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秀的母亲,在她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因胰腺癌过早的去世了,她上面有一个姐姐,在外地的一个市企当技术员,在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大弟在北京一家研究所,小弟在一家私企硅铁冶炼厂,阿秀没有稳定的工作,就干一些商场售货,厂子里临时性的工作。
从母亲离开她们姊妹四人生活的那刻起,阿秀并未从母亲离去的悲伤中走出来,她始终就一个感觉:生活除了苦难就是煎熬。想起母亲为了生活,离家跑上十几公里去捡硫磺石,然后背回来,放到院子里,攒多了卖掉。后来,老板把硫磺石骗的拉走了,钱也不给,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母亲心里难受了好几天……。但她依旧每天保持最佳的精神状态,即使感冒严重的浑身疼痛,她吃上一片药,喝口水。仍要走遍矿区的各个角落,垃圾堆,拣拾废品。
在那个年代,抚育四个子女的代价是巨大的。命运没有击倒这位个子不高,却坚强无比的母亲。然而却被病魔轻易夺走了生命。母亲的去世,是个巨大的打击,阿秀没有精神,整天头昏昏沉沉,不管是屋里屋外还是干活,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抑郁和苦闷。她没有想过,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该怎么办,是数着日子过,还是有个计划?丈夫是个极端自私,生活又自作主张的人,并不能完全理解和体谅她。她也不敢想以后的日子,或许她这辈子也和母亲是一样的命运了,可能要老死在这个山沟里了。
阿秀从母亲的身上看到:生活带给人的只有折磨和沮丧,永远不存在什么希望。人如果一直处在这种状态之下,人肯定会在一瞬间崩溃。她曾看见母亲在一个角落,偷偷的流泪。生命如草芥般卑贱和柔弱,有时甚至连呼喊的力气都没有。如果没有女儿支撑起她的全部精神,那她就有可能一蹶不振。好在,她凭忍受力熬过了那一年。
最近七十多岁的父亲老是感觉心口闷,她让父亲住进医院治疗。这个廋弱个子较高的老头,一直坚强的活着,早早就秃顶了的他,每天坚持要看一个小时的国际国内新闻。一套深灰色的中山装从春天穿到秋天。要不是阿秀强硬让他替换下来,他也许一年都不会换洗。那件衣服,像长到他身上了。他不识字,却靠一本字典,硬生生的学会了看各种报纸,读各种书籍的能力。阿秀备了父亲长期住院的换洗衣服。
他这次犯病,让细心的阿秀发现了,他去上小区厕所,半天出不来。阿秀跟在后面,在厕所外面担心的要命。家里有卫生间,老头不习惯用,他习惯上公厕。公厕出了小区门不远,和住的地方有个将近千米远。这段路程对他来说,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这给他的心脏增加了负荷。阿秀时刻跟在他的身边。他的这个病慢慢形成的,已经两三年了,每到晚上睡觉,只能靠着床,把背靠在软和的垫子上,睡上一会。他不能躺下,只要躺下,他就会呼吸困难。这都是后来父亲住院给阿秀说的。
进入冬天,父亲的这个毛病更加严重了,这可能和天气冷有关。他住在当地一家附属医院,属于三线城市,查出是慢性肺阻塞,引起的呼吸心衰,使全家人一下子,陷入不安和焦虑。特别是阿秀,她一直在父亲身边照顾他。但这次她特别焦虑,她的脑袋里乱七八糟的,老人岁数越来越大,说不上哪天,人就没了。老人身体不好,她觉得是自己没有能力照顾好,自己很无用,一来自己没有个正经工作,没有经济能力帮父亲一把。好在,父亲有退休工资,有医保。
阿秀在医院病房,看到别人能说会道,嘘寒问暖。她不会讨老爸欢心,不会讨巧说话。她是个固执的人,这个固执遗传了父亲的某些特征。她认命,认生活给她的一切……。她骨子里永远不会口是心非,她有自己的一套思维逻辑,一是一,二是二。她只是默默的用行动去证明自己。她会把父亲照顾的很好,洗衣做饭,知冷知热。她从小,就爱认死理,父亲就曾说过她,太犟,一根筋,她认准的事,就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在家里姊妹几个当中,她不是那个表面看起来很聪明的孩子,要不然,她也不会弄到现在,非要考大学,结果差三分没考上。父亲劝她考个技校或者师范,她就是不听。到现在,她也不至于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如果,那时听老爸的话,能考上个技校师范,她现在也该把退休工资拿上了。也不会老看丈夫的脸色,还有婆婆的明嘲暗讽,和好闺蜜那种见不得你比她好的心思。她为啥非要考那个狗屁大学……唉。阿秀有些悔恨当初的选择。没办法,所有成年的生活,都是当初年少的一次次选择。
她不敢想起过去,一想就难受。她在给父亲办里住院手续的窗口前,心口猛的一阵剧痛,胸口像被撕裂了一块,缓了好一会,她慢慢地扶着窗口旁边的椅子坐下。后边排队的人,和旁边坐在椅子上的人,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着她。父亲本身长期患病,这次她感觉到父亲身体的异样,父亲情绪也不太稳定,还好住院各项检查,并无大碍。只是医生郑重严肃的说,必须住院观察治疗,父亲被安排在三楼心内科,其实内心,他不想花这个钱,他知道自己的病情。他只是想引起子女们的关注,他的这个病,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住院的。他又怕麻烦子女,又怕子女离开他的生活视线。
父亲看着身边没有其他人,就会唉声叹气,在阿秀跟前总要说起两个弟弟。作为一个父亲,他内心是多么希望,两个儿子有出息,大儿子考到了北京,他心里无比高兴。一个让他骄傲,一个却让他费心。小儿子生活过的不好,更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希望他们日子过的好,过在人前头。可是小儿子随了他,很固执,虽然也很努力,在一家私企上班。但企业今天停产,明天放假,生活上不能保障,他非常担心他们的未来生活。虽然成家了,但过的并不是太好。小弟弟的媳妇身体不好,老有病,只能在家待着,照顾孩子。家里一切的生活开销就落到小弟一个人的身上。这也让阿秀心里很难过。她这个姐也实在是无能为力。好在,那个企业没破产,最终起死回生了。这让父亲多少放宽心了。作为父亲,一个普通煤矿工人,无权无势,一直恪守本分,默默的在煤矿干了四十年。他无力改变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他老了。只能在经济上,对小儿子有所帮衬。阿秀看着父亲清瘦,越来越虚弱的身体,她就有种莫名的伤感。她会透过医院三楼的那扇窗户,向外面望上很长时间,对面就是群山,矿区就在山里,那是个让她记忆满是伤痕的地方。时间不会倒流,但却能让人逐渐的成熟。
她的家离父亲住的不远,从她没有工作后,一直在照顾父亲,她会隔个几天或者一个礼拜,一定要去老爸那里,洗洗涮涮,顺便给老爸理个发。她的大姐和弟弟,虽然远一些,但是,都在金钱或是精神上,给予父亲极大的安慰,会不定期的回家看望。大姐更是边工作,边常常过来。大弟弟远在北京,不能常回,就经常打电话过来。他们给予老人最无限的关爱,使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享受到了人间天伦之乐。这也让阿秀感到一丝安慰和内心的平静。在父亲离世的当天,她已经流不出眼泪来了。因为父亲在她的心里永远存在,仿佛只是出了一趟远门,而不是永远的离去。
父亲在生活上不是个太讲究的人。时常她去了,就给老爸做顿可口的饭菜,他牙口不好。老爸平常很严肃,但也是个酷爱学习的人,一本字典就是他的老师,记忆力超好,无论哪年发生的大事小情,他都会记得准确无误。特别是五六十年代,那个时候,在他身边发生的事,他都能绘声绘色的讲出来。一旦开讲,就如开闸放水,讲个不停。只要有听众,哪怕只剩一个听众,他也得讲下去。如果再过去,他不是性格或者识字少的原因,他也许也能,混个小官当当。父亲一直对她有个心结,耿耿于怀,没有听他的话,没考技校。没有经济独立,这是父亲的遗憾。在一个父亲看来,儿女能够独立是他最大的心愿。他深深地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能生存是人生的首要大事。
母亲去世早,父亲就独自一人生活。阿秀每次做的饭,他都吃着很满足,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是非常高兴的。对阿秀来说,更是高兴,人只要心甘情愿做的事,无论怎样,都会无憾。
父亲住院,是件大事,对这四个普通家庭来说,都是一个不小的打击。打乱了小家庭的日常秩序。毕竟,每个人都在各自为生活忙碌着。自己的父亲,一个七十多岁的孤独老人,已经走过了人生很长的一大段路程,其中苦难心酸,幸福快乐,也只能自己承受。他身体越来越消瘦,长期吃药,有慢性萎缩性胃炎,高血压,职业病引发的肺气肿等病症。这几种病混合,一时半会好不了,只能靠调养和维护。阿秀体贴入微的照顾父亲,使父亲身体逐步的恢复。他经常要去小区广场锻炼一个小时,这是父亲给自己的一个规定。这次住院,病情加剧了。阿秀担心起来。
她经常梦见母亲,母亲在五十来岁时,患了肝癌。母亲还很年轻。她永远的离开了他们。母亲是一个坚强,勤劳,特别爱干净的女人,在那个年代,虽然家里,生活物资极其匮乏,但每个孩子,穿的必须是干净的衣服,对人要礼貌。虽然打了补丁。她是极其好强的女人,她很在乎她的孩子及家人的尊严。她不会让人说她的孩子脏,缺乏教养。她觉得被尊重是一个人,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东西。由于母亲走的早,他们最小的弟弟,有父亲操持的也都成了家,立了业。
大弟弟从北京坐飞机赶来,大姐也从赶过来。早晨,内科科室主任,副主任和几名护士,挨个查完房,在父亲的床前,待了很常时间,有十几二十分钟,说了很多,安慰病人的话。父亲很急躁,在病床上不肯吃饭,也不肯躺下休息,但平常不会说太多话。他看着医生和护士那么多人在场,就说了很多,身体的这不舒适,那不舒服。他非常需要向人倾诉,有人倾听。可是,他的这个需要,被转移在他身体的各种症状上了。他身体状况,只有他自己知道。医生和护士,甚至是家人都不能够了解和体会。主治医生也不知如何安慰他,但是却用专业性的知识,给父亲做了总结性的回答:相信医生,好好配合。因为,他们还要去别的病房,还有其他的病人再等着。医生走后,他表达了对医生的不满和对一个病人的敷衍,他愤懑。
阿秀叫住了父亲继续再说下去。阿秀把心绪难平的父亲扶起身来,垫好背后,让父亲舒适地半躺着。父亲在医院的几天里,感觉还不错。因为子女都来了,这是重视他。他调整好姿势,这看看,那瞅瞅。他好久没进医院了,看着这些他和一样的病人。他知道,这里面的人,都是和他差不多得的一个病,他们也要得病的,不是止我一个得病。
呼吸科在三楼,阿秀去一楼,外面的食堂,打来稀饭和包子,父亲吃了一点。父亲的胃口不好。他喜欢喝点稀的。阳光照在病房,加上病房里的暖气,觉得更是干燥,不是温暖。父亲却觉得很好,他的黑色中山装外套,始终舍不得脱掉,他怕麻烦,怕给他洗了。一个人的生活,好多麻烦的东西,都已经习惯地长在他的衣服上了,像生根发芽了!不管习惯好坏,俨然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难以改变,但又希望通过阿秀来改变,来关注他。当然,某些改变就只能是让阿秀积极投入较多精力来照顾他,他也不会让阿秀白白付出,他给她日常生活所需的一些开支和零花钱。阿秀只能一边照顾父亲,一边照顾自己的小家。虽然身体疲惫,但内心是充实快乐的。其实,亲情是需要付出的,包括夫妻和朋友的感情。
丈夫没工作,他很早从一家企业辞职,想自己创业。创业九死一生,他赔光了家中所有积蓄。两个人都只能靠打零工维持生活。女儿二十多岁,在一家超市做收银。阿秀有时会为了钱的事和丈夫发生争吵。生活并不全是花前月下而是柴米油盐。她只有鼓足勇气,振作精神。
阿秀看着护士把吊瓶挂好,液体滴得量调慢。她走出病房,在走廊里,深呼了一口气,尽管走廊里的空气,充满消毒剂的气味,但是,比病房感觉舒适多了。下午一点多,二弟和大姐前后来了。父亲很高兴,但是没有在表情上看出啥变化,这是他的严肃使然。小弟弟晚上也过来了。
晚上姐弟几个,在走廊里商量:父亲病好后,安顿到哪里去住。大弟弟想把老爸接到北京,但是两口子都上班,也没时间照顾,说找个护工,小家里在添一个人,实在是不现实。大姐说,要不接到她那里,考虑和婆婆住在一起,也更不方便。小弟弟那里,父亲是不会去的。有儿媳妇。只有阿秀这里,父亲可以去。父亲肯定也高兴去她那里。阿秀的丈夫也同意,老人毕竟也有工资医疗费,不会给他们增添负担。但是,父亲什么也没说,谁都不知道,父亲的心思。阿秀觉得,去她那里是最合适的,因为,她没工作,有时间照顾。她很细心,体贴,住的离父亲最近,他肯定愿意。
父亲虽住在医院,可心里却没闲着,他盘算着,这次病好后,出院还回到自己的那里住,一个人住着舒坦,儿女有心了,就常去看他。各自要忙的话,也没关系。另外,他还打算去养老院,但是钱上,他又舍不得。他也不想让儿女们出一分钱,他有退休工资。这次,他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他很高兴。出院时,他特意让阿秀找家饭馆,和大姐两个弟弟吃顿好的,他知道,孩子们能在他身边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他还知道,孩子们终究是要离开他的,他也终究会离开孩子们的。当一段生命开始,就会有一段生命结束。在这个过程里,每个人都将完成自己的使命和任务。