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六年的长南街,是太行山前丘陵地带一片简易的平房住宅。建它的时候说是先生产、后生活,等到煤矿发展了,再盖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共产主义工人新居。虽然到现在长南街还是那么个样子,曾经的理想也被市场经济挤压得没了立脚之地。但那片破败的有券顶、有瓦房、还有几排苏式住宅的长南街,就像绝大多数资源枯竭的煤矿一样,留守着风烛残年的煤矿老人,伴着锈蚀的天车,化石般地屹立在那片山岗上,任凭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我自巍然不动。
从那时往前推上五、六年,对生命的渴望使我降临在这片充满煤烟的平房区里。没有满月、百日的欢天喜地,对于一个普通工人家庭来说,新生命的降临既是希望,也是一件平常日子里极平常的事件。那时还没有计划生育的国策,老人家脑子里还是人多好干活的传统思想,人是第一生产力。邻居家里老七老八的兄弟姊妹有的是,那家多了个儿子,隔壁邻居听到动静的还知道,离得稍远些,等到小子爬到门口,才知道那家又添丁入口。
懵懂中记不得牙牙学语的情趣。好像也是外国人研究的,汉族人种只能到了五、六岁才能对个体的经历有了记忆,而欧罗巴人是四、五岁。不知道有没有种族的歧视,但我也确实是在六五年或者六六年吧,才把个人的历史印记在记忆的画卷上,之前以及更往前的家族史,只能靠父母的口述来补充。虽然有些时候难免把传说当成经历,那也是听得多了,自觉不自觉间把历史幻觉成现实,其实不见得是那么回事。
我记忆到了自己,是在一个沥沥不停的夏雨的午后。在其过后的几十年里,就再也没有过那样沥沥的夏日。在这个中纬度的北方,每年到这个时候,不是急风暴雨,就是酷暑的烈日,但在那年,邻近的地区在春天的某个日子里,大地翻腾了几下,就把相距不足百公里的人们撵出了简陋的住宅。刚刚从震晕了的慌乱中清醒过来的矿工和家属们,就由单位组织在门前的街道上,建起了高脚的简易棚。这样一来,就使本不宽敞的街巷成了迷宫般的卧榻,煤矿上退下来或者还显得崭新的风筒成了遮蔽的吊挂,悬挂在千奇百态的窝棚间。这种拥挤,给朦胧的眼睛带了新奇,也使童年的生活,在一种有序的不安中,无可奈何地展开。
在那个夏雨的午后,我站在长南街第一排房头的槐树下。撕裂的油纸雨伞从开口处滴下一串雨珠,湿了黑色对襟的单衣。我把那处裂隙移到了脑后,雨柱就灌进了脖子里,丝丝的凉意使本来就不温暖的脊背更加难受,只好又把它移到面前。透过雨幕,看着马路对过那座灰色的厕所。
雨已经下了几天,马路已经被从上面流下的雨水冲出了几道浅沟,飘着发着红、黄颜色的几页彩纸,那是从职工食堂前的宣传墙上刮下来的。在这场雨还没下之前,几个小伙伴曾想从墙上揭下几片彩纸,但被旁边的工人喝止住。现在他们被雨水浸泡的没了先前的亮丽,但在一个孩童的眼里,还有感官的色彩刺激。我试着从水里捞起漂流而下的彩纸,不成,在浅浅的流水中,雨水已经通过不合脚的雨靴的缝隙,浸透了冰冷的脚心。
听到妈妈在家门口的喊声。居家就在这排房子从西向东数第三个房洞里,二三十米的距离,渗过了雨声的呼喊,声音有些飘忽。到现在已经有些时候了,还不想回到那个拥挤的小屋。出门的理由已经模糊,好像是要到马路对面的厕所小解,如果在平日,在这个沥沥的雨间,隔着门框就会很方便地让还有些暖意的体液融入门前的小溪。但今天不能,厨房里烙饼飘出来的鲜香,诱惑着刚刚填满红薯面窝头的小腹,咕噜噜压迫着膀胱,忍不住要倾泻出来,促使我逃离了那个飘着诱惑的地方。
上午的时候,妈妈和街坊的几个女人从食堂领来了半袋子白面,吃过午饭就在厨房开始烙饼。和平时不同,和面添水找出来杆秤称一称,说是政治任务,不能有半点马虎。听大人们说,北面地震了,灾民们没吃没喝的,政府在组织救灾。这次单位发的面粉,由职工家属们烙饼,烙好集中起来,再往灾区送。
退下半截裤子,刚才还饱胀的感觉顿时没有了,有些懊悔。马路上不见人影,风把雨吹的飘忽起来,天空也像这多愁的夏日,阴霾不展地没有一点声色。玩伴们也被大人们圈到了屋子里,怏怏地路过冒着煤烟的厨房,三岁的幺弟坐在板凳上,望着摊饼鏊子上的白面饼,眼睛充满了泪水。那被烟熏的眼睛含着期盼,已经被大人们忽略,也没有人会把公家的面饼撕下来一块给他。在那个公私分明的年代,细小的忽略都会引申到政治的高度,而在大家相互关照的眼皮底下,自觉不自觉地维护着自己的声誉。
我想从灶台旁拉走幺弟,但他扭捏地坚持着;我就看看嘛。
雨天是一个烦人的日子,没了阳光,没了伙伴,躺在占据屋子三分之一的大通铺上,烙饼的鲜香渐渐忘去,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里。
在梦里,记忆是一种控制,它控制了人们的思维脉动。在记忆中,梦是一种卡通般的漫画场景。
入冬已经有些时间,防震的窝棚才被拆去,街巷又恢复了以前的摸样,而在西边房头的马路上,辩论和游行的人群慢慢稠密起来。
姐姐和她的同学们已经不上课了,在忙着文化革命。先是在学校内,后来就把大字报贴到了职工食堂前的墙壁上。从长南街的街口向左拐,沿马路走过四排职工宿舍和一长溜的红瓦房,就是职工食堂,它的门前是一个宽阔的广场。食堂的门面比对面工人会场还要气派,里面的气氛也比会场热闹。每当开饭的时候,熙熙攘攘的人们排着队在里面打饭,可以从里面飘出来的热气中,嗅出炒肉的香味,远比家里的厨房浓烈。
墙上和门前的橱窗贴满了黄的绿的大字报,有血泪的控诉,也有粗制的漫画。我们还没有上学,每天就是和伙伴们到那里瞅瞅。门前的橱窗也在变幻着,大字报从开始的三两天一更新,慢慢就成了每天更新,到后来,先贴上去的没几个小时就被新的糊住。就有人在刚贴的大字报后面写上保留一天、保留两天。这样也难于奏效,大人们说要抢占阵地,能贴纸的地方都糊上了大字报。这时大一点的学生都停课到外面去进行革命大串联,广场上的主角换成了煤矿的基层单位。要说工人就是有力量,一个晚上的功夫,广场和马路边就竖起了木质的报墙,一直排到了长南街口。
看大字报虽然好玩,也远远没有批斗会刺激。长南街的南边是一大片的单身工人宿舍,里面按区队划分,住着几千单身工人。虽然不让停产,但组织起来的工人们,升了坑就是开会学习,开会斗争。要说解放也就十几年,苦难的经历还刻在脑海里,阶级的仇恨还没有消除。斗争,地主富农成份首当其中,还有历次运动的“右派”、坏分子。在宿舍前的空地上,工人们席地而坐,前面主持人宣布把什么分子带上来,就有人被推到前面的凳子上,低头弯腰,接受工人们的控诉。也有临场发挥的,指控同事破坏生产或是隐藏在工人阶级队伍中的坏分子,就会有人被架到前面,懵懵懂懂地从刚才的“好人”变成了“坏人”。也有人说到伤心处,痛苦的声泪俱下,激情处,也会把被斗的人从高凳上一脚踹下,底下的人们就会高喊“……进行到底!伟大……万岁”什么的。
显然,仅仅从思想上摧毁坏分子的意志已经不能满足革命群众的愿望,肉体上的丑化流行开来。戴高帽、挂牌子,并且高帽用钢筋焊制,牌子吗,就是厚厚的钢板,细细的铁丝就要嵌进肉里。也有把“黑五类”通体上下涂抹成黑色,就像马戏团里的小丑,供群众发泄对他们的仇恨。
闹腾了那么一阵子,姐姐从外地回来。上面说要复课闹革命,半天上课,半天革命。革命还是批斗会、揭发会。而到这时,已经是六七年的夏天,我被妈妈从大街上喊了回来,用她平日里盛零碎的布兜,装上一本从爸爸单位拿回来的废弃凭证本,送到矿上的子弟小学去读书。
学校就在食堂南面,漫坡上五六排平房,每排三个班,一排就是一个年级。一年级在最北头,依次递增,读到坡顶上的那排平房后,就要转入离这里五六里地的中学去。但在那时想,中学一定是一个很遥远的世界。
社会上的运动还是轰轰烈烈,但自己的生活已经失去了闲散的童年。每天要早早地起床,喝一碗棒子面糊涂,吃半个窝头,背着书包去学校。可喜的是,入学前的玩伴都在一个班,象三儿、林儿和锁儿,都是长南街的邻居,还能每天结伴路过那个花花绿绿的大字报墙,浏览每天最新的文化革命动态。虽然不识几个字,但参加运动的工人们也有很多文盲,用图画和漫画表达自己的立场,煞是好看,也为我们这些识不了几个大字的幼童带来方便。
一年级的老师姓李,一个高个子的老头,大家都喊他李老头。老师的尊称已经被文化运动的没了光环,师道在这个时候没有了尊严,并且还是高年级学生批判的对象。虽然是复课闹革命,也就是半天上课半天学习,作为一年级的新生,被排挤在运动的外面,下午就放了羊,该干嘛还干嘛。
爸爸已经很少回到长南街的家,说是保卫银行,因为社会上成立了好多的群众组织,邻居们也在所工作的单位登记组建了自己的战斗队。特殊的原因使爸爸没有卷入当地的群众运动,但在银行内部,也有毛泽东思想兵和毛泽东主义兵的区别。在一帮子自羽为小知识分子的圈子里,勾勾心斗斗角还行,真让他们到大街上揭竿而起,振臂高呼,确实有小知识分子的软弱性。更何况,营业所的七八个人一商量,咱们就参加一个组织吧,不知道是思想兵还是主义兵。
长南街的家属们还没有卷入到这场运动,只是随着家里的男人确定自己的组织派别,大辩论也没有延伸到大部分的家庭。但对面张叔叔家就不同,张叔叔在煤矿机关工作,张婶也算有文化,在掘进区做工资员。机关人员大部分参加星火兵团的群众组织,而在掘进区,兵团的对头——赤峰总部占上风。社会上的运动延伸到了家里,外面的辩论没有尽兴,就在家里继续革命。两个人谁都不愿意背叛自己的组织,在那时,叛徒是被所有人唾弃的,都不愿意冒着被组织遗弃的风险,时不时地闹几下家庭革命。
几星期或者是几个月以后,大字报、大辩论的势头好像弱了些,不知不觉中,辩论就演化成造反有理,造反派成了时髦的组织。大伙都在造反,学生造老师的,群众造领导的,造反派造造反派的,你过来他过去,唯有造反有理。
虽然是复课闹革命,造反还在继续,老师们更多地在批判与被批判的运动中无暇顾及我们这些小学生。课堂上一个月也学不了几个新字,日子还在长南街慢慢地流淌着。
大人们忙着运动,我们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营生。对运动没了兴趣,是因为难于参与到它的过程,被大人们遗弃的感觉也不好受,只好和是邻居又是同学的玩伴们找些自己的乐趣。
长南街口马路对面的厕所前有一片空地,一半堆积着各家倾倒的垃圾,一半就成了我们课外活动的场所。当时流行的各种游戏,都会在这里上演。这里是微缩的社会,更是童年对未来生活的体验。
记忆的还原还有另一种伤感。天上没有星月的夜晚,地上冒着霜气,夜凉如水,白炽灯微黄的灯影照在长南街空旷的冬夜。大人们早早地歇息了,白天还没有尽兴的玩耍在昏暗的路灯下进行着。对门的大二的长我一岁,也是很要好的伙伴,在灯光下投杏核儿。
杏被吃过了果肉,剩下核就是孩童游戏的道具。在当时,能获得杏核,也是一种稀罕物,就拿它来争输赢。挖一个小坑,远远地向坑里投,投进了坑才能去吃对手的杏核,类似少年初级高尔夫。杏核轻飘,可以从外面磨一个小洞,掏出杏仁,再灌进铅锡,就成了精品道具。而一个人拥有一两枚,就很了不起。不知什么时候,游戏多了一个人,他父亲是星火兵团的头头,成立革委会的时候,做了副主任,就是矿上的领导。没多时,布兜里的杏核就被他赢去了不少,他一堆灌过铅锡的杏核我们哪是对手,不让他参加,他愣着头还不行,摆出打架的架势。
如果不是大联合,也许我会让着他或者选择默默地离去,但现在文化革命进行的已经是各类造反派大联合的时候,失势的总部派在联合的旗帜下,已经被结合进革委会,并在对以前的迫害进行清算,他爸爸造反时的威风,已经今不如昔。面对此时的嚣张,被压抑的冲动顿时爆发,一拳挥过去,自己都没看清落点在什么地方。当时正在上演《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外国电影,自己感觉有点西方皮拳的味道,这也是一生唯一的一次激愤出击。
我看见一丝血从他的鼻腔流出来。
后面的变化,时隔多年后,依然让我耿耿于怀。
那是争斗的第二天,中午从学校回来,好久没有回家的父亲站在家门前,手里掂着一条绳子,我感到一种厄运就要降临。
你和人打架了?!还没有见过父亲像今天的恼怒。没有。不是我想抵赖,昨天晚上瞬间的场景并没有留在印象里。啪的一声,只觉得金星四散,眼前一片模糊。而在这后半个多月的时间里,肿胀的脸才慢慢消失。
如果不是母亲的劝告,父亲本想拿了绳子把我缚了去那家请罪。他一生谨小慎微,,除了对权势的敬畏,还有“矿外”的身份。很难理喻在造反有理的年代里,精神还是那样的胆怯。
我怨恨父亲,怨恨他没有调查就对我下手。我更怨恨那恶人的告状。听母亲讲,上午的时候,那孩子的母亲找到我们家,拿出一件被血浸染的上衣,算是我的罪状。这种场景在这几年的各种会议上常见,没想到用到了对我的控诉。有当时在场的大二的佐证,只是鼻子流了点了血,不至于血流满衣吧?这种怨恨在脑海里萦绕了几年,乃至到了文革后期,受迫害的总部派对他父亲进行清算并在大年初一给他家送花圈,都没有减少怨恨的程度。
六十年代的最后两年,生活已经被化约成革命的符号;佩像章、红宝书、最新指示。街口的大喇叭常在下午的时候通知晚上有最新指示,吃过晚饭就和同学们走出长南街,守候在煤矿革委会的大门前。听完最新指示,还要等到传单印刷出来,一阵哄抢,怀里揣着花花绿绿的传单,遗忘了使命的神圣,摸索地走回黑灯瞎火的小巷。至于革命的号召,那是大人们的事情,政治在脑海里还没有形成意识。
透过玻璃望着窗外的弯月,一种场景常常在脑海里晃动。灰色的紫禁城里,领袖们是不是正襟危坐地盘腿在小炕桌前,喝着豆沫吃着油条,吃饱了就会打开房门,向身边的人发出一两句最新指示,通过电波传到全国。他为什么不在吃中午饭的时候说话呢,那样,学校就会在下午的时候组织收听最新指示。几百人聚集在大操场上,要比在漆黑的夜里,跑到革委会去抢传单热闹,还可以趁机和同学们在操场追打嬉闹一番。
我想,领袖们的言谈一定是很吝惜的,如果像常人那样张口就说,那我们还不得天天听最高指示,还有时间干别的?
十岁那年,大家都在深挖洞,说是准备打仗,学校里也都是军队的连排编制。同时,在运动中揪出的黑五类分子被遣送回原籍。长南街里有一户人家属于遣返对象,临走的时候要把不能带走的家具作处理。桌椅橱柜摆在长南街的路边,街坊们也不敢靠近探究。东西摆了一天,还是无人问津。当时的人们,按月的指标粮凑合着能买起,隔月就没有余粮。而且对阶级的敌人,谁知道他安得什么心。夜幕笼罩了冬日的街巷,街上已经少有行人,上中班回来的母亲趁着没人,选中了一件两斗桌,让那家的大小子搬到我们家。
见到了那家孩子,才知道什么叫落魄。已经是寒冬的十二月,他还穿着夹衣,冻得索索发抖,菜青的脸上大大的眼睛没有光泽。可能是将要失去市民的身份,眼睛都不敢抬头看人。母亲按他们要的价钱给了十五块钱,看着他可怜,又从簸箩里取出几个馒头,让他用衣襟兜着拿回去。在当时,我们家没人在坑下做工,细粮指标少,平日里白面馒头也不能放开吃。
虽然父母对该不该买人家的桌子有过争议,但这也是吃商品粮后,十几年来第一次购置的除了被褥以外的私有财产。擦拭干净,使光板铺芦席的家有了亮点。爸爸坐在木箱搭起的凳子上,神气的就像电影上的财主。父亲十来岁随爷爷在解放区求学,十六岁参加革命工作,从事的工作也算是在小知识分子圈子里,但财富的增长远远落后于人丁的兴旺。好在当时煤矿还有供给制的保证,分配的住房,床板炉灶基本的生活资料都会提供。虽是无产者,和大家一样,还能体面地生存下去。
课堂永远是心的牢笼,七月的阳光似乎是少年喜出望外的畅快,在耀眼的阳光下享受烈日的烧烤,要比在课堂上嚎诵半天的课文惬意。离放假还有一段时间,同学们就酝酿着是到西边爬山,还是到北边的河里戏水。心已经不在枯燥的课本里,反正混天混天,混到十六上班,知识难于改变命运,而且有些时候还有可能带来厄运。大家都没把学业看得多么重,大人们也觉得,孩子识俩字,就比父辈们强。就在这个时候,邻居家有一个小男孩在学校下面的水坑里淹死了,给长南街的大人们带来了恐慌。特别是有大半孩子的家庭,一个暑假,很有可能演绎成一个家庭难于承受的意外。
这一年,是七十年代的第一个暑假,姐姐在放暑假前就从中学毕业,分配到市里参加了工作。母亲和几个没有工作的党员家属组织起来家属生产科,从开始的上矸石山为矿上捡煤块,又发展了焦厂、制修、冰棍房等摊点,早出晚归,很少能顾及我们。家里刚上一年级的二弟、学前的幺弟在长南街时常能闹出点动静来,惹得邻居们跑到母亲面前述说我们兄弟三个的不是。而那淹没的小生灵,更为大人添加了不安。好在学校里的功夫也没全放在玩乐上,识数认字长进不少,母亲就在她管辖的冰棍房整来一个往防疫站送检的冰棍壶,让我们弟仨在长南街口那棵槐树下叫卖。
那时,我们兄弟仨在长南街口卖冰棍,路人总是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我们。社会面上,资本主义的尾巴已经被割得没有了一点毛刺,在这个国营的堡垒里,冒出这么个事物,不引起人们的好奇才怪。也是为了遮人耳目,母亲交待,就说是为冰棍房义务,也让这个营生拴住游散在外的野性。
冰棍房在马路对面,每次卖完一壶,再到那里取回一壶,回到那棵槐树下,等待客人的到来。每有一次买卖,二弟收钱,我取冰棍,幺弟的眼神总在哪壶口瞟移。按耐不住还要打开壶盖查查剩下多少,知到他又犯馋了,磨磨唧唧地讨要一支,就能顶好大一会,为此弟仨没少打嘴官司。要知道,冰糖的一支三分钱,而取回来的是二分六,一支赚四厘钱,他吃一根,就是半天的劳动。晚上汇报给母亲,只是淡淡一笑,他最小,你们让着他,就当咱自己掏钱买的。倒是我们弟俩每天晒得头上流油,为他挣了个冰棍钱。
一个夏天就在这样的日子里流过去,天凉的时候,长南街口的那棵槐树下,就难觅我们弟仨的身影,就连最小的幺弟,也挎着书包去了学校,坐进了我们以前的教室。而我已经读到了最后第二排,是四年级的学生
学校恢复了原有的摸样,造反还是有理,但是不能像开始时候那样肆无忌惮地胡闹。文化革命在我们心中的意义转换成了向领袖的早请示晚汇报,当然,作为偏居一偶的煤矿,没有当面向领袖汇报的荣幸,只能形而上地在每天第一节课的开始,全班同学向黑板上方的主席像背诵最高指示。老师为了表现得认真负责,每天总要询问谁迟到了还没有做早请示,呼啦啦就会有一群男同学跑出教室,在教室房头向印在山墙上的领袖画像高声朗诵;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响亮地向在教室里面的老师同学炫耀自己的虔诚,心里则想着如何能在教室外面再待上几分钟,尽管大部分的同学已经在教室里做过了早请示。
记忆里是星夜的晚秋,北风吹来,街面上一片萧瑟,三三俩俩的矿工走出自己的家,汇聚到职工食堂里。矿上正在组织忆苦思甜活动,这个来源于解放战争新式整军运动的尝试,作为发动群众参与运动的手段,更能激起普通人的情绪。只是好奇,趴在大食堂没有几块完整玻璃的窗外,看着里面熙熙攘攘的人们。那种表情,没有想象的苦难,但依然能勾起衣不裹食的幻想。溜过看守不太严格的偏门,在清一色灰蓝的裤裆下隐秘地穿行,间或讨要一块粗糠蒸制的窝头,咽一口,能感到剌嗓子的粗涩。作为免费的食物,大家只是象征性地填一些下肚。井下的矿工们生活要比地面上做工的人们好些,为了不让人们忘记曾经的苦难,感受新社会的幸福,用这种集体的记忆,反复强化社会的控制。
夜晚是那样的阴森,只有路灯发着微黄摇曳的光晕,我们和长南街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像寻食的流浪者,奔忙在职工食堂与机关食堂间,去探究二者的差异。当人们默默散去的时候,偷偷地往怀里揣上一块窝头,一起嚎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像大人一样忙着赶回家。
我在努力回忆那时的感受,想象着三十年前和六十年前两种窝头的不同。因为大人们说,即使这样的粗糠窝头,在旧社会每天能够吃饱,也是一个很富足的生活。但对从大山里出来的母亲来说,差异并不仅仅是吃饱吃不饱的问题,而在于职工食堂与机关食堂粗糠窝头的细腻程度。带回去的窝头母亲总会尝尝,像是一个品尝家,能说出那种粗糠窝头里配了多少细粮,并拿出机关食堂制作的窝头说,像这种食物,现在回到老家,即是不闹饥荒,一年也得吃上几个月才能顶过去。这种说法在七三年姥姥病重期间得到了验证。那年我们回到太行山里那个小村庄住了一段时间,虽说舅舅对我们百般照顾,尽量掩饰贫穷的现实,但在秋末初冬,家家房顶上晾晒粗糠。不同的是,山里果树多,秋后的软柿子拌到粗糠里,制作成甜炒面,就是乡亲们美味的甜点。幺弟把它当点心吃,过后在茅厕嚷嚷着排不出来,表哥哈哈大笑;你那市民的小肠子,哪儿是装这种东西的货。
随着时光的流逝,长南街在现实的记忆里渐渐远去。而那亲切的感受一直徘徊在上山下乡前的那段日子里。他那坑洼不平的街巷,被各种乱搭乱建填满的街道,留着鼻涕走东家串西家的小伙伴,没有世俗的粉饰,赤裸裸地留在记忆里,是一种温暖的存在。
一九七六年初,在记忆的印记里走过了十个年头,因为父亲工作的调动,我们举家迁出了长南街,来到了滏阳河源头的那座小城。临别时街坊们的依依不舍,对未来的茫然不知,一起装进了搬家的大卡车。而那日渐萧条的长南街,依然矗立在那片山岗上,留下最后的含情脉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