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河

冰凌滴着水珠，晶莹，透明，如珠，如玉。薄薄的冰，像银片儿交叉勾连，与垂挂它的雪层粘连，是剔透的结晶。进入春天，山顶低凹处深厚的积雪开始消融。黄昏来临时，消融的雪层却被骤然变冷的魔手，攥住了，凝定了，随着冷飕飕的夜，睡眠了。当太阳温暖的光芒驱走那无形的魔手，雪与冰就慵懒地醒来，又开始新的消融。

这个时节，看不尽的山脉雪景下，到处都是如此。雪层下消融着的蠕动，还有听不到的蠕动之声，都该是一种阻不可挡的萌发。

山洼里的草根被洇湿了，山坡到处就显出绳子一样的细流。高处的又与低处的会合，像叶上的脉纹，倒汇成主脉，就有了流动，初时悠悠，继而潺潺。这景象，悄无声息，一处又一处，在每一面山洼，每一条凹渠，都可以觅见。这看似微弱的消融的蠕动，就变成了涌涌的流淌。倾斜的谷地乱石之间，因此有了溪流，愈汇愈大，有了触碰卵石的浪花，有了听得见的鸣溅。

这是一条河流的雏形了，这是草原河的渊源。

雪山重重叠叠，那是高原最有分量的厚重，又是绵绵延延的长远，耸立天地，雄浑壮丽。常年不灭的雪光雪景，该是亿万年的洁白与壮美了。起伏错落的雪山峰岭，远远展布在浩浩的云空，雕铸一般，像横布天际的旗幡。雪线以下，清晰的深褐，衬托着模糊的淡灰，却是相叠相拥的山体，迷迷蒙蒙的山豁鲜明地映衬峰巅岭头的雪意，凝重得庄严。雪山，给了草原河以生命活力，如若白头皓首的睿智慈祥老人。

草原复苏了又一个年轮的生命，遍野的枯黄一天天褪去，似有似无的绿意渐渐弥漫开来，铺天盖地的绿，就展现出满眼的暖意与生机。草原通透极了，是辽阔广远的通透。除了偶尔凸起的浑圆山脊，再没有任何遮蔽视线的阻障，甚至连一棵树木也没有。草地的平坦，就是绿色的平坦，浑圆的山脊，也如裸体的某处肌肤，绿得丰满柔美。清爽迎面扑来，开阔迎面扑来。辽远的山间草原，草原尽头巍然矗立的雪山山脉，组合出天地间的旷怡和阔大无比的静穆。

而草原河与莽莽雪山遥相呼应，在雪山岭峰护持的漫远草原上，时而影映蓝天白云，时而冲溅银亮的水花，涌流着、奔腾着自己的力量。像挽系在草原机体上绸带，草原河匍匐在似无边际的绿色里，草原的广阔延伸着河的绵长。草原河是这旷远、静穆景象里的宠儿。

牧人们的畜群，从深山冬窝子迁徙回来了，羊群，牛群，马群，以及牧人们的毡房，就散布在阔远的草原，草原又迎来一年一度的生机。招引牧人们的是复活的草原，也是绵延数百里的草原河。草原河与牧人，与畜群，是那么天然地联系着，牧人诚挚地爱惜，虔诚地敬奉是草原河的荣耀与尊严。

永远依恋雪山，永远伴随草原，永远与牧人牧群结缘，这就是草原河。

草原河没有污染，亦无混杂，清朗朗洁净。除了自身，就是雪山、草原，牧人、牧群；仅仅拥有的，是容纳一条又一条涌涌而来的山溪，是自身纯净的积累，长远的清澈。在世间的风尚中，雪山、草原这神秘地域的高远气象，成了向往之所，远足之地。源源不断的旅者，来这里汲取清爽，摄获优美，高原的雄壮，地域的秀美，就融入心灵，成为生活的珍藏。而草原河，又以独具的风韵，显现在人们繁复的生活里，那是一种别样的情味。

草原河的清朗洁美是绵长的。从点滴水珠到形成源流，从涓涓小溪到涌涌大流，草原河的生命就横贯天地之间。吸纳雪山云雾的灵气，充盈莽莽雪山的浩荡，在草原母亲的博大胸怀里演绎自己的履历，苍茫自然的天光地气就贯注在缠绵多情的灵魂里。它的清朗绵延天地，它的洁美天长地久。问雪山，问草原，草原河历经了几多岁月？穿越了几多坎坷？雪山、草原的回应是无边无际的寂寥，那是太深太厚、太沉太重的远思。

弥久贯通日月清风，长远蜿蜒寥廓大地，这是草原河的往昔和现在。在阔远通透的草原上，它先是向西流淌数百公里，在一处陡然豁开的山口，接纳迎面而来的又一条河流，穿过山口向另一片远山间的草原东流而去。草原河仿佛是天公写在大地上的巨大汉字“人”。

草原河是灵性的河。

它西向流淌的身姿，宛若天仙舞女的婉丽飘带，柔美地贴匐在草原的肌体，成为世人怜爱的靓丽风景。草原河一路涌涌西流，时而如碧练舒展，时而似弯月回环，仿佛与草原殷殷依恋，又不时婉然回转，柔秀曼丽，宛若玉环镶嵌大地。漫漫长路上的如此景致处处皆是。世间有一步一回头的留恋，亦有跪受母乳的生命天性。草原河的回环婉转，是对升腾山豁的叆叇云雾，对覆盖峰岫的雪层，对草原怀抱的切切眷恋。

折而东流的草原河，水面愈加丰饶，又展示另一番人性情怀。它的远行不再是线性的延伸，而是散流出许多水道，像交叉勾连的手臂，拥抱碧悠悠的草原。于是，水在草中，草在水里，水色环绕草甸，草甸嫩叶青青，静谧的景象就生动极了。天鹅、鹰鸥、灰头鸭、斑嘴鸭……一家一族，凫在水面觅食嬉戏；毗连的一处处草甸上，众多的雌鸟在安详地孵化后代；不时有三五只水鸟扑啦啦飞起，在草地与河面上空嘎嘎鸣叫。仿佛是佛意里的千手观音，草原河用它交叉勾连的手臂，拥抱这里的天地，拥抱草原上的畜群，也拥抱牧人们的歌谣。这是数百平方公里的拥抱和流连啊，这漫大地域里的生命世界活力勃勃。草原河的乳汁甜润地滋养着天地，滋养着人间。

茫茫一片草泊水泽之后，草原河又收拢归一，显现出又一番极为美丽的姿态。地平线上，像有一只神奇的巨手，抖动着甩出一条百里长的绢带，在嫩绿的草原上凝定成“之”字叠联的奇异景象，像体操运动员瞬间抖出的蜿蜒长带，圆润柔和地延伸到眼前来了。草原河是妩媚多情的，这“之”字形相叠相连的蜿蜒长带，就是它多情多意的缠绵写照。

走过这一片平展展的草原，前面就是群山峡谷了，难免石崩崖塌，坎坷腾挪。它要再一次用奇特的姿态，向雪山，向草原，向草原上的畜群和牧人，向孕育它生命，充盈它灵性的清丽秀美的世界，折膝跪拜，曲身长叩。

草原河一重重绵长曲柔的姿态，是一幅幅绝美的画，也是一首首绝美的诗。情长长，意绵绵，草原河深深的情，厚厚的意，就用它多姿多彩的绝世独美的情态显示了，表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