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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贵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209/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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骟刀

 

 

骟   刀

【中篇小说】

郝贵平

 

天放亮,闫子凌从窑屋炕席底下抽出压着的镰刀刃子,又从小物件木匣里拣出两根一扎长的大号针,装在褪了色的挎包里。他给母亲说:“我这趟去县城,你给谁都甭说。”母亲说:“知道,知道。”母亲馏热高粱馍,烧好糊汤,从瓷坛捞一撮腌白菜切碎,他就着腌菜吃了喝了,带一瓶开水,抓一顶草帽扣在头上就出门了。

上县去干啥?除了母亲,谁也不知道。

那镰刀刃子钢口硬,三指宽,将近一尺长,是铁卡子夹在带弯把儿的镰架上,专为割麦用。大号针是扎麻袋口子,缝麻袋窟窿的专用针。闫子凌早就盘算妥了,镰刃子是淬过火的好铁,让铁匠裁下一溜,打成手术用的斜刃刀再好不过了。两根大号针也淬淬火,略微加长一些,用砂轮打光磨尖,也是手术用。

闫子凌的家在闫家河村的最西头,门前就是上县的大路。出门向南走一里攀坡上塬,再走塬上的十里平路,才能到县。上一趟县靠两条腿得两个多时辰。今天上县,他的心情与往日不一样,悄悄弄一件大事,他今日就算起步了。

盘山的路一拐一弯,长蛇似的绕着一层摞一层的台式庄稼地。闫子凌差不多没有顺着大路走,大路能走拖拉机,绕的路程长,而是从每一个拐弯处,抄近路走一脚宽的便道儿。这样子累是累些,却省脚力省时间。正是炎热的六月天,太阳毒毒地照着,山坡梯田里半人高的包谷,斜坡上绿茵茵的青草,散发着清鲜味儿的热气。他爬山爬得身累,爬到半山腰的时候,脊背已经汗沁沁的了,粗布衫子贴在身上有点粘,便一屁股坐在塄坎的野草上。

他想喝口水,歇会儿,抬手揭下头上的草帽,一边扇凉,一边巡看眼底下的河川。河川里最显眼的物景,自然是那条燕子河了,浑浑的河水曲曲绕绕,像摔在滩地上的破布条儿,从西边迷蒙的山壑悄悄延伸来,又悄悄延伸去,消失在东首模模糊糊的山壑中。闫家河村在燕子河南岸的山口处。此刻,他竟情不自禁对着那个熟悉的山口嗷嗷喊叫两声,似乎是在释放心中说不清白的闷劲儿。

突然,不远的草丛里钻出一只彩色羽毛的野山鸡,瓜啦呱啦鸣叫着从头顶飞过。河滩背靠的沟坡上有野山鸡,他常常遇见,而这只野山鸡个头大,翎子长,稀罕得很。他竟然生出联想:好吉祥哇,这该是个好兆头吧——他想起那个启开他的心思,让他产生练练胆子,尝试能不能走出迷茫的山西大叔……

 

 

闫子凌认识山西大叔,交上好运,纯属偶然。

那是十多天以前。闫子凌在自家院子里收拾杂物,听串门的邻居大妈说,生产队请来一位骟匠,在饲养室那里骟牛哩。牛驴猪羊的事他一向很在意,啥也没说,放下手里的活跑去看。饲养室小院里已经有很多人,队长和几个人正给队里那头黑公牛往腿上拴绳索。黑牛摆头甩尾转圈子,哞哞叫着很不驯服。折腾了一阵,绳索还是绑不住黑牛的腿。

闫子凌绕到人群那边,看见近处撑着一辆半旧自行车,手把上绑一根鞭干粗的木棍儿,稍头吊一绺红布条。闫子凌知道,挑一截红布条就是骟匠的招牌子。自行车前面站着一位他不认识的大个子生人,比划着胳膊喊着怎么绑。闫子凌估摸那人就是骟匠了。

这时候,黑牛猛然前腿跳,后腿蹬,惊得绑绳的几个人向后退。壮实肥胖的队长被绳子一绊,仰倒在闫子凌面前,沾了一身土。闫子凌赶紧扶起队长,说:“胖哥,甭硬绑了,给牛喂点包谷料,让牠缓一下,顺顺气儿。等会儿拉到大车侧旁,趁牠低头吃料的空子把牛放倒,前后腿捆在车轮上,牛卧下了才好动手。”

闫子凌这招应验了。黑牛卧倒在地,闫子凌帮着压紧尾巴,骟匠在后裆处抓了抓,抹了消毒水,手执骟刀一划,又一挤,眨眼间指头就从刀刃划开的血口子里,钩出一疙瘩肉团子,又缝了几针。前后也就三四分钟。

 “利索,利索!”围看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胖队长给骟匠递过去五元钱,骟匠从口袋掏出纸笔,打了收条。

闫子凌说:“师傅下手准得很嘛,睾丸一下就掏出来咧,比我老师讲的法子还妙!”

听闫子凌这么说,骟匠扭头看他一眼:“小伙子你懂这个?”

闫子凌说:“我学过兽医,知道一点儿。”

骟匠点一下头,再没说啥。

队长说:“你俩能说在一起啊。子凌,姜师傅的饭你管待吧,队上给你记一天工,算是饭费钱。”就这样,闫子凌把骟匠请到家。

山西骟匠姓姜,听村人说,他骟牛挑猪那些活儿手到擒来,走过这一带山塬好多地方。闫子凌不知道骟匠叫啥名,听队长喊他姜师傅,就恭恭敬敬叫他姜叔。姜叔大约五十岁开外,他才三十岁,称人家姜叔自然是尊敬人家。姜叔方脸大个子,说话腔口高,两道眉毛向上倾斜,眼珠子黑亮黑亮,看上去很威严。姜叔的面相虽然威势,闫子凌与他初次交往,倒觉得这人又厚道又豪爽,就分外敬重他钦佩他。

闫子凌带姜叔回到家,给母亲做了介绍。母亲是灵性人,背过姜叔,高兴地说:“这人和你同行,把人家招呼好,看能不能带携你。”

闫子凌只说:“算是个同行吧。”

母亲给骟匠做的饭是白菜片片面,配的是韭菜炒鸡蛋,还拿出积攒的小瓶子酒。闫子凌陪同姜叔吃饭喝酒,俩人熟络起来。

闫子凌与姜叔盘腿在土炕吃饭喝酒时,骟匠问闫子凌怎么学的兽医,怎么不干公事,窝在家里当农民。这倒激起闫子凌满肚子的心酸事。

闫子凌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告诉骟匠:“唉,咋说哩?怪就怪咱运气不好。我考上农校,学畜牧兽医专业,毕业分到尕弯子农场,一个月几十块钱的工资。家里我妈高兴得很,叮咛我,家里省吃俭用咋么都能过,让我吃了喝了把余下的工资全攒下,好明后年定个媳妇成个家。可咋样子也没想到,到尕弯子农场才半年就被精简了,说是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哩,我只好压住一肚子眼泪回了家。家里穷就穷过吧,农村里穷困人一层子哩。没想到,一回到这个穷山窝,不知咋么闲言碎语就出来了。”

骟匠说:“那是政策上的事,会有啥闲言碎语嘛。”

闫子凌一下子眼睛湿了:“世事难料哇!本来咱啥事也没有,回来就回来了,有人就瞎想乱猜,说我肯定犯事了,被公家处理了。与我家有纠结的一家子,男人在人面前说话就有意带刺儿,那家婆娘是个烂烂嘴,骂小孩子时还指桑骂槐给我带话哩。精简回乡,咱心里明白是国家有难处,咱也认,就是受不了冷嘲热讽乱猜疑。给你说实话哩,我在尕弯子半年工资,才积攒二百元不到,我妈锁在柜子里,说宁可吃饭没盐,一分钱都甭乱花。好几次我和我妈还真吃的是没盐的饭……”

姜叔低着头,半晌没吭声。忽然,他斜竖的眉毛一抖,爽朗地说:“你还真不容易嘛。叔给你说个比方吧:一场大雨过后,要是往高处看,头顶上就是太阳蓝天,要是朝低处瞅,脚底下肯定是淤泥水坑坑。天底下的事大都好中有坏,坏中有好,人这一辈子,也是这个理儿,是吧。无论啥事,你想开了看开了,只要有心劲,困境绊不死脚,人就得往好处想往好处奔,坎子再高也会翻过去。”又端起小酒杯一晃:“你看,今日你家这顿饭,不是就有酒吗?”

闫子凌微微一笑:“姜叔,你不知道,这小瓶子酒是我老舅不知啥时候留给我妈的,我妈舍不得喝,锁柜两年了。今天你来我家,我思量算个缘分吧,我妈这人又好面子,说你是远客,一定把你招呼好,就拿出来了。”

姜叔双手合十,做了个感激动作。随即告诉闫子凌,他家远在黄河那边山西的山沟沟,也是生活逼得没法了,才跑出来寻活儿。姜叔说:“我跑外都跑三年了。你们这一带塬面广,河滩大,村子又稠,家畜家禽多得很,骟割的人手缺稀,能数着的技术都不过关,没人和我争。到一个地方,人家看我撑着红布条儿,就知道我是干啥的,就有人请去做活儿。天气好的话,每天转一两个村子,顺顺当当就来钱。天气不好,就不出门。干这行当,只要人勤快,就有挣不完的钱。我们那里呢,有骟割手艺的人多,人多就冲撞多,就是那句话,卖蒸馍的见不得卖馒头的,有的骟匠为抢生意还结仇哩。我们那里这事弄不成,灵泛的人就到外省外地干这事。给你实说哩,我跑外割骟,出来一趟,转腾一两月,大都能挣来三两千块钱,活儿稀的话,也能弄个千二八百的。干这事手术不复杂,骟一头牛挑一头猪,几分钟就完事,干干脆脆的,钱就到手了。外面跑生意给谁做活谁管饭,走四方吃四方,就是要腿脚好,不怕跑远路。”

闫子凌动心了,问:“你干这事,生产队准不准?出门办手续吗?”

姜叔说:“准哩准哩,只要去生产大队开个盖公章子证明,无论走到哪里,谁也不会说你是黑户干黑活。和生产队还要立个字据的,写清给队里交多少钱,生产队给你记工分,夏秋两季分口粮不受啥影响。这样子你就放心外面跑,愿走哪里走哪里。”

姜叔这番话说者无意,闫子凌却听得有心,心里忽然一亮:自己能干这事吗?

这个想头只在心里冒一下,没好意思说出口。他下了炕,在窑炕对面柜子上抽出一本书拿给姜叔看:“这是我学过的《兽医学》,闲了还翻几页哩。我说我学过兽医,是真的。”

姜叔翻着书说:“看你这老弟!叔信你的话哩,甭多想啥。”

闫子凌思忖一下,才迟迟疑疑说:“姜叔,我想说句话,不知成不成?”

姜叔看他一眼说:“成,成,你说你说。”

闫子凌望着姜叔的脸,半吞半吐说:“姜叔,你刚才说,人要往好处想,往好处奔,坎子再高也能翻过去,你这话理儿深。我是想请教你问一下……跟你学学骟割,你看……”语气很虔诚。

姜叔似乎一愣,等了片刻才说:“这……这事嘛,弄不成。你学的是兽医,骟割上的事恐怕……”

姜叔没有应承,闫子凌心凉了。姜叔说他要走了,要赶到县里去住,上山爬坡的,得走二十里路呢,就不耽搁了。告辞闫子凌,推着自行车一出大门,就骑上去飞快地走了。

 

 

闫子凌望着姜叔蹬车远去的背影,心里很失意。

姜叔没有答应他,又立马改转了说话的气氛,给了他一个冷场面,下炕就走人了。拿出久藏的小瓶子酒招待姜叔,闫子凌和母亲是诚心诚意待客的,姜叔却急急走人,连一句客气的谢承话都没说。这倒没有啥,俩人饭间话说得热络,闫子凌就开口说了想跟姜叔学骟割。闫子凌想,是问得冒失了吗?或许,八成是姜叔怕麻烦才不应承吧。这会儿,望着姜叔头也不回地走了,姜叔那句“弄不成”的话还在他心里回旋,他像被人重重地推了一把,几乎要倒地了。

闫子凌痴痴地站着望着,眼里忽然生出泪花来。难得认识他专业行当里相近的人,他一时兴起,是想攀上姜叔这个关系,求个寻钱的手艺,脱离死守在家的困窘……

从尕弯子回来两年多了,生产队的穷,自己屋里的困,像一条无形的绳索捆着他。他有个姐,出嫁时那家的聘礼才几百元,拿到手以后,没料到父亲一病不起,两个月不到就花销光了,人还没有救回来。父亲死后,他揣着积攒的二百来元从尕弯子回家,那点钱就是他和母亲全部的家底子。三十岁的人了,这么点家底根本不够给他办媳妇,连近处的媒人都不再进他家的门了。他在生产队出工,一个全劳力每天的工分值,最多才三毛几分钱,全年工值紧紧扎扎够抵夏秋两季的口粮钱。生产队地少人多,分回来的全年口粮,吃到来年二三月就断顿儿了,年年渡春荒都靠县里分下来的救济粮。他想搞点儿啥副业换点钱,可是除了家里养鸡养猪,啥事都不准干。他也不敢在大事上犯错,让人割资本主义小尾巴……今日,这位山西姜叔给他这个学过兽医的人,豁开一条挣钱的门径儿,他就想跟着姜叔跑一跑,眼观手动,得点儿技术,看能不能解点困。

闫子凌脑子里恍恍惚惚想到这,猛然间心里鼓起一把劲,袖子擦了眼泪,死劲儿撵姜叔。“去追他,坡根底下他就得下车子步行,不能让这偶遇的关系断了线!”闫子凌跑得气喘吁吁,头上身上冒汗了。

姜叔猫着腰,顺大路推着车子已经上了坡。闫子凌跑到坡根,抄小道儿爬到大路拐弯处,截住了他。

姜叔抬头看见他,瞪着眼奇怪又吃惊:“吔,你咋在这儿?飞过来的吗!”

闫子凌喘着气说:“姜叔,我来给你推车子,推上坡你再骑上走。”

姜叔不解,问:“这是咋回事……”

闫子凌已经把车把子抓到手,说:“送送你呀,推车爬坡累,帮你推车子,让你轻松点儿。”

姜叔不让闫子凌送,闫子凌抓着车把子不松手。两人争执几句,姜叔就不再说啥,两人并行着赶路。

闫子凌只向姜叔说些爬山走坡的无关的话,不多时辰赶到山坡头。前面是一马平川的道儿,能看见不远的小村子。闫子凌把自行车撑起来,说:“姜叔,你缓缓气,骑上车子再走吧。”

这当儿,姜叔面庞带笑,明显是感激的表情了。姜叔说:“你老弟是个厚诚人喔。”

两人蹲在路边歇脚,闫子凌直言说:“姜叔,我说我想学割骟,话还没有说透,你就走了。我的意思是,跟上你打个下手,把挑猪、骟牛、骟羊看一遍,可能的话,实习几个,两三天就行。我学的是兽医,割骟是兽医外科手术的一部分,和开胸、开腹相比都是小手术。想跟你看几天,看看骟割咋操作,目的是填补一下我技术理论上的空缺……”

姜叔说:“你现在是纯粹的农民,不干那一行,还填补那个有啥用?”

闫子凌说:“我是想,要是碰到哪个兽医站雇人,我还想报名哩。你不是说,凡事总要往好处想,往好处奔吗,学下这个专业,不能说丢了就丢了。”

姜叔点点头:“也是这个理儿。不过,叔给你实说哩,臭行当有臭道理臭规矩,骟割这行里,谁都不愿意带徒弟,你带一个徒弟,就等于绝了一条生财路。我带过一个人,遭到同行不少讽刺咒骂,那味儿难受哩……”

姜叔点了一支烟,吸两口才说:“叔看你人老诚,就带你跑几天吧。”

闫子凌一听,心里一下子豁朗了,不禁用双手抓住姜叔的一只手连连称谢。

姜叔告诉闫子凌:“原先我带的那个人,就是你这县里我住的那家店主人。他跟我跟了一段时间,就自己跑骟割,结果把人家的一头驴弄成破伤风死了,还吃了官司赔了钱。他就不敢再干,在县城开小旅店混生活。因为这层关系,我到你们县,就住他的店。我骑的自行车就是借他的。”

姜叔又叮咛闫子凌:“我带你只能带三天,看你人实在,才答应你。这事儿嘛,你记牢,千万不能给任何人讲!”又问闫子凌有没有自行车,闫子凌说没有。姜叔想了想说:“那我用这自行车带你。”

姜叔与闫子凌分手时,约定让闫子凌第二天赶到县城,早饭时分在南街巷子郭家旅店那里去等他。姜叔特别提醒他,不能进郭家旅店的门,一定在门外远一点的地方等。

 

 

黄土高原上的县城和村庄,人们早上起来先干活,忙上一个时辰才吃早饭。闫子凌天麻麻亮就往县里赶,早饭时候到了南街巷子。姜叔给了他一个好机会,说好今天带他跑村子,他把姜叔看成是巧遇的大恩人。大恩人叮咛他早饭时候在郭家旅店大门口等候,他一点儿也不敢耽搁,必得照着姜叔的要求去做。

到了南街巷子,找到郭家旅店,看到大门上方挂着木牌子,写着“郭记旅店”几个大字,闫子凌在门口转过去,又转过来,只向门里头望了望,没敢走进去。二十里路程他走得双腿发酸,就在郭记旅店门外几丈远的一家小饭馆,说是吃药片儿,要了一碗不花钱的热面汤,蹲在饭馆前的台阶上,一个冷馍,一碗面汤,算是早饭了。

发硬的包谷面馍刚吃完,姜叔推着自行车,从旅店门里出来了,扭头看见闫子凌,啥也没说,摆一下头示意朝巷子外头走。

出了巷子就是大街,姜叔悄声说:“甭说话,跟上我走就是了。”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县城。一排院房后,眼前开阔起来,尽是半人高绿油油的包谷地,土路上只有零星的行路人。姜叔一脚落地,撑着自行车等上闫子凌,只说:“后面坐,带上你走。”闫子凌就跳上自行车的后座儿。

“避人眼目哩,明白吧?”姜叔说,“咱先转近处村,前面三四里不远就到了。”姜叔抬起一只手向前指了指。

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闫子凌望着向后退去的包谷地,心情好舒畅,却不免有点儿愧疚。愧疚啥呢?姜叔今天带他转村子,没有说虚话,是实心实意待他哩。可是昨日他给姜叔说,他学骟割目的是填补自己技术理论上的空缺,内心里呢,他是要从姜叔身上得点手艺,看看自己能不能干这行,寻个挣钱的活门儿。他本来一向做事厚道,与人交往从不弄虚,昨日却没有给姜叔实说心里话,就多多少少有点悔意儿。“不想那么多了,事情已经开了头,就顺着势儿走吧。”他又这么想。

姜叔带上徒弟的头一天,在距离县城较近的几个村子找活做。找到的活都是姜叔一手操刀,闫子凌只是帮着主家做保定,把猪羊身子稳住,不让它动弹,以便姜叔动刀动钩子。

这天,骟了十几头公猪崽,挑了十多头母猪崽,还骟了三头牛、三只羊,都做得很顺当。闫子凌虽然只是打下手,心里却充实,姜叔每做一个,他都眼睛仔细看,心里仔细记,公畜咋样骟,母畜咋样挑,一一牢记心里头。

半后晌了,姜叔说该收工了,他要返回县城,在郭家旅店里吃包饭。问闫子凌:“你咋吃饭哩?晚上咋住哩?”闫子凌明白,郭家旅店他是不能去的,姜叔问的就是这意思。

闫子凌说他背包里装的有馍,这会儿压压饥,回家再吃汤水饭。他住店花费不起,只有回家住。

姜叔说:“回家住,那么远的路……那你明儿一早再赶来。”

闫子凌在做活的村子与姜叔暂时分手,直接赶回闫子河村。一路上,他回想今天手术牲畜猪羊,大小二十个出头,姜叔全天统共挣了二十五元钱。二十五元呀,差不多一个干部半个月工资哩!闫子凌心里很鼓舞,装满了新希望。做完活的村子离闫子河村有十六七里路,闫子凌满心兴致也不觉得远,太阳落山时分就到家了。

这天晚上,闫子凌躺在自家窑屋土炕上,兴奋得翻来倒去睡不着。他一遍又一遍回想今天做活儿间隙,姜叔给他说过的话。姜叔说:“我在这一带地方跑了三年了,畅通无阻,自由得很。骟割这事,你这县里税务、市管会都不管,兽医站也没人过问。我在这里跑熟了,到过的生产队,做过活的人家,好多人都认识我,离开时总有人问我啥时候再来哩。”姜叔告诉他,如果能把兽医消毒、消炎、麻醉那些技术用在割骟上,可以说骟割这活儿就不会出麻达,天天都会是好运气。姜叔还说,还有顶重要的一条,你做一件活,必须舍得投钱打上破伤风针,不管牛马驴羊,公猪公鸡,只要不得破伤风,就没后患……闫子凌忽然记起,他上学时买过一本《畜禽阉割技术》,就点亮煤油灯翻身下炕,从一沓子书里找出来,看着看着困得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闫子凌又步行二十里,差不多同一时间赶到郭记旅店那个巷子等姜叔。这天,姜叔自行车带他去另外两个村子转,骟牛骟猪骟羊的都有,骟的牛都是生产队的,私人家户骟割的是猪和羊。闫子凌心里美活得很,姜叔让他操刀骟了五头公猪和三只公羊哩。他照着昨日姜叔的样子,都做成功了。

这让闫子凌好慰心。只是骟牛挑母猪的活,姜叔没有让他做。收工的时候,姜叔数了收口袋里的钱,三十多元哩,比昨日多一些。姜叔说:“你做公猪公羊手顺当,毕竟学过兽医嘛,你在行啊。叔没有让你骟牛挑母猪,为啥哩?牛是生产队的,值钱多,万一出个岔子,我担待不起,还影响名誉哩。挑母猪难一些,是想让你再看看,明日后日咱再慢慢来……”

闫子凌知道,割除公畜的睾丸,民间叫“骟”或“割”,切除母畜的卵巢子宫,叫“摘”或“挑”。兽医学上把这种外科手术叫“去势”。去势后的家畜不再发情想交配,性情变得温顺了,好管理了,上膘长肉快,抗病能力强。大家畜的母畜不去势,小家畜的母畜只做猪和狗。这些基本常识,他那本《畜禽阉割技术》里都写着,姜叔也是这么做的。

这天晚上,闫子凌还是跑了将近二十里路回家住。他在煤油灯下,把今日自己动手切除五头公猪和三只公羊睾丸子的方法和体会,一一记在笔记本子上。摘除公家畜的去势手术,他确信自己已经掌握了,可以独立操作了。

闫子凌没有想到,第三天姜叔变卦了。

姜叔从郭记旅店里出来时,没有推自行车,手拄一根铁杆子拐杖,让闫子凌跟着他,进了街旁一个茶铺子。

闫子凌不解:“这是咋回事?”

姜叔招呼他坐下,要了一壶茶,倒了两杯子,推给他一杯:“要给你说个事……”姜叔似乎有点儿迟疑,喝口茶才说,“骟匠这活没啥神秘的,眼窝瞅上一遍两遍,就知道是咋回事。昨日,猪和羊你都做了,基本技术就是那样。俗话说,这事灵醒人不用学,笨脑子学不会,你有学兽医的背景,自个儿实习起来并不难……我原想,挑母猪的方法,还有骟割大牲口牛啊驴啊马啊的,想多带你几天,多看看多揣摩……其实,大牲口的骟法和猪羊是一样的。”

姜叔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术刀,与那根铁杆拐杖递给闫子凌,“这把手术刀送给你,你请好铁匠再打几把自己用。这拐杖是我没有自行车时用过的,弯头处挽上红布条儿,就是我招引活路的标志,我现在不用了,也给你。你以后寻活做,就往远处偏僻地方走,偏远地方交通不便,没有骟匠去,活好寻。记住,有活做了,一定讲诚信,能做就做,不能做不勉强。要是活没做好,就给人家讲明白,以后再补做,千万不能坑人,坑人就是坑自己……”

“这明摆着是推辞我!”闫子凌一下子茫然了,心里凉透了,“姜叔,是我哪里做得不对,让你不满意……”

姜叔似乎有点生气,茶杯往桌上一墩:“你没啥错,是消息传得太快。才两天,我带徒弟的事,郭记旅店的老板都知道了,消息咋就这么快!你想,外面还不知咋传咋说哩。所以今天你就甭跟我了,咱就结束了。你要理解我的难处。”

事已至此,闫子凌啥也说不出,心里酸酸的,几乎要哽咽了,却忍着自己,低头不说话。半晌,站起身向姜叔庄重地鞠一躬:“姜叔是个大好人,我没啥实惠谢承你,只能诚心诚意鞠个躬!”

姜叔掏出十元钱要给闫子凌,闫子凌坚决挡住了:“这钱无论咋么说,我都不能拿!”

 

 

失望笼罩了闫子凌。姜叔走了,他像被丢弃的一只宠物,在街路上恍恍惚惚蹒跚着,不知道该往哪里走。街路上的行人,路旁的商铺,一切都与他无关,他都无心去瞅一眼,去逛一遍。他心情沉重,心绪茫然。这当儿,只有二十里之外的那个穷家,才是他可以容身的去处了。

回家吧,只有回家了。

闫子凌似乎失去抬腿迈脚的力量,出了县城,眼前又是来时所见的包谷田。这会儿往家的方向走,没有啥紧要事情要做,他索性坐在路边一棵槐树下,不是歇腿歇脚,就是想一个人呆一阵。

背包里有馍,他不想吃,只拿出姜叔送他的那把手术刀,掂来倒去看,又低头看一眼顺地放在身旁的铁拐杖,回想着茶铺里姜叔说过的话。姜叔的意思是让他自个儿寻活干,可是自己能独立行事吗?敢吗能吗?他没有把握。寻思了一阵没有啥结果,又想起家里缠绕自己的一桩难肠事。

从尕弯子农场回来,窝在家里已经有两年多,自己三十岁的人了,却办不起婚事,还是个独身光杆子,母亲愁得三天两头总唠叨。从尕弯子带回的两百来元,远不够成家办婚事。即使哪个女方家开的口子小,彩礼只要两百元,这样的女家咋能遇得到!大塬地方的女娃根本不愿往爬坡溜沟的山村里嫁,靠沟连坡的人家的女子,八百上千元的彩礼没有谁愿意松口子。要把媳妇娶进门,起码得置办被褥衣物吧,得打制新衣柜或新箱子吧,新房里得添置桌椅板凳吧,这样样项项的事体都得花钱呀。生产队是纯纯的种粮食,社员个人除了出工挣工分,啥也不许干,连自家三分自留地,种点儿能变现的烤烟呀药材呀都不能。闫子凌人样儿一点也不差,是个俊小伙,又有上过技术学校的名分,登门说媒的人也有几个,但一听一看他家这种状况,再也不上门提亲了。实实在在说,当初姜叔给队里骟牛被派到闫子凌家吃饭,让闫子凌忽而起意,想拜师傅学个来钱的手艺,也是逼得没法子了,才贸然张的口……

太阳照射下,槐树的影子移动了一截子,天气热起来,能闻到包谷地里散发出来的青叶子的鲜嫩气味儿。闫子凌起身,想去见见老同学张子根。

张子根的家,在县城偏西二里地的张家村,绕路不远就能到。闫子凌从尕弯子回来见过张子根一面,互相知道各自的生活状况。上中学时,他俩同班,因为名字里都有一个子字,两人就亲近,成了好朋友。念了中学,张子根一直在家当农民,因为离县城近,自留地里种些蔬菜,能挑到县城集市卖,时间久了,就趸整卖零,县城单位的多家食堂常在他的菜摊上整批定菜,定的菜让他送。张子根常在县城走动,消息比较灵通,能听到街头上许多事。闫子凌想向老同学打听打听,看看能做个啥事情,变点现,解解困。

还好,张子根在自家院墙外的自留地里,戴着草帽搙着锄头在松土。闫子凌没有提说他学骟割的事,一阵寒暄之后直说了他的来意。

张子根带着闫子凌,绕过墙去他家里招呼着喝茶水。子根问:“你的自留地种菜吗?种菜卖菜市管会不干涉。”

子凌说:“只留半分地种菜自己吃,其余两分半地全种粮食了,每年队里分的粮不够吃。好个老同学哩,靠种菜买,根本解不了我的困。我家院子里一棵梨树,一棵枣树,每年收下的梨枣全部变卖了,也就几十块钱,我再没有啥路数。”

子根又问:“城里单位常有修修补补的建筑活儿,你能不能干?”

子凌说:“干是能干,跑到县城干,路远不说,吃饭就成问题。”

子根无奈地摇摇头:“你家住在河滩地,离县城远,没条件。和你说起这,我倒想起一个门路来,县电管局要做一批水泥电线杆,给几个公社拉电哩。干这活就是当小工和水泥,绷钢筋,倒模子,能干几个月。你愿意干的话,我给你拉扯拉扯,兴许能把你加进去。”

子凌还是说:“跑远路干这个,吃饭就是个事,弄不成。”

子根叹一声,告诉他:“我明白,眼下你要花钱解决的大事是婚姻,当个小工挣点日用钱可以,解决婚姻的事,难办……我小孩都一岁半了,你还单着身子,你的难处,老同学我理解。”

是饭时候了,子根留下子凌吃了饭,子凌就要走。子凌出门后,子根一直送到村路口,悄声说:“其实,我问你那些事,都是合规合法的事,可你哩,又没条件干。有个公家严管的事我没敢给你说,就给你说了吧,只要你胆子大,能下苦,挣钱就快一些,你愿不愿弄?”

“啥严管的事?我这人你知道,凡是公家不准许的事,坚决不染手……”

张子根这才告诉闫子凌,是跑长途,贩粮食。

子根说:“咱这地方,农业社缺粮的家户多,贩粮食能赚钱。往西北走一百多里路,白河川一带全是沟壑山区,地广人稀,那里的人,打下的粮食吃不完,从那里倒回粮食到咱这儿,出手快得很。白河川那里,农民没有啥挣钱的副业,差不多家家卖粮食,小麦、包谷都有。那是对半子赚钱的事,倒腾一两年,赶快把你的婚事解决了,你看你能不能弄?至于说犯不犯法,咋说哩……”子根摇摇头,没有说出来。

子根说他本家侄儿,倒腾粮食挣这钱,两年时间就把媳妇娶进门。本家侄给自行车后座两边,加两根支撑的铁杆儿,驮重驮得多,不晃荡。他清早在家里吃个饭,带上半路里吃的馍喝的水,再带几根黄瓜,与说好的三五个人同一时间出发,就朝白河川赶。走一百多里远路,先翻一道大河沟,上塬后顺着简易公路再走大半天平路,太阳落山前才能到。在那里打听到卖粮食的主家,说好价钱就装粮过称。驮粮的人,自行车后座都加了支撑杆,能驮一百五六十斤哩。买谁家的粮,谁家装粮过称后,给吃一顿擀面条,没有啥菜,只调盐醋,汤汤水水吃饱喝足了,等到天黑才上路。为啥要等到天黑?避人眼目哩。黑天负重行路,自行车走得慢,半路上要歇缓几次,差不多天麻明时就到那道大河沟。侄子给张子根诉过苦,蹬一夜驮重的自行车,不免来瞌睡,腰腿胳膊困得很,再累也得硬撑着。要紧的是,得防着会不会有人半道儿截路,贩粮这号事公家打击哩。翻越那道大河沟最吃力了。下坡时自行车驮着粮袋子,一直拉着闸,手腕子酸软得没法说。过了河就爬坡,左手按车把,右手伸到后座那里,抓着捆绑粮袋的绳子拉,满头满身子臭汗不说,两条使力的腿,酸累得像麻绳捆……

“驮回来的粮食咋卖哩?”子凌问。

“好卖得很。上了坡不远,公路交叉口就有人转悠着等。那里距离县城三里地,寻着买黑市粮的人,私下都知道有贩粮的,市管会管不到那里,粮食局也无权管。有人在远处墙跟立一把长杆子大称,用一次一毛钱,买家看了粮食成色,与卖家谈好价,过了称就拉走。卖粮的,买粮的,一袋烟工夫就了事,就走人,快得很。一斤小麦一斤包谷能净赚四五毛,跑一趟白河川,少说也有四五十元的赚头……”

这会儿,子凌迟迟疑疑的,没有明确表态。子根只说,干不干你自己考虑,从内衣口袋掏出五十元,要借给子凌解困用。子凌一惊说:“我来见你,是想打听能不能寻个啥活干,没说借钱呀!”子根说:“咋俩老同学老朋友,有这情分还客气啥!你今天找我,我知道你有难处,我手头还算活便,你先拿着用,啥时候情况好了,啥时候再还我。”

 

 

张子根给闫子凌指门路,闫子凌很感激。但,张子根说的事项,闫子凌没有条件干,那是没有办法的事。贩卖粮食呢,闫子凌心里有疙瘩。不是他受不下苦,又没有自行车,他是不想公社或大队的人,冷着脸来找事,甚至来训斥他。要是发生那样的麻烦事,那多伤脸多丢人,自己还能抬起头来吗!那种遭公家打击的背道儿的事,自己不能去碰。自家穷是穷,个人身子名誉干净嘛,与那些受人指指说说的事不沾边,这比啥都强。就说张子根侄儿那些人吧,人家吃苦卖力能挣钱,对与不对,那是人家的事,自己不能去效仿。无论咋说,自己还有个进过兽医学校,当过国家干部的说道哩,国家培养过自己,有个农校学历兽医专长,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不犯啥事,一旦有机会,谁也不会说你有投机倒把的啥事情,兴许还会端上公家的饭碗哩……

当日,闫子凌返回闫子河村的路上,盘算来盘算去,最后打定的主意,还是落在姜叔送给他的那把骟刀,那根扎上红布条子做标志的铁手杖上。照着姜叔走村串户的样子,单身子谋个改变困境的出路,这事不犯规,没人找麻达,就试火试火吧。

闫子凌从自家窑屋炕席底下抽出压着的镰刀刃子,从小物件木匣里拣出两根一扎长的大号针,装在褪了色的挎包里,要上一趟县城的私密决定,就是这时候做出的。

他去县城,打算找个好铁匠,再打制两把骟割用的三角刀,加工一下缝合使用的手术针,准备好用具、药品,就准备外出单独闯。县城里打听到的老铁匠,技术好,手利索,照着闫子凌拿出的骟刀样儿,把镰刀刃子夹进炭火中烧透,在铁砧上切成二指宽的铁条儿,叮叮哐哐一阵子,就打制成型了。又砂轮、启刀并用,磨得溜光,启好刃子,连同加了工的两根大号针,交给闫子凌。

闫子凌庆幸姜叔为他开了一扇门。跟了姜叔两天,时间确实太短,只看了个皮毛,挑母猪和骟牛还没动过手,心中不踏实。自己在骟割手艺上还是个半拉子——他这样估计自个儿。但,他觉得自己有优势:学过家畜生理解剖学,知道生殖器官的构造,单独干这事有基础,完全可以大胆出手搏一搏。他翻出在农校学过的《家畜生殖系统解剖生理学》,对照那本《畜禽阉割技术》,从术前的保定、消毒,到动刀操作、术后管理,还有并发症的处置,里面的全部程序、基本要点,细细节节,都结合两天里跟着姜叔的实践,反复琢磨,想通想透,牢记在心。他自感心中有了数,就让母亲找出一块旧红布,撕成条儿绑在铁拐杖顶端,计划出门后的路线了。

出门走村串户,闫子凌说不准要去多少天,但三五天回不来是肯定的。头一次出门骟割,他没有去大队部开证明,没有与生产队立字据。他是想,出门先试火一下,要是不顺手,或者有别的啥麻烦,也好回过头,两手准备总好些。又用旧报纸包了上农校的毕业证和尕弯子农场的工作证,随身带在挎包里。他想得仔细,这两样东西必要的时候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哩。他还特意带了听诊器,有毕业证,有工作证,要是碰到生病的牲畜,还可以检查诊治开药方,收些诊疗费。

母亲说:“儿子,出门前得把吃的面磨下,瓦瓮快见底了。”

石磨子磨面,队里不给牛驴,要自个儿人力拉磨子。闫子凌推迟一天,趁邻家石磨闲着,与母亲磨了二十来斤小麦面,又磨了三十来斤包谷面。

磨杆上的拉绳垫一团旧布搭在肩头,背过两手抓着磨杆,闫子凌像牛一样弯腰拉动石磨,在磨道里转圈子。磨眼里的粮食一点一点沉下去,磨口的碎屑雪花一样往下淌。邻家的窑院很静,只有石磨的隆隆声和母亲拉动罗儿的咣当声。闫子凌拉着磨杆,心里依然默想着手术的枝枝节节,想象着出门要走的路线,可能遇到的情况。母亲头上苫着帕巾,与儿子拉闲话,说家事。

母亲又说起院墙外的两棵树:“你这趟出去先试一试,弄不成就回来,千万甭出事。这次你回来了,把东首墙后面两棵树伐了,楸树准备扯板,打柜子哩?打箱子哩?你自己看,楸木做箱柜好。桑树几把粗了,能做担子了,有盖房的就卖了,能卖几十块,咱该凑合着年内给你把婚结了。树是你大(爸)栽的,你大留下的家业就是几棵树……你大走时最操心的是你的婚事……唉,你大命不好……你出门了,千万甭出事……”

母亲唠唠叨叨,这些话说过几次了,闫子凌听着心里烦,只是低头拉磨不吭声。母亲绕着磨盘,揽一簸箕渣粉,倒进铜丝罗儿,咣当咣当声里,又唠叨这些话。闫子凌只说:“妈,你反反复复说这些,我知道!”

闫子凌不愿意与任何人提说父亲,包括他母亲。一说到父亲,他心里就酸。他家虽是贫农成分,可是父亲有历史问题,这些年他遇到啥事情,总被牵连着抬不起头,说不起话。父亲年轻时被国民党拉丁当了兵,在马步芳军队里打过解放军。一个老老实实的农民娃,只知道马步芳军队是国军,不甚了解解放军是咋回事。军队里他糊里糊涂混了一年多,军队溃散后趁空子逃回家。就是这事,后来就成了他这个贫农家庭的污点子。上中学时,他被班主任、班干部另眼看。后来考学校,他报的志愿是农校,因为许多人不愿意上农校,报农校比较容易被录取。他在尕弯子农场被精简,人家嘴上不明说,其实里面也少不了这档子事。父亲去世前去世后,也因为这事,闫子凌多少年,多少事,都谨小慎微,自己约束着自己,从不犯啥规,出啥事。他把握的最重要的一条,就是自家毕竟还是个贫农成分嘛……就说出门给人家骟猪骟羊这事,有姜叔那样的人趟路子,公家不干涉,他才定下心愿意闯一闯。眼下他家实在太穷困,他老舅给他拉扯的婚事他不敢定,那家姑娘看他人样儿好,还有畜牧专业这门长处,还一直等着他的消息哩……

磨道里,闫子凌停下拉磨,抹一抹额头上的汗水,告诉母亲,筹划出门骟割这事,估计不会生啥岔子,兴许走得开,让母亲放下心。又解释说:“这个行当社会不禁,对农家好,个人还能挣些钱,可以放开手脚干。妈,你别再说啥了,你儿子能干成,家里筹够钱,今年到明年就把那家女子娶进门。”

 

 

天没明,闫子凌就要出发。母亲用麻纸包了两个包谷面馍,塞到他的背包里。他推辞说:“行道里有规程,谁家骟,谁管饭,不用带馍了。”老妈说:“带上带上,万一哪顿饭空下了,还有个防备哩。”送他出大门时,母亲又叮咛:“草挪一步死,人挪一步活,出了门或许有活人的路数哩。甭和谁起别扭,不顺的事忍着点,咱和别家不一样……”

闫子凌选择的方向,是向甘肃那边的山区走。那些偏远的地方,像姜叔这样的大手艺是不去的,那些地方方便他这样的新手寻活儿。他挎包里装着用物、药品,红布条子没敢挂,除了一根铁拐杖,再没别的啥,行装简单得很。

他沿着燕子河滩的小路一直往上游走,约莫早饭时候,估计已经走出了二十多里路。这一带没有认识他的人了,他从挎包里拿出红布条儿,拴在铁杖子上扛在肩头,红布条儿一走一晃,开始揽活路。这阵子,闫子凌感到了饿,边走边思谋,到哪里寻一顿饭哩?

前面燕子河的岔口处,一条小河从山沟里流出,沟里面不远处有一片屋舍,估计那里是个村,就转了方向,攀坡往那里走。

半道上,一个挑着柳条笼担子的人从斜路上走来,望一望他肩头上的骟割幌子,问他:“你得是劁猪哩?”闫子凌心里猛然兴奋起来,点头和蔼回答:“是的,乡党!你有猪要劁吗?”那人一笑:“哎呀,总是碰不到个劁猪匠!走,我家有。”

有生意了,闫子凌腿上有了劲。路上说话中,知道那个村叫野洼村,分分散散住着几十户人家。那人说他往山上自留地里担粪,正要回家吃饭去。“猪还没有喂食吧?”闫子凌问。那人说:“没有哩。”闫子凌心里有数了,有活儿做了,顺便儿在他家里吃饭不成问题了。

中年人带着闫子凌走进他家窑院,墙角带棚子的猪栏里,两头小猪被隔开圈着,正趴在木门横杆上哼哼哼哼叫唤着。显然,小猪娃饿了。闫子凌问:“猪娃怎么隔开圈?”那人说:“嗨,这一公一母两个天神爷,公猪的毬毬总爱往出戳,追着爬母猪哩,不劁不行了!”闫子凌就说:“趁没喂食,那就赶紧劁,你先抓出来一个。”

那人弯腰从木门横杆里面抓出一头来,是公猪。闫子凌捏紧猪娃的前后腿,放倒在地,左膝盖跪压在猪脖子上,那人又接手稳住前后腿。接着,闫子凌从背包里拿出骟刀,先咬在嘴上,双手在裆下一抓一捏,后裆就鼓出一个疙瘩来。再接着,又腾出右手,拿下牙齿咬着的骟刀,三个指头捏着在肉疙瘩上轻轻一划,一根指头伸进划口一勾,勾出猪娃的肉蛋来,左手扣住肉蛋,刀子划拉两下,荔枝颗儿大小的蛋卵子就被割下来。猪娃疼得凄厉嚎叫,闫子凌额头也淌出了冷汗。只三两下,闫子凌麻利地缝了割口,喷了消毒药水,放开的猪娃儿翻过身子,逃卧在墙根下。

那位主人用脚拨一下丢在地上的猪卵子,风趣地说:“就这肉蛋整得猪娃毬毬往出戳吗,把狗日的骟了,碎逑毬就安宁啦。”闫子凌笑了:“这叫摘除睾丸。”

那人又抓出母猪娃儿,帮着闫子凌劁。书上说,劁母猪简单些,摸准猪肚子侧旁的子宫、卵巢部位,割开一道小口,猪便疼得鼓肚子喘气嚎叫,子宫、卵巢就噗一下自动蹦出,只一刀就被切除。可是闫子凌还没有做过母猪娃。他跟姜叔两天,姜叔没有让他做猪娃,现在他不免有些紧张,下手的时候竟然两腿打起颤来。主人已经把猪压在地上了,他只有沉住气,冷静一下,照着书上说的方法要点,大着胆子下刀。

还算运气好,操作成功了,时间才两三分钟。闫子凌放心地长出一口气,不由得暗暗高兴。随即告诉主家说:“给母猪做,行当里叫挑桃花,还有口诀哩。口诀说,上花对下花,点滴不能差,子肠如豆角,不离尿脬窝,指头伸进去,轻轻往出拖。”主家高兴地笑了,直夸他:“你的手艺好!”

骟挑两头猪娃儿,统共也就吸根香烟的时间,手术成功,主人满意,闫子凌得了一块钱。收了钱,闫子凌说:“乡党,谁家骟猪,谁家管饭,饭时候了,你看……”那人为难地唉一声:“我女人不在,没人做饭,我吃的还是昨个剩下的饭……”闫子凌只好收拾东西走人。

出了这家门,闫子凌打算往家户多的地方走。背包里的包谷面馍,只掐了一小块,两口就吃完了,其余的没敢继续吃,万一啥时候吃饭没指望了,自带的馍还能应急哩。母亲的话,说得对,老人想得宽展哩!他看见路边糜子地地头,长着一堆绿茵茵的荠荠菜,和苜蓿一样是春荒时月,早生早长,好寻好剜的野生菜,味道微辣微甜,他也剜过吃过的。弯腰拔了一把,在衣襟上蹭了土,塞进嘴里吃,算是暂时充个饥。他嚼着荠荠菜,嘴角里流出了绿汁水。

迎面路口走出一个人,扛一把镢头,盯着他夹在胳肢窝的红标识看,有点惊诧地问:“你……你是骟匠啊,咋吃荠荠菜哩,得是没饭吃?”闫子凌笑笑,指指后面,虔敬地说:“才给那一家骟了两头猪娃儿,那家婆娘不在,没人做饭,我就嚼两口野菜……”

“哎呀,到咱家去,我也有猪娃儿要劁哩。”这人把镢头往地上一撴,向后指了指,还自报家门说:“我姓温,我这队上要劁猪的有好多家,我在野洼村说一不二,我给你张罗,家家做。”

闫子凌跟着温姓人进了家。温姓人向厦屋里喊:“他妈,快做饭,骟匠来了,还没吃饭哩!”

闫子凌没有料到,给温姓人劁猪娃,出了难堪的事!

温家的猪娃也是一公一母,闫子凌得知刚喂过食,不愿意做,强调说:“猪喂饱了不好做,明天一早肚子空了再来做。”

温性人好像有点不高兴了,说他今天有事哩,去亲戚家回不来,明天没有人照看闫子凌。“今天做了算了,已经来了嘛,你得是手艺不够?”温姓人两个眼窝虎势势盯着闫子凌,似乎怀疑他。

闫子凌暗自思忖,这个人说话气势有点儿凶,他不想得罪,队里劁猪的人又多,还想让这人为他张罗哩。他说:“喂饱的猪娃儿有风险,要是不成功,我担待不起!”

温姓人说:“哪会不成功!你甭推辞。就是个猪娃娃嘛,做不好算我的,没你事!”这人说话口气硬,容不得闫子凌再解释。

闫子凌迟迟疑疑,有点无奈,偏头不语。

“没这本事,你挑那个红布布干啥!”温姓人生气了,说话不饶人。

为了不失面子,闫子凌从背包里拿出工具、用物,准备试一试。

结果,公猪成功了。那头小母猪呢,闫子凌用“小挑花”术,一刀扎进腹部,子宫卵巢却没有冒出来。闫子凌傻眼了!这咋办?他不敢下指头勾子宫,勾卵巢,这种情况下他把握不住。猪娃儿疼得挣扎着嗷嗷叫,闫子凌霎时涨红了脸。

他诚恳告诉温姓人,让母猪娃儿长一长伤口,等两天他来再补做,一定来。

没料到,温姓人翻脸了,恨着声说:“你就这毬本事?没见过!你把我的猪弄成这样了,还说等两天,猪死了咋办!”

闫子凌无话可说,蹲在地上不知说啥好。

这阵子,大门外进来几个人看劁猪。看到这阵势,七嘴八舌悄悄议论着。闫子凌觉得更尴尬。僵了半晌,他和缓着口气辩解说:“我说喂饱了不好做,不好做,你硬要我做……你说做不好算你的,没我事……”

“算我的?没你事?你把骨头当肉吃吗?说句客气话你还当真哩!你说,猪死了咋办?”温姓人不讲道理了,暴脾气了,“你得给我押上保险钱,要是猪娃死了,你得赔!”

“我在那一家才挣一块钱……”闫子凌无奈了。

温姓人凶巴巴私自翻看闫子凌的背包,拿出听诊器在手里晃一下,又翻出他的农校毕业证和工作证:“这是啥?这些东西先押着,你走人。过两天你来了做好了,还给你,劁猪钱照给。要是猪娃死了,再买一只的钱,你得赔!我说啥就是啥!”

扣下闫子凌的东西,温姓人连饭也不给他吃了,让他走。

“这人这么霸,睁眼不认人!”闫子凌忍着委屈出了门。

看到、听到这样的事,野洼村没有谁再请闫子凌了。大门外,一个脸面敦厚的老头儿悄悄告诉闫子凌:“这个姓温的,是个村盖子,霸道得很!”一个中年女人也悄悄说:“温家这人瞎得很,我家的猪娃儿不敢叫你劁了,他这样子,叫你劁了,他肯定要找事,我知道……”

 

 

出了野洼村,闫子凌感到心酸腿软,走到一条水沟边,坐在草地上不走了。

往哪里走?他似乎失了信心。从来没有谁,像温姓人这样,不留情面暴口斥责他,甚至威胁他,还强搜他的包。这会儿,他肚子空得咕咕响,难受得竟然流泪了。

今天头一次出门,挑了两对猪,可以说一成功一失败,咋就这运气!他明知饱肚子猪娃不便做,这一试真的试出问题了,他对自己起了怀疑。还敢不敢继续往前走,再接活儿做?他感到饿,也感到渴,因为心里装着事,口干得似乎比饿还厉害。事已至此,后悔也没用,他拿出掐去一小块的那个包谷面馍啃着吃。口里很干,他索性挪到水沟边,掬两捧清凌凌的冷水喝。

这阵子,闫子凌脑子乱得生出了激烈的斗争。上路头一天就发生这样的事,他该继续走村串户哩,还是就此收手转身回家哩?手艺上的事,学精了便是利,学不精就受害。自己现在干的是关乎生命的活儿,为了挣钱在外面弄出性命上的事情来,那就不得了,真的划不来。自己口袋里空着瘪着,给人家骟割挑畜,要是死了人家的猪羊,咱咋赔得起?算了,算了,他起身前后望了望,嗨叹一声,去掉铁杆上的红布条,拄着铁杆儿往回走。

走了差不多一里远,他又蹲下来了。回了头,又咋办?这一回头,恐怕再也没胆量出来闯了。再说,毕业证工作证还押在温家,这咋办?他心里很矛盾。又一想,觉得向前走或许能走出出路来,却担心再出事;要是真的退回去,这条路就这么走完吗……他竟然鼻子一酸,几乎哽咽起来。

闫子凌感觉口太渴,又走近水沟掬水喝。剩下的一个包谷面馍,又吃一半,留一半。啃冷漠,喝生水,他不怕,他心里忽儿冒出先前更难肠的事……

上初中时,他背着够吃一个星期的馍馍远路上学,不是经常啃冷馍吗?喝的也是学校供应的白开水。“低标准”特殊年月里,他家吃过洋芋花拌高粱面那样的菜团子疙瘩饭,弄得全家恶心呕吐,险些出了人命。过后才知道洋芋花是有毒的,不能吃。人饿得没法儿,说洋槐花能吃,洋芋蔓子结的花也就能吃,原来是个瞎想法……

野洼村温姓人蛮不讲理呵斥他训斥他,还翻脸不管饭的场面,又在他面前晃。挨训斥的事他经见过,那是父亲和地富反坏右一起受批判的场面。那时他年龄小,不理解咋会是那样子。父亲曾经告诫一家人,咱啥也不说,啥都悄悄认,悄悄忍,再加一个字,正。认是认啥?认命!遇到没办法的事,咱就悄悄揽着。忍啥?遇到不畅快的窝心事,咱这情况,只能忍。正哩?认了,忍了,咱心里还得立一个正字,活人做事,死记着要正当、正直,不弄歪歪事。认、忍、正三个字就深深埋在闫子凌心底里,一直是他家在那样的背景里,对谁也不说的过自家日子,做人处事的一条家规。父亲去世前给他留下的几句话里,还是这三个字。温姓人当着他这个生人的面,带着怀疑甚至侮辱的说法做法,以前虽然不曾有过,今天遇到了,闫子凌就记起这三个字,无论咋样,自己绝不能和这个姓温的破脸面、生吵闹……

闫子凌牙一咬,自语说:“明天再试试看,如果实在不行,再收心回家!”他心里来了劲。

多少年的生活经历,多少年的认、忍、正,年已三十岁的闫子凌,在水沟边又硬起了骨头。谁也无法阻止外界某种突如其来的难堪和酸涩。生活本身其实并不完美,有时候并不是谁有意与你过不去,往往因为利益原因会发生某种不快。一个人,如果稍有不顺,就怨这怨那,失去某种正当的坚守,那肯定是做人的失败。在坎坷中坚定,就会跨过坎坷,在不如意中寻找如意,这才是人生。闫子凌心一横,跨过水沟,重新挽上红布条,扛起铁杖向前走。

野洼村消失在一道沟梁后,前面一个山峁连着一个山峁。闫子凌向路旁一位砍柴火的人打听得知,翻过前面一道沟,就有村子了,过了村子再前面,走二十多里路才能见村子。他走得又饥又渴又累,心里想:赶到前面那个村就得歇下脚。

刚进村,身后跑来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孩,指着闫子凌扛在肩头的红布条问:“叔,你能劁猪?”闫子凌有点儿奇怪:“你咋知道?”小孩说:“我去年见过,挑红布条的就干这个。”问了几句,闫子凌才知道,小孩刚刚放了下午学,这个村子叫三王村。又听小孩说,他家有个猪娃要劁,他大(爸)正急着找骟匠呢。闫子凌高兴起来,跟着小孩,上了一段坡,来到小孩家。

“妈,骟匠叔来了。”小孩向窑屋喊了一声。一个妇人揭开门帘走出来:“快来快来,盼神神盼了好些天了。”指指窗前一个长条木凳让闫子凌坐。

听说话,这个妇人是个开朗人。闫子凌问:“你家掌柜的人哩?”妇人说:“噢,下沟担水了,一下下就回来了。”说话间,她家男人挑着水桶进了门。小孩先说:“大,我把这个叔叫来了。”一阵热情寒暄后,男人领着闫子凌看了看猪圈里的猪娃儿。是一只小公猪,已经喂食了。于是,与男人说好明天一早劁,男人让闫子凌晚上和孩子他爷住。

这家人很厚道,给闫子凌做了菠菜汤面条,又烙了油饼子。想不到,不费一句言语,住的、吃的就这么容易解决了。闫子凌就着酸菜热热火火吃了一顿,一天的饥渴困乏,野洼村温姓人带给他的扫兴,顿然消散去了。

第二天天亮,为这家劁猪自然顺利。刚刚劁完,陆续进来几个人,都说他们家要割猪。原来,队里昨晚记工、开会,这家男人把闫子凌来到的消息传给了村人,还特别告诉大家,今天早上先别喂猪,等公猪割了碎蛋蛋,母猪挑了花花肠(子宫和卵巢),师傅才好下手劁。这家主人这么说,惹得大家哈哈笑。

闫子凌与进来的人商量:“那就不耽搁时间了,谁家要劁,咱由近到远挨门过,几分钟劁一个,快得很。”

出门的时候,这家男人要给他五毛劁猪钱。他推辞说:“在你家吃啊住啊,千谢万谢哩,不收你的钱!”

这天上午,他在村里手劁猪个个都顺利。劁母猪时,他用的是小挑花术,一刀扎下去,子宫卵巢“噗”一下冒出来,不到两分钟就完事。村人说:“小师傅劁母猪妙啊!”他介绍说:“这叫小挑花术,猪肚子上切口比老方法小,用的时间比老方法少,伤口愈合也快。”

劁到最后一家的时候,男主人是个小伙子,细皮嫩肉,白白净净,长得很秀气。有人说:“谢安安是我这大队里的牲畜防疫员哩,才结婚十来天。”闫子凌这才注意到,院子窑门口站着一身红衣裳的年轻女人,双辫子在肩膀前垂着,羞涩地转身钻进窑里去了。谢安安嘿嘿一笑说:“劁猪哩,说这干啥!”谢安安家要劁的猪也是母猪,闫子凌麻麻利利很快就劁完了。

这天的早饭,闫子凌在谢安安家吃。因为算得上同行,谢安安就和闫子凌交上了朋友,希望闫子凌能再来,这个大队的两个生产队,还有牛羊快到劁的时月了。第二天上午,谢安安领着闫子凌,劁完了距离这个队二里地的另一个队的猪娃儿。两天(其实是两个上午)共劁猪三十六只,除了管饭的家户免了费,挣钱十六元零五角。这相当于一个工人、一个干部半个月的工资哩!闫子凌兴奋得没法说……

 

 

甘肃这一带山区,一道沟壑挨一道沟壑,许多沟壑之间的地土,是面积不算太大的平阔塬地。这里,沟塬景观,村庄景象,都与闫子凌家乡闫家河村那里一样,塬地河滩的农民大都背靠沟头山坡,挖一处窑洞居住,有房厦的人家不是很多。生产队社员没有别的来钱路数,只能把养鸡养猪看成换钱的门路。养几只鸡不用怎么管,鸡刨虫子寻草籽吃,就能钻窝下蛋,鸡蛋卖了就有了油盐钱。养一头两头猪也有条件,剜一笼野菜,割一捆野草,把庄稼秸秆碎成细沫,掺上麸皮,或高粱包谷磨成的粗面渣,再拌少许精料,用刷锅洗碗水煮了,就是一槽食,几个月猪就大了肥了,交给肉食公司,能卖七八十元甚至近百元钱。这个进项往往就是一个家庭的一笔大收入,因此多数人家都养猪。这样的普遍性就给骟匠提供了走得开的资源和市场。

几天来,闫子凌过川走塬,辗转了七八个村子。在这陌生的地方,他的手艺活路干得顺手顺心,出门头一天遇到的温姓人那样的尴尬事情再没有发生过。

他也有一点儿遗憾,就是除了骟猪骟羊,有的生产队牛犊驴驹长大了也想骟想挑,他却不敢接承,不敢下手。他口袋里不断添加的零碎票子,加总起来已经超过百元,思谋着该回家一趟,一来给母亲说说出门的情况,免得她天天操心,二来呢,想去找一回姜叔,就骟割牛驴大牲畜的技术,再请教一番,有可能的话,亲自动动刀,练练手。

这天,按照事先的应承,他往另一个村子赶,打算做完这个村的猪崽,就返回家里去。中午时分,炎热的骄阳下,他踏进山道上一条小路,下一段长满青草的陡坡,那是行人踩出来的一段便捷路。忽然起风了,凉飕飕的山风越刮越急。不多时候,山头后面涌出一片乌云来,接着就听到雷声,看样子要来雷雨了。闫子凌看到坡下的山坳里有几户人家,就跑着往那里赶,还没有赶到,雨珠就哗哗落下来。

他戴一顶发灰的旧草帽,前襟后背,裤筒布鞋,眨眼间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他跑到距离最近的一户人家的院子前,躲在大槐树下避雨。槐树下面哪里避得了雨!他的衣服已经湿透,背靠树身望着遮天盖地的雨帘发呆。电光下风急雨骤,山坡上树动草晃,山沟里迷迷蒙蒙,一片模糊,似乎隆隆作响。

忽然,窑院里跑出一个人来,头肩苫着麻袋,胳肢窝夹一个麻袋卷,急急说:“快进窑里躲雨,快进窑里躲雨!”把胳肢窝下的麻袋卷儿塞给他。闫子凌来不及说啥,披上麻袋,随着那人,趟过流水的院子进了窑。

看到闫子凌手里捏着绑了红布条的铁杆,那人说:“你是骟匠吗?这雨来得太猛了!”

闫子凌揭去麻袋片子,才注意到,这个人生一副和善的大脸盘,约莫五十岁上下,只说:“感谢老哥哥,太感谢了!”这才看清,窑屋土炕紧挨木框子窗户,土炕上盘腿坐着一位中年妇女,一个小孩靠坐在妇女怀里迟疑地看着他。窑里面,灶台连着土炕,木桩架起的切菜案板上摞着碟碟碗碗之类。灶台对面,靠墙壁放置一个水瓮,挨着水瓮的架空木板上,依次摆放着木箱、瓦瓮等。看来,这是一个并不宽裕的人家。

大脸盘男人从木箱里翻出几件衣物,先对炕上的女人说:“孩子妈,你和娃儿头朝里睡下避个眼,让这人换下湿衣服。”又对闫子凌说:“不要嫌,布衫裤子都是我的,洗过了干净哩,快换上。”

闫子凌脱下湿衣服换了,却不肯换鞋,抬起一双光脚搭在木凳子上。这人把闫子凌的湿衣裳晾在窑里面的的竹竿上,说道:“出门人不免有难处,我也常出门哩,知道不容易!”

说话间,闫子凌知道这人姓李,叫李满子,每逢集市,都用架子车拉上木炭、铁锅、清油之类,赶集卖油糕。李满子说,他翻沟赶集,半路上也遇到过打雷下雨天,没地方避雨,又怕山路滑翻车子,就头顶麻袋,蜷在车厢下面躲。李满子告诉闫子凌,他养了一头肥猪,前些天才交给肉食公司收购站,得了八十多块钱,还打算捉个猪娃子。除了在队上出工,李满子逢集日就去炸油糕卖,家里每年都交一头猪,一家三口的日子就这么过。

李满子打听闫子凌的情况,闫子凌把自己农校学畜牧,精简回了家,家里生活艰难这些事,粗粗略略都说给他听。只有一条没透露,就是父亲的当兵历史,自己总被另眼看待,心里埋着说不出的苦处那些事。李满子听了,感叹说:“唉,都是穷困人!”

李满子招呼孩子妈做了一顿热汤面,招待闫子凌吃。饭后,雨还在下着,趴在炕头的孩子学画画,嚷着怎么画不像老黄牛,要大大(爸爸)帮他画。李满子说他一字不识,没捉过笔,画不了,问闫子凌:“你进过学校,能给画一下不?”闫子凌说:“能。”捏上铅笔,两勾三划就给画成了。转过脸问李满子:“你这娃娃六七岁了吧,你得子迟?”李满子说:“我父母去世早,我四十二岁上才把媳妇娶进门。有媳妇了,我俩口子就商量咱赶快抱个娃儿……”灶间的满子婆娘人样儿好,嘴一瘪,羞涩得低下头。

 半后晌,天晴了,山沟天空显出一道好看的彩虹来。李满子留住闫子凌没让走,把隔壁小窑的土炕烧热,让闫子凌过夜。这一夜,闫子凌睡得很塌实,觉得解了几天的乏。入睡前他想了很多,清晨醒来又接着想。大雨中偶遇李满子,是个大好人!大雨中催他进窑,拿出干衣服让他换,做了热汤面给他吃,烧热炕留他住,难道这人有啥没说出口的事,会有求于他?但,丝毫看不出。闫子凌只觉得这人心地善良,待人暖和。多少年来,他只从母亲身上感受过这种亲情的善良与温暖,李满子与自己从不相识,只是偶然遇面,怎么会是这样?他拿定主意,一定得真心真意回报李满子,记住他的好。

闫子凌准备告辞,拿出十元钱,对李满子说:“出门遇到难处,在你家吃住,实在应当好好感谢你。你的好,世上少有哇,这点钱当作饭钱住钱给你,多哩少哩你甭嫌,主要是里头还有个情分哩。”

李满子挡住他的手:“算咧算咧,咱是农家,不算这个账!实话给你说,我父亲信佛,说信佛不是迷信,是教人说善话做善事的。父亲拿这个理儿教我,他不在世了,他的话我一直记着……”

“父亲信佛……不是迷信……说善话做善事……”李满子这句实话,猛然听来,闫子凌心里一震,不禁抬头望着这位大自己约莫二十岁的老哥的和善脸盘,心头升起敬意来:“这个人不一般哦!”他意会了,点点头,在心里说。

闫子凌背起背包要走,却没有走成。接下来,一桩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事,让他后来一直不能从心里抹去……

 

 

李满子留住闫子凌,伸手拉下他斜挎肩头的背包带儿,将背包放在炕头上:“兄弟,你先坐下嘛……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想问你,能写个信不?”

闫子凌诧异地望着李满子:“写信?很平常的事嘛。你意思是……”

“噢,你甭着急走,我慢慢给你说。”

李满子的隔壁邻居,两口子是一对年轻人,男的干活泼实得很,心性又老实,媳妇像戏上的女人,长了个好脸蛋。谁知道,这么好看的女人,咋么被村干部引诱,偷偷摸摸好上了。那个村干部和自家老婆关系不好,因为钱财上的事,两人经常吵闹。钱财上啥事哩?就是那个村干部经常三块五块的,把钱塞给隔壁女人,老婆问他钱干了啥,他嘴里胡支吾。隔壁男人惹不起村干部,又管不住女人,和女人干了几仗,赌气出门到新疆去了,两年了没回家。男人走后,女人生了娃儿,一个人拉扯,日子过得太恓恓惶咧。那个村干部害怕自己老婆闹,闹得名誉脏,就不敢再接触这女人了。这女人娘家妈去世了,娘家大(爸)伤了腿走路难,娘家也没有人来照看她,坐月子艰难得很。李满子的孩子妈觉得她可怜,又是隔墙邻居,就天天去她家给做饭,洗尿布啥的。她一个人带孩子一年多了,见人说起就哭。现在她后悔了,回了心转了意,想叫男人回来,一心一意过日子。就是寻不下合适的人帮她写个信。再说,她那样的情况,别人一见就躲,她又不好主动求人写。

讲了这些情况,李满子说:“今天你在我这儿,我看是个好机会,你是外地人。你先别走,给代写个信,你看……”

闫子凌问:“男人见了信,肯回来?”

李满子说:“那男的是老实人,家又穷,娶个媳妇不容易。只要女的能回头,说些认错的话,男人有个台阶下,肯定能回来。”

“男人在新疆啥地方,有地址吗?”

“有,男的给他亲戚来过信,问家里情况。这封信转到我手里,我正寻人给男人回信哩。新疆地址信皮上有。”

闫子凌答应写。李满子就让孩子妈过去,叫来了那媳妇。

年轻媳妇抱着一岁多的女孩儿,对闫子凌说:“我男人没良心,出门两年多不回家!我一个人带娃儿,受罪受到啥时候去……想写信叫他回来,我又不会写……”眼里掉下泪珠子,可怜的样子令人同情。

闫子凌说:“夫妻间的信,话要说得柔软,多说些相亲相爱的话,以情动人,才能感动他。你同意的话我就写。”

“嗯。”她点头同意。

闫子凌写那种说情说爱的信有点儿经历。他老舅给他拉扯那门婚事,开初他还在尕弯子农场,回家与那位姑娘见过一面,姑娘和父母都同意。可是不多日子,闫子凌被精简回家。当不成公家干部了,成了纯粹的农民了,姑娘的父母就不同意了。但那姑娘看上闫子凌的人样儿,主要的是他上过技术学校有知识,父母无论咋么说她就是不吭声,不吭声就表示愿意与闫子凌办婚事。姑娘悄悄给闫子凌写过两封信,闫子凌也悄悄回过两封信。写信回信都免不了说些情话,双方的那些情话就一直藏在闫子凌心底里。给李满子邻居家这位小媳妇代笔写信,当初闫子凌藏在心底的情爱话就浮现出来。他变成小媳妇的身份口气,尽量用庄稼汉的家常话写。不多工夫,一份柔情似水的情书就写好了。

闫子凌对小媳妇说:“信里头写了你和孩子的情况,写了你的困难,写了你对丈夫的操心牵挂,写了你的思念盼望,你看,写了满满两张纸!”

李满子笑着说:“你给念一下嘛。”

闫子凌从头念到尾。当念到思念盼望那段时,小媳妇禁不住哽咽着哭了。那段话说:“你知道吗?我日里想你,夜里想你,盼望你不再计较我的错,消了一肚子气。我在梦里都在想,哪天你会突然出现在家门口,问我好着吗。我一个女人家,连个说话的亲人都没有,日里夜里抱着娃儿,心里慌得直想哭,我孤单得胡抓乱挖哩!盼你,一天又一天,一天一天没你消息来!赶快回来吧,我多想靠在你的肩膀头,说一说我的孤独,淌一淌流不干的眼泪……”

李满子和孩子妈互相对看着,怜悯得只摇头。小媳妇擦一把泪,哽咽得更厉害了。等了一会儿,才带着哭腔说:“写得真真的么!就这样的……我不会写信,又没人帮我写,你把我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才过了十多天,小媳妇的丈夫果然回来了。一见面,两人抱着肩膀,哭得说不出话。李满子和孩子妈看到这场面,也不由得掉泪。这些情况,闫子凌当然不知道,他回家一趟之后,这阵子又去甘肃了——那是后来的事……

 

十一

 

闫子凌离开李满子家的窑屋,走到窑院前的槐树下,小媳妇说声“你等等”,跑回自己的家,端来半篮子鸡蛋要送给他:“我没啥谢你,这点鸡蛋表个心。”闫子凌愣了一下,两手一摊:“我天天赶路哩,要寻活儿劁猪骟羊,拿上这咋办!”坚决推辞不要,摆着手快步与他们告别了。

闫子凌已经拿定主意,离开李满子家以后,不去找生意了,返身回家去。沿路有哪家要劁猪骟羊,就给做一做,还能有些收入,要是没有,这第一次出门就算结束了。只是惦记着野洼村那个温姓人家的那头猪,回去时一定要走野洼村那条路,给人家把猪娃儿劁好,拿回抵押的东西来。

现在衣兜里五毛的,一元的,五元的,十元的零票子,加起来超过一百多元,闫子凌感到身上不再空虚,心里实在多了。出门才七天呀,不算昨日、今日,就挣了一百多元,这消息说给母亲,她该有多高兴!昨日赶路,碰到大雨,没有给谁家挑猪,没挣一分钱。今日差不多一个上午,在李满子家给那位小媳妇写信,没有走成,也没挣钱。这不要紧,不能说是耽搁,是损失。人,没有钱办不了事,但不能把钱看得比人还高贵。人活世上免不了与人交往,无论和谁打交道,要是心里想的只有钱,那你的身骨子就塌架了,端端正正做事做人,你才有底气。闫子凌此刻的意识里,是立在心里的家规中的那个“正”字。昨日偶遇李满子,所经所历,闫子凌看到了人的端正和义气。李满子是个普通人,尊奉着父亲传给他的说善话做善事的理儿,让闫子凌分外感慨。李满子表面上是不计较,是客气,根子上呢,是心地里更该尊敬的善良和正直,与他劁几头猪能得到的纸票,根本不可比!李满子留下他,帮助小媳妇写信,他花时间帮了别人,并不挣钱,但比挣几块钱,心里更充盈……

回家的路上,闫子凌还给十几户人家劁了猪,手术都做得很顺当。他特意选择一个大清早,赶到野洼村温姓人家里,啥也没计较,照旧和和蔼蔼,客客气气,劁了那头小母猪,挑得利索、安全,前后不过三分钟。那个温姓男人不在家,他老婆把押下的听诊器和毕业证、工作证还给了他。闫子凌不打算收温家的钱了,权当尽了心。出门的时候,温家婆娘撵过来,还是把劁两头猪的钱给了他。

走在村子十字路口,那天悄悄告诉闫子凌“姓温的是个村盖子”的那个老人认出了他,又悄悄对他说:“姓温的与人闹事,打瞎了人家眼窝,派出所扣押下没回来。”噢,八成是温姓人耍横生事,被派出所管了。不怕温姓男人寻谁的麻达了,这个老人才请闫子凌去家里劁小猪。那天没敢请他的几家人也陆陆续续来请他。一个上午,闫子凌放心劁完了野洼村的十八头小猪崽。

闫子凌并不知道,他骟猪劁羊手准手快,来钱容易的事,已经传开,不只在他走过的公社、生产队,也传到闫家河村,传到他母亲的耳朵里。他回到闫家河村自家窑屋的时候,母亲高兴地告诉他:“你出门才几天,就有名声了,是你舅说的。前日后晌,你舅来了,你舅先前托媒说的那家女娃,她大(爸)她妈好像有同意的意思,你舅就来问,看你啥意见。”

闫子凌一听,久藏心里的一块冰凌化开了,很是惊异。“真想不到!”他这么想着,却没有说出口,只问:“啥名声?我舅咋知道?”

原来,那个女娃她大赶集买猪娃,猪市上熟人说,有个姓闫的小伙子,上过兽医学校,骟猪妙得很,一天能收十多块钱哩。她大打听到,小伙子是临近县里闫家河村人,判断应该就是闫子凌,寻思闫子凌有这挣钱的本事,家里不会受穷的。回家一商量,就找闫子凌的舅舅,托他再来问问,看闫子凌是不是有手艺了,这事还能不能办?

闫子凌只“噢”一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整好的一百多元面额不同的钱票交给母亲。母亲捏在手里,掂量着说:“这么一沓钱!不容易,不容易哩!”在脸上把钱挨了挨,“你看,钱还是热的……”母亲眼里生泪了。

回到家,闫子凌心情变得轻松了。从尕弯子农场精简以来,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初出茅庐,算得上是成功,与以前的压抑状态相比,他预感到家庭生活的压力,自身命运的压力,会悄悄隐退而去。他再次翻读农校课本,琢磨猪羊牛驴,甚至鸡和兔的身体结构、解剖原理、药剂使用这些基本理论,感觉与以前单纯的书本学习不一样了。头一回出门闯天下,劁了一百多头猪崽,七八只公羊,那些割皮动肉的亲手操作,一幕一幕手术场景,对他已有的书本知识、基本常识,都是真真实实的补充。艰难,常常看似无法冲破,实际上也有缝隙,关键看你能不能找到,能不能钻过去。如果找到了,钻过去了,缝隙的那边就会是另一番天地。闫子凌对母亲说:“女家要是真有诚意,就给女娃扯一块好布料,让我舅转过去,咱家也该有个表示的态度哩。”他和母亲商量妥,伐了东首墙后那棵楸树,扯成板晾着,等干透了,入冬后请木匠打柜子制箱子,春节前就可以办婚事。另一棵桑树不伐不卖了,继续长着,往后再说。

歇了两天,按照生产队规定,闫子凌给队会计交了一天一元的副业钱,记了工,算是在队上全勤干活。办了这件事,他又去县城找姜叔。

 

十二

 

姜叔已经不在郭记旅店住了,是转移了地方,还是回家了,谁也不知道。闫子凌想进小旅馆问问店主人,又担心以后对姜叔不利,就走开了。

在县城内和县城附近,闫子凌只有一个知心的老同学加老朋友张子根。这会儿,张子根是在县城卖菜,还是在家?闫子凌没有见到姜叔,街上也没有啥事,想趁便见见张子根,还了人家的五十元。也是巧了,路过百货公司门口时,张子根提着筐子从门内出来了,是刚刚给百货公司食堂送了菜。两人都惊讶得“噢哇”一声,拉住手,不是轻握,而是问着笑着使劲儿捏。

张子根带闫子凌去菜市场,在自己卖菜的棚子里让他喝水歇息。路上,讲了县城几则新闻,问老同学近些日子弄啥哩。闫子凌就把求拜骟匠姜叔,把出门闯荡骟割挣钱的事告诉他。又说自己劁猪骟羊没问题,在大牲畜身上动刀子,手还生,胆怯得很,今日上县是来找姜叔,想跟上他再见识见识,学学技术练练胆。可是,姜叔已经走了,不知去向,没法找。

张子根“噢”一声,说:“你学过兽医,弄这事倒是个好门路。”

菜棚子里不时有人来买菜。闫子凌得空儿把一张五十元大票塞进张子根口袋:“我现在手里活了,把这还给你,好借好还嘛,谢谢老同学!”

张子根掏出那张五十元,捏在手里晃着:“哎呀,还不还无所谓,咋俩谁是谁啊……就说嘛,今天见你,看你气色咋这么好!”

又有人进来挑选菜,闫子凌说:“菜市场门口有剃头匠,我去把头发弄一下,就回去了。”

张子根望了一眼闫子凌遮了耳朵的一头长发,笑着说:“那个剃头匠是野摊子,进理发店嘛,坐转椅上理多风光!别吝啬啊老同学,理发店才三毛钱。”

闫子凌出去了,还是坐在剃头匠那把旧木椅上。剃头匠理得不错,闫子凌显得精神多了,只花了一毛钱。

三天后,闫子凌在院墙外伐了那棵楸树,正拿锯子斧头锯树枝砍树杈,一个回村的人带给他一个交叉折叠的纸条儿。闫子凌赶紧展开看,原来是张子根托这人捎回来的。纸条上写着一句话:“子凌老同学:你明天一定、一定来我家一趟,有要事,别耽搁!”

他猜想,张子根肯定是为他的啥事情,托人带话要他一定去。到底是啥事,他怎么也猜不透。囫囵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早儿直奔张家村的张子根家。

果然是一桩他所关心,也为他带来好机遇的事……

张家村生产队派人前往相邻的燕川县,请来一位很有名气的骟割大师,为养大了的牛和驴做骟割。这位大师叫周广仁,本是四川自贡人,自幼跟师从艺当骟匠。好些年前,他只身来到燕子河河川一带,靠手艺挣钱养家,后来举家北迁,定居燕川县。周广仁多次在陕甘黄土高原地域的村村镇镇游乡做活,几次来张家村劁猪骟牛,吃住在村里。这个人还能阉鸡阉狗,是个全能人,村里人大都熟知他。这次,张家村要给生产队的大牲口做手术,队长骑上自行车,跑了六十里路,专程前往燕川县城,以双份儿手术费为条件,请来了周广仁。张子根听到这个消息,想起闫子凌还钱那天,上县专找叫作姜叔的师傅却没有找到的事,就在菜市上找到他经常趸菜的闫家河村的种菜人,托付带个纸条儿捎给闫子凌。

闫子凌一到,张子根就带他去见队长,问周大师今天吃饭的事。队长明白张子根的意思,以往队里来了县里、公社的下队干部,都是把饭派到张子根家,因为张子根家整洁卫生,张子根人活泛,见识多,说话利索不冷场。更主要的是,张子根的媳妇饭菜手艺巧,做特色刀嫠面有名气,招呼客人有面子。队长说:“周大师是咱请来的贵客,当然让你媳妇显手艺啦。”张子根把老同学老朋友闫子凌介绍给队长,说闫子凌是兽医行当里的人,想见识周大师,一起在家里吃个饭正好哩。队长就和闫子凌握手寒暄,知道了他上过畜牧兽医学校,是闫家河村的人。

饲养场院子里围了一堆人,观看周广仁大师的骟术操作。

先做的是一头小公牛,闫子凌和张子根也并身站在人堆里。公牛被牵过来,一个人抓着缰绳在牛脖子上刷毛搔痒,几个壮小伙趁牛不备,麻利地甩缠麻绳,一前一后捆住了牛蹄牛腿,将牛推倒在地,有的按头,有的压身,张子根也上前半跪着抓死牛尾巴。

一位老人端来一块洗干净的石板,垫在牛的后股下,又将一把木榔头轻放在旁边的小木桌上。尔后,双膝跪地,点燃木桌上的黄色表纸,燎了石板,燎了榔头,倾倒三杯酒,敬天、奠地、祭榔头。再斟满三杯,一一递给周广仁,周广仁一一饮下。

六十开外的周广仁一头灰发,肥嘟嘟的面庞一层密密的胡茬,一脸严肃地双手叉腰,长出一口气就要动手了。有人端来木盘蹲在敬酒的老人身旁,盘中置放一个大红纸纸包,是敬奉周广仁的薪酬。老人恭敬地将红纸包递到周广仁手里。只见周广仁一腿跪地,一腿支撑,伸手在牛胯裆里抓摸,捏鼓出睾丸团子来。又将肉团子根部缠绳子扎紧,挨在石板,举起木榔头,对准肉团就是猛劲两砸!

这时,公牛全身颤栗着,腿蹄挣扎着,疯了似地“哞——哞——”嚎叫。公牛被死死地压住,鼓胀双眼,眼里充血,张大鼻孔,急喘粗气,口中吐出一丝丝白沫。围看的人莫不呲牙咧嘴,啧啧怜悯公牛的疼痛。

公牛圆形的睾丸团子被砸塌瘪了,周广仁用碘酒抹了裆部睾丸处的皮肤,从大口瓶子里抓一把花椒粉面儿抹敷上,说声:“好了,松手。”

公牛已经骨软筋酥,身上水渍渍的,解了捆绑的绳索,还是站不起来,好一会儿,终于颤抖着后腰立起身来。敬酒的老人在牛尾巴上挽了一条子红布。 “牛后裆会肿十多天的,好草好料伺候,每天拉上遛一遛,消了肿就没事了。”周广仁叮咛说。

闫子凌看得十分仔细,细细节节都记在心里。他走近周广仁,掏出备好的一包上等香烟,弹出一支给他:“师傅辛苦!抽口烟吧。”

张子根趁便对周广仁说:“这是来我家的客人,听说今天有师傅的手艺,就来看看。他是我的中学同学,上过兽医学校,算得上是您的同行哩。”

闫子凌说:“师傅用的是捶骟法,这方法不出血。”

周广仁庆点头回应说:“噢,难怪你口里能说出捶骟法这话,这是专业话。你懂这个啊。”

等了片刻,有人牵一头毛色光滑的黑驴走出圈门,拉在饲养院场靠墙的一棵核桃树下。那里早已栽上两排木桩,绑了横架,中间刚好能容一头驴的身子。

队长扬手指着驴,对周广仁说:“周师傅,这头叫驴(公驴)快一岁了,早就不老实了。拉出去野地里吃草,要是看到草驴(母驴),一尺长的东西就忽儿忽儿晃,抬头扯桑子‘吼支吼支’叫,又跳又蹦要爬草驴哩。不骟不行了。”

周广仁向木桩那里摆一下头:“这驴性子烈,弄进去,站着保定。”

驴被拉进木桩,几个壮汉麻利地将四条腿分开捆在木柱上,又将驴头拉高,驴身紧靠横架,牢牢绑在木杠子上。驴已经不能动弹。

闫子凌看出来了,周广仁要用出血骟割法,招呼张子根一起搭手,帮着周师傅将三角刀、小钩子、药瓶子那些用物摆在小桌上。

周广仁点点头,对闫子凌说:“小伙,我看你懂这个,就帮帮手,给后裆刷一下消毒水。这驴必须动刀子,不然的话,要是割不干净,以后还会爬草驴。”周广仁用药水洗了手,拿起三角刀,只几分钟就割掉卵子,剪断精索,缝了针。

一个年轻人用脚把扔在地上的驴卵子拨来拨去,又一踢,戏弄说:“就这小东西,整得叫驴那个黑家伙,不停往前戳吗!”又一年轻人哈哈一笑:“就是这小玩意儿,这东西和人一样,是生爱情的肉疙瘩,把驴逑撑胀了,肯定就想爬母的!”围观的人轰一声笑了。

到午饭时候,张家村的几头牛,几头驴,全部骟割完。

 

十三

 

张子根用刀嫠面招待周广仁大师,闫子凌自然在座。进到张子根家的院子,趁周广仁上茅房机会,子根悄悄对子凌说:“今天这饭,是看重周师傅,也是有意为你安排,明白吗?这机会,就看你的啦。”

三人就坐正房的高腿方桌前,请来帮忙的邻家媳妇端上木盘子。盘子里,筷子、盐醋、油辣子之外,还有大肉臊子、韭菜花、芫荽花、切成片儿调了醋水的大蒜粒,还有几个入锅前抹了清油,蒸出来显着亮黄颜色的花卷儿。这些都是配吃刀嫠面的常规习俗。

张子根的饭前开场白说:“周大师今日辛苦,办了队上一件大事,在我家吃派饭,队长有话,说要隆重点儿。我就让我媳妇做了刀嫠面。”

周大师微笑着双手合十,只说:“谢谢张兄弟!”

张子根又说:“这位是我最好的老同学老朋友闫子凌,进过畜牧兽医大学堂门,今天来看我,刚好周大师在队上,缘分啊!”

闫子凌起身向周广仁鞠了一躬:“缘分缘分!今日见识了周师傅的手艺,荣幸得很!”

周广仁立即压着手势说:“别别别!我是个野骟匠,没有上过学,这点儿土本事,其实啥子都算不上。”

木盘里,几碗带汤的刀嫠面就端上来。张子根说:“碗里面条儿只有一筷头,只吃面,不喝汤,吃完一碗,再来一碗。要咥饱的话,得吃十几、二十碗哩。肚子大的人,有吃三四十碗的,吃得再多也没人笑话。就这吃法。”

三个人一边吃面一边拉话。周广仁说:“我走南闯北的,还没吃过这种饭。”

张子根介绍说:“刀嫠面在我这县里,只有南塬几个村子有,传了几辈人啦。讲究把面擀成纸,切成线,下到锅里莲花转,捞到碗里挑不断。汤里放臊子为荤,不放臊子纯酸汤为素。周师傅,你尝出了没有,碗里面条儿长、薄、细、筋,这汤煎、汪、酸、辣……”

周广仁吸溜吸溜吃着,赞不绝口:“要得要得,我四川人吃大米饭,根本没这味儿,不光是香,还蛮有趣!”

闫子凌就给周广仁说出了张子根成婚的事:“子根的媳妇就是南塬人,南塬是偏远地方,他媳妇一心要在县城找对象,我老同学家离县城才二里路,就嫁过来了。我这老同学福气大!”

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越说越吃越融洽。说到骟割上的事,周广仁感慨说:“常听人说,我手艺高,胆子大,实话告诉两位兄弟,一捉刀子我也害怕哩。我不怕做活,啥子活都会做,就是怕破伤风。给人家的牲口动了刀,最怕得这病,这是要命的病!”

周广仁讲了一桩他至今都难忘的事。解放前,他四十多岁时,一个国民党军官要骟割坐骑,说那匹马性子暴,不驯服,耽误他打仗。因为是国民党军官的马,周广仁早就知道国民党军队残害老百姓,说啥也不做。那军官用手枪指着他,问他是不是共产党。逼得没法儿,他就给动了刀。结果,那匹马得了破伤风死了。军官派士兵绑了他,掏走付给他的银元,硬说他是共产党,有意弄死了马。他不承认,军官朝他头顶上方猛开一枪,说要枪毙他。他一再辩解,说马是破伤风,你们没有护理好才死的。军官找来他的军医,军医说破伤风根本没法救。这才解救了他。

周广仁说:“骟牛骟驴骟马,一想起这事我就怕,做活时手就不由得抖。谁知道呢,我每次做大牲口都冒着险……”

这时,闫子凌笑着摆摆手,摇摇头:“周师傅,我告诉您,破伤风这病,现代兽医学已经解决啦,手术前只要注射上抗破伤风菌苗,百分之百预防!”

周广仁一下来了兴趣,合掌一拍:“哎呀,有这事!愿听其详,愿听其详!”

闫子凌说:“现代兽医学上,把消毒、麻醉、抗感染这些手法,与骟割技术结合一起运用,保证了手术的绝对安全,术后不得继发症。单纯使用传统老方法,当然有风险,掌握了现代新技术,骟割上肯定是如虎添翼!”

这时,张子根拍手点头,心里浮起一句话:“今天这饭,吃到正题上了,老同学这些专业上的话,让周广仁大师动心了。”但,他没有说出口。

只见周广仁把筷子一放,说:“子凌兄弟说的这些,我咋么就没想过,做不到……”

闫子凌就趁兴说:“周师傅,那……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啥子想法?”

“我给您当个徒弟,跟上您跑一跑,咋用这些新技术,帮您做。”

周广仁沉默了,眨巴着眼睛,半晌才说:“你不知道,我带过徒弟吃过亏,太伤人心,后来下死决心不再带……你说这话,叫我为难。”

闫子凌心一紧,失望地偏过头,说:“噢,骟割行当是不带徒弟的,这个我知道……没啥!周师傅,这话只当我没说,不为难您!”话里带着挽回的意思。

这时,一个年轻女人端着盘子送刀嫠面进来,张子根主动介绍说:“周师傅,这是我媳妇。”

周广仁带笑看一眼,夸赞道:“人高挑得很嘛,刀嫠面就是你的手艺啊,这吃法是独样儿!”

张子根媳妇腼腆地嘿嘿一笑:“大师傅您看还可口吧。以后常来,要是喜悦,来了我就给您做。”

张子根媳妇端面碗进来,解了饭桌前暂时的尴尬。

不料,周广仁竟然答应了——他说:“我看子凌这小伙是个真诚人,咱俩有缘分,我就破个例吧。”

闫子凌立即起身,向周广仁鞠一大躬。

周广仁接着说:“收徒弟是件大事,是有规矩的,得有人作证,有个仪式。”

“太好了,太好了!那就请我队上的队长作证最好!”张子根随即提议。

周广仁在张家村住了一夜,也是观察一番手术后的几头牛驴,看看有无异常。第二天中午,还是张子根掏钱,备了一桌酒菜,请来队长在家里办了个简单仪式。

周广仁和闫子凌签字立下协议:一、有活时师徒一起做,收入归师傅,徒弟吃住由师傅管。没活做了徒弟回家。二、师徒做活期间,师傅承担徒弟交生产队的副业费,一天一元,不误徒弟记工分,不误分粮食。三、徒弟跟师傅的时间,根据徒弟大牲口手术的熟练程度决定,不受时间限制。

闫子凌给周广仁师傅再次看了酒,鞠了躬。张子根和队长也给周广仁敬了酒,说了祝愿话……

送走周广仁,闫子凌一下搂住张子根肩膀,高兴地摇晃着说:“老同学,你的点子稠,又花钱又费事,全是为了我。你这么义气,我该咋么谢你啊!”

 

十四

 

周广仁收了徒弟,引起严重的家庭风波。他把闫子凌带回燕川县城自己家里的时候,老婆对他翻脸了。

在张家村签了协议,周广仁与闫子凌约定,隔两天洛王镇有集,两人在集市的畜禽市场见面,开始带徒做活。洛王镇距离闫子凌家的闫家河村三十里,距离燕川县城十里,闫子凌还是赶在周广仁前头到了洛王镇,在畜禽市场外的路口上等候。

一碰面,周广仁手搭在闫子凌自行车手把儿说:“你的自行车比我的新,永久牌啊,难怪这么快,比我到得早!”

闫子凌说:“周师傅,我买不起自行车,这是借的。”他没有说借谁的,其实是张子根借给他的。

签协议那天与张子根分手时,张子根看到周广仁骑的是飞鸽牌自行车,知道闫子凌跟他跑骟割,没有自行车根本跟不上趟,就主动要把自家自行车借他用。闫子凌不好意思借,说他舅舅有辆旧的,只是脚踏坏了,扎了一块木板子代替,他借来修一修,对付着用。张子根明白,用木板子代替脚踏,那车子肯定破旧得不行,强调学徒跟不上师傅的趟,肯定误时间,师傅肯定不高兴。

张子根就直率地说:“别因为行路问题影响师徒关系。子凌,我的自行车不常用,放着也是放着,帮老同学,我就该帮到底。你骑上走!”

张子根如此仗义,闫子凌感动得不知道说啥好。那天,闫子凌是第一次骑自行车行走二十里远路回的家。

在洛王镇与周广仁师傅见面,闫子凌先送给师傅一样东西,是金属注射器和注射用的针头,还有几个纸盒子,是消毒、麻醉、抗感染的必用药。闫子凌告诉周师傅,这些东西是他专去县兽医站购买的。周广仁当然十分高兴,又感激徒弟想得宽。周广仁看到闫子凌上身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制服,肩头补一块手掌大小的蓝补丁,与衣服颜色很不谐调,嘴上没说啥,只在心里想:这小伙家里穷,出门见人连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这天,在洛王镇集市上师徒二人骟了十几头小猪崽,还骟了两只大公鸡。都是周师傅亲手做,闫子凌将他不同于自己的手术细节,特别是他没见过的骟公鸡的手法,一一记在心里。期间,有两个村的人说,他们队上的有牛、有驴要骟,约定下午去队里做手术。周师傅回家路过时都亲自动手给做了,闫子凌只是打下手。与以往不同的是,周广仁做手术前,照着闫子凌建议的方法,都注射了麻醉药、抗感染药,动刀子时,牲口安静地卧着,基本上没有挣扎。术后,周广仁直感叹:“省心得很嘛,有知识就是不一样!”说这话,明显是赞许闫子凌。

骟了两个村的牛、驴,周广仁告诉闫子凌,三天以后,燕川县城里要办物资交流会,会上有畜禽市场,规模比平常的集日还要大,骟割的生意肯定会更多,要闫子凌随他去他家吃住,免得几十里路来回跑——周广仁老婆与周广仁翻脸的事,就突然发生了。

周广仁老婆胖墩墩的矮个子,颜面细嫩,一头剪发,算得上是好看女人。周广仁与闫子凌刚进大门,女人一见老公身后跟着一个不认识的人,就问:“这小伙是谁?”周广仁说:“带了个徒弟。”闫子凌看出,女人是周师傅的夫人,恭敬地道一声:“师娘好!”没想到,女人瞪眼“哼”了一声,粗喉咙大嗓子喊着说:“谁叫你带的徒弟?这不是断财路的事吗!我怎么不知道,你就把人带来了?你好能哇,你不知道这是抢生意的事吗,你大方得很么!不行,不能带,不能带!”又扬着胳膊对闫子凌喊:“不行,你甭进我家门,你走,你出去!”

女人突如其来的言语,竟然毫不留情,无论谁都会颜面顿失。周广仁撑稳自行车,气得胸脯直鼓,双手叉在腰间,狠狠盯着女人表示制止。女人却伸手挡住闫子凌的车把儿:“我不同意!我不同意!你走,你出去!”又跺着脚,嘴里放炮似的责难周广仁。

闫子凌刷一下红了脸,浑身血脉在胀,一时愣在院子,窘迫得不敢说啥话。女人还是一个劲儿又摇又推他的自行车,推得车把儿顶得他胸口疼。周广仁看不过眼了,跨前两步,抓住女人的肩膀,狠劲一摔,女人仰倒在地,哭嚎起来。

大门里跑进一男一女,是隔墙邻居家的两口子,惊奇地劝说安慰周家女人。女人喋喋不休唠叨着陈谷子烂蓖麻,说当初在四川自贡那边,周广仁带了徒弟,徒弟不仁不义,与周广仁抢生意,起纠纷,打官司。因为这原因,周广仁才带家携口迁来燕川县……

家里突然闹出动静来,周广仁甚觉脸上无光。女人平静下来后,邻居离开了。周广仁还是忍着气,把今天挣回的骟割钱往女人面前一丢:“我都六十多岁了,骟割上的事跑不动了,不跑远路了。这位朋友离燕川县远,以后他在远处干,不到这边来,他挣他的钱,我挣我的钱,谁也不影响谁,不会和咱抢生意!再说,我近日出门做事,闫子凌这娃儿,给我传了新技术,手术上对我有大帮助。”周广仁把“大”字说得很响很重,“人家有知识,人又老诚,就是手术操作欠一些。新技术上我不及人家,下手操作上我算得上师傅,他算得上徒弟,带一带,对他对我都有好处嘛。老婆!给你说明白,你不要不问事情的来来由由,一张口就疯闹,丢人现眼死了……”

女人不闹了,却不理不睬吃住在家的闫子凌。闫子凌早就看出,周师傅的老婆是个泼女人,太强势,但这个“泼”字,这“强势”二字,他决不能说出来。他在心里悄悄琢磨:自己咋样做,才能让初次相识的师娘接纳他?

闫子凌知道周师傅家在县城,距县城三里地的生产队有他家的三分自留地。师傅家里养着两头猪,起了猪圈的粪肥要趟过河,再爬坡,才能运到坡上的自留地里去。周广仁年岁大了,有腰腿病,孩子才十三四岁正上学,运送猪圈粪土都是出钱雇人干。三天时间里,闫子凌主动举起镢头起猪圈,把起出来的粪土,一块一块打碎溜细,每天起早贪黑,挑着担子来回几趟运往自留地。周广仁只是拿着铁锨装装笼,抡着扫帚扫扫地,做些辅助活。闫子凌只干不说话,蓝制服衫子的前胸后背都沁出了汗。开头一天半,周广仁女人并不理会他,第二天后半晌才给他递过一杯茶水让他喝,态度明显好转了。第三天,女人说家里要磨面,闫子凌啥话也没说,一个人憋着劲儿拉石磨,整整走了一晌。周师傅女人在磨台揽面,在大箩筐罗面,也不说啥话。磨完面,闫子凌又挑起木桶,下沟几趟去挑水,伙房里的大水瓮天天都是满沿儿的。

拉磨子、挑水这些家常重活,平时都是周师傅女人干。现在,闫子凌心甘情愿一个人干了,这个女人松活了三天,心动了。吃饭时候,女人开了口,问闫子凌:“你累不累?”问得极简单。闫子凌只说:“我家穷,这些活儿早就干惯啦。”又感叹说:“师娘,我看你家的日子也不容易哩!”

闫子凌的实干,终于感化了这个不讲面子的泼女人……

这些,周广仁都看到了,听到了。他几次背过女人,悄声对闫子凌说:“我这女人就这怂样,没多少文化,不合心的事,嘴里言语直冲冲就来了,惹了不少人。你不知道,在自贡那些年,她这脾性弄得亲戚朋友关系死僵死僵,我不缺钱,日子过得太扫兴。转来燕川县,也有这原因。”

周广仁还说:“这个女人根底上是个过日子的人,就这一点,我原谅着她,包容着她。唉,外面人都说我是大骟匠,对我尊重得很,内里呢,你也看到了,我没有遇上对茬儿的和善人,日子就这么对付着。子凌兄弟,我女人伤了你的情面,你别往心里去!”

周广仁还有一句话,也让闫子凌难以忘怀,他说:“舍得宝来宝换宝,舍得珍珠赢玛瑙,舍得金弹子,打得凤凰鸟。我看出这几天你是鼓着一身子劲。你看,我这厉害老婆不是给你端茶了,不是问你累不累?以心换心啊,再怎么说,人心都是肉长的!”

其实,闫子凌心里明白得很。三天里的埋头干活,他对周广仁女人带给他的屈辱和不快,全都克制了,一尽儿烟消云散,一点儿也没计较。对于生活中的某些不顺,抱怨甚至生恨都是没有用的,那不是正身立人的应有姿态。心正了,人才能立起来。自己的生活境遇虽然并不理想,但持正待人待事,决不能受损!

就是因为这么想,三天时间里,闫子凌腰再酸、腿再困、身再乏,只有狠着劲儿忍。他就是为了不失去跟随周广仁学手艺的机会,期盼通过这次拜师学艺,自己的骟刀技艺能为摆脱家庭的穷困添一把大力……

 

十五

 

燕川城里夏忙后的物资交流会上,远远近近的商户,村村镇镇农家的男女老少,赶到县城新辟的商贸场地和城内的大街小巷,有的跟会售卖采买,也有的观看游玩。各种各样的农具、箱柜、日用百货、生活用品、小吃摊点,撑着遮阳棚,一眼望不透,人流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新搭起的戏台上每日轮换演出秦腔剧目,围了布墙的场子里有马戏表演。县城边缘的牲口市上,云集着牛驴骡马和猪羊鸡鸭,不时能听到牛驴的鸣叫声,牲畜群里弥散着牛驴骡马的粪便味尿骚味。交流会实质上是放大了的传统的农村集贸交易,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牲口、家禽市场的一角,周广仁和闫子凌圪蹴在柳树下的阴凉里,身旁的两辆自行车车头上,都绑着铁杆撑起的红布条。不时有人走过来,与周广仁打招呼,周广仁也不时问打招呼的人:“你今日是来买,还是来卖?”显然,他们互相认识。周广仁在这一带经常跑骟割,名气大,熟人多。也有人瞅瞅两把车子上插的红布条,再看看周广仁身旁的闫子凌,直言问:“这年轻人咋么没见过?”周广仁也直接回话说:“我俩是一搭的。”闫子凌也就笑着点点头,不说啥。

几天的物资交流会,在畜禽市场来找骟猪骟羊的多,都是刚刚买下的小猪小羊。主家有的用担子挑,有的用架子车拉,要骟割的猪羊都是现场做,做完了给了手术钱,就挑走拉走了,每天能做一二十个。开头一两天,周广仁动手多,再后来差不多全是闫子凌接活儿下手做。闫子凌每做一个,都是先打一针麻醉药,然后再割口子,下刀子,缝几针,猪羊安静,利索安全。闫子凌的名字被许多人知道了,名声也传开了。

买了大牲畜的生产队来人联系做骟割的活也不少,还有联络骟割马和骡子的。周广仁都是先问好是哪个村哪个队,让他们先把牲畜拉回去,约好时间到村里队里去做。骟割大牲畜,他和闫子凌必打麻醉剂,必用抗感染药,术后必补一针抗破伤风菌苗,当然收钱比老方法略微多一些。这中间,每次术前周广仁都要给闫子凌讲讲操作的细节要领,术后说一说特殊情况处置方法的理由。周广仁先在几个生产队做示范,而后只坐在一旁,指导闫子凌操刀做。

闫子凌成功做过两头牛、两头驴以后,周广仁就放手了。哪个生产队要割骟,周广仁不再下沟过河爬坡跑路了,只在禽畜市场说好收费,由闫子凌一人赶去做。有四家生产队要骟骡马,周广仁与主家说好,物资交流会结束以后再去,因为骡马价值高,必须格外操心,打了抗破伤风菌苗,须得观察一两天,完全放心了才能走。跟随周广仁做了四家生产队的骡马,通过仔细观察、亲手操作,闫子凌已经掌握了骡马骟割术。

燕川县物资交流会的几天,收入的手术费全部归了周广仁,闫子凌还是很满意很兴奋。收入全部归于师傅,本是协议订好的事,当然不含糊。闫子凌更看重的是,他在牛驴骡马骟割上,有胆量了,有把握了,这一份获得,比几十元、几百元更重要。人的本领技艺更值钱嘛!

闫子凌有了名声了。远近乡村的许多生产队,还有更多的农家畜主,都认可这个穿补丁衣服的青年人,说他本事强,是周广仁的高徒一个。周广仁自然很感自豪,见人就介绍闫子凌,说这娃儿是有兽医文凭的人,往后肯定比自己有前途。周广仁带着闫子凌又赶了几个集市,都是他在集市上坐镇揽活,闫子凌下村走户单独做。才一个来月,闫子凌恭敬恭敬与周师傅默契配合,“高手”的声誉传得更广。闫子凌估量自己:对周师傅那套牛驴骡马的民间骟割术,他已经掌握在手,能熟练操作了。

周广仁没想到,闫子凌竟然学得这么快。立秋前一天,从集市返回燕川县城家里的路上,周广仁告诉闫子凌:“我想了几天了,你完全可以独立干,我不打算留你了。咱俩在一起,收入都是我拿了,我不忍心再吃独食啦,你自己单独闯去,干这行能挣上钱,你家里有困难,你就自己寻钱去……”

闫子凌畅快地回话说:“行吧。订协议到今,我算了一下,我跟师刚好两个月。你这么说,我心里倒不舍哩!周师傅,我不忘您的恩!”

周广仁说:“明天立秋,算是咱师徒合作的纪念日子吧。统共六十天,我如数给你六十元副业费,你好给队里交上副业账。我这里有不周之处,你就包涵一下,明天我送你走。”

第二天,闫子凌在街头饭馆,设了一桌谢师宴,诚恳答谢师傅和师娘。说是谢师宴,其实就是比家常饭稍好一些的四个菜,加了半斤当地的老白干。饭前,闫子凌去百货门市部,为周广仁夫妇每人扯一件华达呢布料,作为谢师礼品,在开瓶敬酒时敬送给师傅和师娘。

这个谢师宴,却是周广仁执意付了费!周师傅的仗义又一次感动了闫子凌。

分别的时候,闫子凌专意告诉师傅、师娘一件事:“往后我单独出外做骟割,绝不到燕川县这边来。我打算往北走,那里山区村落多、人口多,村村队队有牲口,家家户户养猪哩。我还打算继续往北去宁夏……”

2022年春-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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