,沿彭张公路就进入太行山区,到磁县张二庄乡折向南,山间的公路越发难走,年久失修和季节性河道洪水的冲刷,汽车在公路和河滩上交替行使。旅途的颠簸,并没有影响女儿出行的兴致。虽然居住的小城背靠鼓山,还是很少进入太行山的腹地,沿途的山景异于看惯了的城市园林,自然产生别样的感慨。

车过都党乡,看到了久别的莲花山。莲花山只是太行山里一座普通的山峰,能引起我的联想,还是三十年前在山上接受传统教育。七十年代初,我还在上初中,学校组织学工学农,就在附近的一个山村,与农民伯伯同吃同住同劳动了一个月。其间上莲花山参观日寇修建的炮楼,听老八路讲抗日故事。1938年代后,都党、观台是日寇在华北的能源基地,掠夺和压榨,伴随着不息的反抗。与女儿讲,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索然无味,只好自己在心里回忆。

远望莲花山顶,不见了昔日的炮楼,琉璃瓦顶的庙宇张扬着信仰的迷惘。人们很容易健忘,拆去的不仅仅是历史的压抑,还有我们对历史的责任,莲花山就像众多的历史事件一样,成了我们忘却的记忆。

漳河像一条蓝色的飘带,从大山中缓缓而落。西来的流水清冽,向北环绕观台古镇,东泄流入冀南明珠—岳城水库。春水如练,湖水柔和,西面黛青色的山峰散落着点点青绿;东面淡蓝的水面受了阳光的蒸染,泛着粼粼波光。观台古镇就坐落在湖光和山水间。越过漳河大桥,就进入了观台镇。

镇边饭店前,少妇带着呀呀学语的婴儿在耍闹,上前打听,“磁州窑遗址在什么地方。”少妇指着来路的方向,“在漳河南岸的瓦支山,顺镇边的小道就可以到达。”

“什么是瓦支呀,”女儿不解的问。

“瓦支就是陶或瓷的碎片,当地人都这么叫。”或许是推广普通话的缘故吧,我们小时候的话语用词,在下一代有些就慢慢消失了。也可能是学习的压力,校园的封闭,远离了工厂和农村的生产一线,纯朴直观的表述被时髦的新词替代,是时代的进步,还是他们的悲哀?也许是历史的必然。

徒步走上漳河南岸,河岸上是片片农田,为什么看不到瓦支山的踪影。磁州窑的遗址呢?

附近有一位老农在耪地,向他去询问。

当我们走进他时,老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老者七十上下,饱经了人世间的沧桑,好像知道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首先向我们打了招呼。

问老者哪是瓦支山,他用手中的家什杵杵脚下的土地,“这里就是。”

仔细一看,脚下刚翻过的土里露出了陶瓷的碎片,放眼望去,地边堰头也露出了瓷片和匣钵残料,我们就站在古磁州窑的废墟之上,脚下就是湮没了数百年的北方著名民间瓷窑。

来前看过一些资料,观台磁州窑因窑址处于宋代河北西路真定府磁州而得名磁州窑。始于宋初,兴于宋元,衰于明末,清兵入关后,景德镇和其它瓷窑开始恢复,并烧造了大量的青花瓷,且占据主导地位,从此,熊熊燃烧了六百年之久的观台磁州窑火,如同大明朝一样,遭受到致命的一击,被历史的尘烟锁闭在漳河两岸的黄土之下。

俯身捡起一些瓷片,多是盘碗的次品残片,从碗底看,大小不同,深浅不一,可见品种繁杂。瓷片表面浅釉粗糙,应是民间瓷窑大众化产品的特征。老者看出我们并不是行家,指点我们,磁州窑陶瓷的价值是白地黑花,写字画画。看来不是一般俗人,细问才知,他曾在镇上工作,喜爱文化,生长在这片土地上,自己研究、琢磨先人留下的废弃在黄土下的窑场,他把我们带到了磁州窑历史的窑烟炉火中。

天地造化,煤炭、矸土,孪生的物质材料;燃料、原料,天设的陶瓷产地。缸、罐、盆、碗,杯、盏、瓶、盘;或家用,或陈设,或是风俗习惯、或是信仰需要;俗的原始、雅的矜持,粗的奔放,细的精致。没有尊位高低,没有贫贱界限,没有种族隔阂,没有信仰区别,熙熙人群,都可以在这里找到自己的需要,熙熙攘攘的客商,满载着发财的希望流向城市乡村,这也是磁州窑经久不衰的动力。

捡拾的瓷片沾附着泥土的斑黄,哪片是古人心爱的遗留?盲目的收集,留大的,弃小的,循环往复,手中只留下三五片,缺少“古董”的神韵,难于满足心底的好奇。继续聆听老人的传授。

磁州窑装饰的文化特征,是用毛笔沾上黑色的颜料在瓷面上写字画画。很早以前人们对它不了解,耕地翻土偶有所的,现在在土层表面有装饰字画的瓷片发现已相当不容易,地下的又属于国家保护范围,动不得。端研手中的瓷片,全然不对路。一点私心,一丝贪欲在心里油然升起,期盼着奇迹发生,随手捡起旷世奇葩。

“左难右难,枉把功名干,烟波名利不如闲,到头来无忧患。积玉堆金,无边无岸,限来时,悔恨晚,谁救得贪心汉。”一首“朝天子”,工匠平常心,这是磁州窑传世瓷枕上的一首词。对人世间透彻的感悟,直白纯朴的笔墨,自然巧妙的构思,是磁州窑产品题诗写画的固有特色。虽然没有士大夫们的奇巧优雅,精思细究,但来自现实生活的真情流露,以平常的心态看待世界,依然能使我们享受到精神上的愉悦,抑制萌动的贪婪。

平整的田间裸露着几个坑洞,就在老人承包的地里。坑深不足半米,表层的黄土不足二十公分,下面就是青色的炉灰。这是好奇的人寻找后留下的痕迹,老人一脸的无奈,总有人在管理的空隙间窥视地下的宝藏。我知道,这就是通向古老磁州窑核心之地,它无声的存在,迎来多少人朝圣般的晋谒,我们不忍心打破它的宁静,它已定格在历史的长卷中。

一块瓷碗的碎片,刻划着花果的细纹,那是莲花叶的素描。低矮的作坊里,少女面对成型的泥胎发呆,是思春还是片刻的小憩?无意识取下头上的梳篦,在未干的碗壁轻轻一划,几片落叶跃然眼前,呆板的器物显出了生气。就这样,划花技法在村姑不经意间流传了几百年;师傅的笔墨略浓,取出绾发的银簪,轻轻一剔,花叶又有了动感。白釉剔花、黑釉剔花,再镶上红绿的彩粉,釉凸胎隐,纹轻花浓,散发着浓郁的乡土气息,抒发着社会底层普通百姓的喜怒哀乐。也许他们不理解民族的就是世界的,他们的世界就是把手中无机的泥土,搓、揉、摔、扳,刻、划、雕、镂,放置于熊熊烈火中,烧炼出自己心仪的器皿,升华成世界的瑰宝;他们没有愤世嫉俗的干扰,也没有利益纤葛的挂虑,庶民百姓的社会,来自民间的灵感,炉火纯青的表现手法,文如其人,器如其品,民族文化的精髓就这样代代流传。

山民是淳朴的,即使面对我们这些陌生的访客,老人也充满了极大的热情。老人伴着磁州窑观台遗址走过了自己的大半生,目睹了发现、发掘,迎送了专家、学者,还有像我们这样慕名而来的、仅仅是好奇的不速之客。

“瓦支山下淤积的河滩,省里的考古队曾在那里发掘;对面的坡地,北京的专家在那里挖了好几个月,考察完又原封覆盖,”老人如数家珍般道来。在我们的感官里,河滩、坡地、土包,和别处没什么两样,只是散落的瓦支,才告诉我们,这里曾经有过远古的文明。

“对了,日本人特别喜欢到这里来,以前咱们对磁州窑还没有日本人知道得多。他们在三十年代就有研究磁州窑的专著。三几年吧,那时条件不好,日本人坐大卡车来,就住在我们家,看来挺和蔼的。”老人想起了少年时忧伤的记忆,那里有隐隐的痛。有些时候,看似崇高的行为,往往伴着卑鄙的开始。就像敦煌的王道士,无知和浅薄,还有那么一点私欲,无价国宝的流逝,倒也激起了今日世界的敦煌学研究。现在,我们不会再有屈辱,一种渐渐消失的文明,又把大家聚拢在一起,共同享受先人的文化遗荫。

我们徘徊在漳河岸边,脚下就是瓦支堆起的遗址,一种瓷业文明在漳河失落,它曾经有过的辉煌,夭折在历史的进程中。值得庆幸的是,磁州窑虽在漳河陨落,但其大众文化的传承,却孕育着另一部磁州窑文化的再生。几乎在其同时,滏阳河源头,响堂山下,熊熊的窑火里,北方最大的民间窑群,涅磐在彭城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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