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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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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1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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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阳

756年初秋,蜀地内暑气仍顽,炎日下,一名货郎牵着骡子,行在驿道上,赶往长安。驿道两旁是层山,山有疏林,林木的影子勉强提供一点清凉。借着清凉,货郎暂停脚步,抿了抿干涩的嘴唇,取出水囊,仰头欲饮。突然,一副不可思议的图景绽在眼前,摄住他全部的心神:太阳在空中发了疯似的乱窜,人影、骡影、树影、山影,原本都像日晷般恪尽职守,泾渭分明,现在却似打翻的灰墨水,被肆意涂来抹去。它上一秒在天空正中央,下一秒已跳至西山背后;晚霞还未及露面,朝霞就已在东方烁闪;忽而夜潮倾覆,星辰现身,忽而日光横压,云迹出水。一刹那,影子安静,太阳定身。那圈红的发白的日轮似乎放大了一点,继而微微颤动起来。颤着,一点淡蓝色缓缓在橘红的中央蔓延开来,像一片生长的雪花,把整个太阳全部封住,彻底僵硬了,不动弹了,像一个冻了霜的湿桔子,或者一块嵌着咸鸭蛋黄的方冰。他没见过面,但喊出来了——水囊跌落,流溢的液浆倒映着他惶惑的神色——“那是冰阳!”

——选自《齐梦案》

上世纪90年代,四川文坛发生过一件小事,作家文而(笔名)在发表了其代表作《口日田》后,回了老家,不久就宣布封笔。后来人们再在书上看到他的名字,他已经是历史学者刘须了。在他最后发表的文集中,有一篇记述他返乡后的那个下午的散文,似乎解释了他封笔的原因:

久违的书桌上,午后阳光斜投在几件物品上,拉出些影子:一张照片,上面是一张还很新的床与年轻的我;一个电话号码,拨向我的高中历史老师叶宝芳;一篇诗,是我的一个朋友写给我的;七页摞起的文稿;两本有些年头的书,一本是线装的小册子,一般是精装的大部头。

我先拿起那张照片。

照片上的床伴我多年,直到我出川工作。外地的床大都一丝不苟,必须在睁眼后的四五分钟内叠好被子,只有我的老床从不这么要求我,在这里被子从不必是方块与圆角。

我的现实与幻想在老床上画江而治。我的文章就生长在他们的交界。把床对半分开,我睡在其中一半上。另一半上最显眼的是摞叠而起的半壁书山,其中有淘到的古籍,折角的幻想小说,另外安睡着几张用笔压住的散开的草稿,一只石英手表,和多出的枕头。一直到月上树梢,它们才悠悠转醒。

36℃多的体温至多蔓延至半个床,其余的疆域,我甘愿让渡给月光笼罩下潜滋暗长的词藻,留出空位,欢迎一只不眠的猫头鹰,盘旋、衔来北方松树的一根枯枝,制作一把万灵的魔杖,召唤一头雪花片大小的白龙,与它分享热带雨林的宝石。

当我的身体在这一半上酣睡时,我的灵魂正从另一半床上起身,呼朋引伴,夹紧扫帚,抓住缰绳,扬满风帆,准备起航。我检查这一半床上或说这一半船上的物资有:一罐破裂着碳酸气泡的茶水,里面细细的茶叶随水涡打着旋;一张精准测绘的古老航海图,上面蜡笔涂画星星;一只装满糖果的沙锤;还有一粒蒲公英种子,我答应他,沿途帮它寻找一个家。月光与正确的时间是令水纹银亮的钥匙,吸一口从湖面升腾起的夜气,吹一个五彩的肥皂泡泡,包裹我的梦。

“嘭”,泡泡破裂,太阳升起来,宝石黯淡,魔杖失灵,松鼠钻进树洞,朋友们躲起来了。那片湖面下降,下降,仿佛开启了湖底的一个塞子,倒映着迷离梦境的水流走了,就像戏剧结束时,从两侧缓缓合上的帷幕,遮住了一个个角色的哭脸笑颜。船儿随湖水沉至湖底,半张床停靠在刚醒的我的身旁。那里窖藏着一夜梦幻的美酒,我取杯饮下,晶莹酒液游走于血管,从笔尖倾下,化作稿纸上的字字句句。

我放下照片,念起那些诗行:

“它是失落文明的一粒蒲公英种子

只有一粒米长,绒毛轻柔,充作船桨

身不由己,在后现代的海风里

飘落在盐碱地上

茫然四顾,干涸、荒凉

被迫离群索居,彷徨

我们是经栽培、选育出的小麦

能有一人高,针针麦芒高扬

神采奕奕,在后现代的海风里

耐得住盐碱,抗病、产粮

我们能掀起千里的波浪金黄

不要拥挤种子做一个麦芽糖的梦

看误入此地的蒲公英,多么荒唐”

诗的题目是《蒲公英误入谷仓》,表达的是对我创作方式的担忧:我的文章大多都是在夜晚鼾声中孕育,在东方太阳放出第一道光芒时分娩,之后我就如实记录下它们的生日。别人称我幻想作家,其实我算不得它们的母亲,至多是一名助产士。我只负责每早醒来为新生儿开具出生证明,我喜欢这份工作,也为上天赐下的好运暗自窃喜,毕竟是经由我的双手将他们带至人间。

我的朋友则认为。我所有的文字都是一小朵蒲公英种子飞翔时掀起的微微气流,尘埃落定之时,我的笔墨便干枯。他劝我要早做打算。

他是对的。

我把摞起的7页文稿摊开,他们分别生于过去一周的7个凌晨。文稿们生命体征良好,凑近耳朵都有夜色的脉搏声,可细细查验它们的心电图,“扑通扑通”,七音重叠,共用同一颗心脏——他们都是一些关于冰太阳的景物描写。七个夜晚,我的床从未在同一个地方逡巡如此之久,是某处齿轮被飞来的宝石卡住,玩具发条转至最后的疲力,还是说,它已把我送达目的地,正停泊在港口?

“太阳”,我摸着稿上的两字,合上眼,以残余的梦氛为色彩,在脑中一点点勾勒出它的样子:凝固的熔浆,幽蓝的冰壳,莹青色的尾……

“太阳,”,一个极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向我说道“命定之星,差不多每个人……”那是十多年前,我的高中历史老师叶宝芳的嗓音。她对天人感应之说研究颇深,《中国历朝灾异祥瑞考》第4版的修订工作就是她负责的。当时夕阳落山,余晖染红了天边,教室里的师生都互相以暖橘的色调记下彼此的模样。那节课她教完讲义上的内容,看还有时间,本打算让我们上自习,可我们央她再讲点正史以外的——我们知道她对那些“好玩的”也一样精通——叶老师扶了扶眼镜,表示同意,不紧不慢地一边拍打粉笔灰,一边讲述起来。

“命定之星,差不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恒星。自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后,在宇宙的某处冷寂里,那枚恒星就从混沌当中诞生。它的大小、成分、光热、寿命都独一无二,分别对应着婴孩的体重、虹膜、指纹与心跳。从此这个婴孩的一切都通过引力波与这颗恒星相连结。摩登一点,这一秒的氢原子聚变数目是奇是偶,可能决定了他/她此时是开心还是难过;这颗恒星的轨迹图案,可能与他/她栽种在家门前的葡萄藤蔓的缠绕程度有关。”她说这是一本有关巫祝的古籍里“命星”的内容,听起来玄乎,但她认为,宇宙每时每刻都诞生不计其数的恒星,足以让每一个新生儿都好好挑一挑,选一颗做生日礼物。但那星与他/她相隔的距离有多远,叶老师让我们去问天文老师。她接着讲,“大多数人都属于恒星,早早就看到了自己那一颗恒星。继而是恒常稳定的公转,只需接受心中的引力,自会画出一圈圈精准的弧线,线上谱着他/她的一生。一生就是随恒星起舞,在昏昏的宇宙里伴发光发热的恒星去远航。”我正欲听听那少数人又是什么情况,叶老师冲我们扬了一扬她的手表,夹着讲义随下课铃远去了。

这声下课铃一直在我脑中敲响,直到我倒在半床上。我梦见我化作了一颗彗星,生在离恒星很远很远的地方,只知道无名远处它捕获了自己,可它的电磁波传至,已经微弱,模糊,分辨不清了。我就在昏昏的宇宙里被一根无形的绳子拽走——其实并不知道它会是黑洞还是其他——拖着一道绚彩的星尾,游向未知之地。一路上不会没有光与热,可那是别家的财产,彗星在其间显得太突兀,甚至生硬了。我就是蒲公英种子,借一只羽翼,在真空中振动落地生根的愿望;我就是盛放于真空世界里的花,芬芳千里,只求有一只蜜蜂的舞蹈中藏着归家的方向;我就是死于异国他乡的前朝遗魂,与阴冷潮湿处尖啸游荡,只想回到梦中的墓葬。终于,终于,船进港,蒲公英安家,绳子牵引到底,灯塔温暖我的梦。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叶宝芳老师,告诉了她我的梦,问她如果是彗星有什么不同?她说,“彗星与行星并无多大的不同,一旦彗星照见了恒星的光,它就不再是彗星——你为接近恒心而接借的所有要被收回:绚丽的星尾,半边羽翼,千里的芬芳,凄厉的哭声——都化作鱼鳞,片片剥落下来。当鱼儿不再需要游动,它就变作树木。它彻头彻尾的是一颗行星了。”听着,我脑海中浮现画面,船上的人要燃烧自己的桨,幽深的宇宙中燃烧自己交换前进的速度,飘摇的火光在顷刻间消耗殆尽。

我的思绪转回来,看向那本大部头《中国历朝灾异祥瑞考》第4版。

它是叶老师送给我的。里面幻想与现实的边界模糊,似乎子虚乌有着,又好像黑纸白字里:多年的大旱,瘦如柴的饥民,层累的森森白骨;某地某郡的凤凰与龙,大臣起奏的白玉笏板上写着“吉兆”二字,大赦天下的诏令;夜空中飘摇的紫微星,皇城内异动的禁军,寝宫内老皇帝的尸体,初登基的小孩,臣子大声密谋着政变;鱼腹中的纸帛,密林中的狐狸叫,燃烧的阿房宫,高祖剑下的白蛇,安汉公的头颅,一口井中跃动的火苗;九鼎上不见的山川林泽、魑魅魍魉,洛阳城的生锈铜人,一本霉变的山海经。

那些都是老黄历了,如今强烈呼唤着我的,是这一句:“七月,有货郎见日生冰壳,赤圆青方,行无定轨,经行处雨莹雪。(存疑)”这些文字摄人心魄,我迷失了方向,分不清先后,我脑袋有点昏了。

我强撑住困意,伸向那本小册子。

这是一本线装小册子,封面上竖题“聊斋补”,旁小字注作者:卯耳先生。书脊两头磨的圆滑,页角微卷,泛黄,纸质略差,但由于保存得当,内页平整,铅字清晰:

我幼时痴迷聊斋,因为家境不差,买过几只狐狸,也寻过几回促织,常常幻想亲身演绎蒲松龄的故事。可惜那些央告父亲求来的狐狸们,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一句话,更不会化成人。在我为学业奔碌,远离家乡后,狐狸们掉毛、长癣,促织们不跳不跃,像瘸了腿。它们不久都死了,我也没再收集过这些物事。大二暑假的某个下午,与一个朋友喝茶时,他问起我是否还迷着聊斋,说他家在云贵交界毕节县开了一所小茶楼,邀请我一起“行那蒲松龄故事”。我不以为意地点点头,权当作实践考察云贵当地风俗了。

茶楼坐落在一条商道旁,商道从层层叠叠的山钻出,常有行商车队经此往来。云贵天气闷热,我坐在二楼窗旁,桌上摆了几份书稿,手握一杯茶,漫不经心地打量着下方喧闹的行商汉子。他们拴好驴骡,就谈笑着进店。说的是哪家货物品色很次,哪里的客人为人豪爽,这次进了多少货,预计今晚能赶到哪里过夜,还需不需要再添购干粮等等。我的朋友,那位少东家忙着招呼客人,让我先自己打听那些神怪传说。我抿了一口茶,听着脑后谈天声渐大了——客上二楼——就侧过头,看他们大嘴开合,饮下茶叶,吐出话语。货物、驴骡、银元、酒、强盗的形象在我脑中逐一浮现又消退。笑声,咂嘴声,添茶声,杯子被碰倒;方言,内行话,隐喻暗指,冰山露一角。纷繁复杂的词句是浪花拍礁碎散的无数朵,我要将它们正确排列,像一根丝线串起一盒珍珠,像古人为群星分野,绘制天图。

听着,一句对某人所遇鬼火的描述,吸引了我的注意:“它有一个定锤大,方的,里面有橘红色的火球球,要发光,外面是鬼蓝鬼蓝的冰壳子,拿手摸,坑坑洼洼的,还是凉的,在空中飘起,尾巴儿是青色的,晃眼就不见了。””方块状”“橘红火球”“鬼蓝冰壳”“青色尾迹”,这些描述与我手中这本《中国历朝灾异祥瑞考》上记录的756年初秋一次太阳异象出奇的一致:“七月,有货郎见日生冰壳,赤圆青方,行无定轨,经行处雨莹雪。(存疑)”这段文字旁配图,想来是后人依文绘出的:一方坚实的冰块里隐约可见一圈红影。但萎靡、淡褪,不像那轮炙烤大地的骄阳了,倒像暴风雪倾轧后,湿透的黑柴堆内里的一点点残焰。

从毕节县返回学校后,我时常梦见一幅图景,牵骡的货郎、打翻的水囊、乱窜的太阳、咸鸭蛋与冰块,我知道是那些栖伏在我印象深处的狐狸与促织们,终于直立起身,向我讲话了。我立即着手去查证那名货郎,那位千百年前冰阳现世时的第一目击人。得到的结果令我小小的惊疑,因为相关他的资料,较于同时代的其他人有点不正常的齐备,像是有人已经专门搜集整理过一道,以供后人参考。这名货郎姓齐,冰阳现世时他正赶往长安。此后他曾尝试向他人提起此异象,但别人都以为他是得了癔症,口吐胡言,因为按齐货郎的说法,普天下的人都应该看到那颗冰太阳,但是对于除齐姓货郎外的所有人,皇帝、王侯、诗人、商贾、叛军、乞丐、农民,756年初秋依然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那轮冰阳并不存在。诸卿诸公在朝堂上继续明争暗斗,商人还处于士农工之下,叛军首领在做皇帝梦,长安城外农民持续悲歌《硕鼠》,诗人们要从月亮中榨出最后银亮的墨汁,一切都是一个普通封建王朝的正常状况——缓步走向衰败。

后来齐货郎发了家,已经双鬓斑白的齐巨富在晚年多次出重金,聘文人来再现他在756年初秋的那一个梦——后来他对外宣称是个梦,但他坚信是真实的——可却都不很满意,无论何等铺张扬厉的笔势,都无法再现那只猩红的得了翳病的巨瞳。这批只描绘那一个场景的文段总计有42万余字,题材从律诗、绝句、笔记、传说到散文甚至戏剧不一而足,作者中不乏当世名家,甚至“咏齐梦”还成了一时的风雅之举,后世的吴慈仁也曾写过相关文段。可惜其中大部分至今已佚失,只徒留一些相类的题目:《冰阳吟》《冰阳歌行》《记冰阳》《冰阳志》……这些标题及仅存的文稿都收在《齐梦案》的目录中了。

这批文段写成,耗费了两座太清池的墨水,40万条蚕吐的丝所织成的绸帛,还有额外的开支:聘请300名乐师谱出并演奏相配的冰阳曲,聘请50名画师或工笔或写意只求绘出一幅最神似的冰阳图,以供文人写作时参考。齐货郎相信只有文字才可以长存。

他成功了,经如此浩大纷繁地调动人力物力。史官们终于愿意在756年的史册上添一笔“七月,有货郎见日生冰壳……”这些文字在侧页安睡,经几多战火摧折后,感知现代,化为铅字,以乞找到能使此种语言之人。这一次饱和式时光慢递,倾尽了一名巨富一生的家产,耗时1228年零一个春天。到底是送达至我的手上。

在查证完史料后。我在大三的暑假再次动身,前往了一次毕节县,我访遍了整个县每一处山村,问询了每一户人家每一种乡野民俗,再次找到了那名行脚商,寻觅到小冰阳曾出现的地点。我的足迹踏遍了附近的所有山峦流水,我始终没能见到它,一次也没有,像是我苦苦向群山大喊“你出来呀!”回应我的只有回声,与惊飞的鸟。将离之际,我甚至对天上正常的太阳都生出几分嫌恶。车上,透过指缝看那轮红影,我好像看到那里埋着我的狐狸与促织们的尸体。

……

有人说我是叶公好龙,还是我的确是南阳的刘子骥?

我睡前做的最后一件事是拨打了叶宝芳老师的电话。

“叶老师吗?您还在教历史吗?”

“你是?”电话那头声音透出年迈。

“我是刘须,您的学生,我想回来读书。”

“回来读书啊,好,好,我问问校长收不收插班生。你的名字是什么来着?”

“刘须。”

“好,我记下来了。”

“麻烦了,叶老师您好好休息,天比较暗了。”

夕晖染红天边,与多年前那节课如出一辙。我挂了电话,闭了眼。

梦里,

我朦胧看见一个披着白发的巨人。屹立在一轮光热无穷的冰阳前。冰在熔化,汽化。我飞近了巨人,才发现那些白发,其实是一粒粒蒲公英种子附在一绺绺发丝上,银白的绒毛完全包裹了漆黑的毛发。他显得年迈了。

突然,他的大手抓住我,放在头发上,原来我也是一粒种子。我被包围在白色之中,只听到巨人吹气的声音,一阵强风刮走我们,飞向冰阳。那里熔化的冰滴落在云上,云染成蓝色,天被拉成奇异的线条,中央是即将挣脱而出的太阳,漫空的白色蒲公英扑过去。

我转过头,他在招手,虚弱,用尽最后一点力,摇摇欲坠。

“夸父!”

我惊醒,在桌子上抬头起来(我的老床老早变了鱼鳞进垃圾堆了,我没床)。看向窗外,夕阳仍红。电话突然响起,是叶老师打过来的。

“刘须,可以收插班生,你明早就来报到吧。”

今天我过三十一岁生日。

贵耳

2024.8.14—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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